老九返城整整20年了,可他的音容笑貌仍鮮活地刻在我的記憶裏。
老九姓郭,名保九,北京下鄉知青。他的綽號是人們看了《智取威虎山》後才叫起來的。其實,老九遠沒有楊子榮瀟灑、漂亮,一米六的個頭,蝦米般的身材,五官緊湊的娃娃臉,滿臉的絡腮胡子好像是塗抹上的墨汁,圓圓的小腦袋總是機械而有節奏地晃動,似乎刮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初識老九是1978年冬天,我剛剛畢業分配到生產隊,隊裏安排我跟老九學修農具。那時北大荒的冬天比現在冷,三天兩頭刮“大煙炮”,農具常常被雪埋掉。老九就帶著我們挖雪、打掃農具場。時間一長,手腳凍得發木,老九就領著我們跑到知青宿舍烤爐子,等暖和過來再去幹活。
有一回,我們在農具場拆完重耙,扛著軸承到知青宿舍修理時,我的手指已凍得發白了。老九看到後,一把拉著我跑出宿舍,捧起雪來就在我的手指上猛搓,連續搓了幾捧,我的手指才漸漸泛起了紅潤,我看著他凍得通紅的娃娃臉在寒風中晃動,感動得鼻子發酸。
老九脾氣好,與世無爭是全隊公認的,有時別人埋汰他幾句,他也不在乎。就是別人大打出手,他也能忍則忍。記得那年冬天,老九修農具時不慎將知青大張晾在宿舍裏的白襯衣弄贓了,被大張打得鼻青臉腫。當時大張正失戀,把氣全撒到老九身上。老九躺在炕上,和他一起下鄉的北京知青個個摩拳擦掌要教訓大張,老九卻死活不讓。當隊長拽著大張給老九賠禮時,老九不卑不亢地說:“我挨了打,不讓他們找你算賬,不是怕你,而是怕亂。”大張聽了這話,堂堂一米八的漢子競羞愧得低下了頭。
老九也有發脾氣的時候。那是開春給播種機調試播量時,他讓我調的一組播種機我沒調,等他複查時,發現這組播種機的流量競相差一半,臉忽地沉下來,沉得那麼難看。隻見他嘴唇顫抖,腦袋不住地搖晃,朝我喊道:“沒想到你挺本份的孩子也學會偷懶,學會不負責任。你知道差一半的播量會造成多大損失嗎?全隊七千多畝小麥會有什麼後果?你太讓人失望了!”我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兒,羞愧難當。
事後,老九找到我,說那天他太粗暴了,讓我別往心裏去。我心裏酸溜溜的,由衷地說:“師傅,你批評得對,是我錯了。”從此之後,我非常敬重老九師傅,工作從不敢有半點馬虎,修理上也極少出現問題。
1979年春播完了,老九調回了北京。臨走時,他隻帶了一提包黃豆。他滿懷深情地說:這是我親手播種的收獲,我要留作來北大荒十年的紀念。說著,他的眼睛濕潤了。望著他那瘦小、彎曲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我的心裏又一陣發酸。
師傅走後,隻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他進了一家街道工廠。
一晃20年過去了,再也沒有他的音訊。多次打聽去北京的人,都說農場返城的知青中,某某當了經理,某某當了局長,甘某當了作家,就是沒有老九的消息。去年,北京知青回訪,我問起老九師傅,他們都不知道老九是誰?當我說出師傅的大名時,一位知青才低沉地說:“他已經死了七八年了。”我的淚水嘩地漾滿了眼眶。
今年清明節夜晚,我給母親燒完了紙,又點燃了給老九師傅的紙錢。熊熊的火焰中,師傅緊湊的娃娃臉又映現在我眼前。隨著火焰的熄滅,我覺得臉上有兩行熱乎乎的東西在爬,我站起身來朝著北京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