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又叫紅薯,是家鄉一種普通的農作物,一種普通的食品。但對於我來說它又是那麼不普通——幾乎沒有任何一種別的東西像它那樣能夠隨時喚醒我風幹的記憶,引發我萬千的感慨。它和我幾十年的生活是那樣密切地粘連在一起,影響了我一生的生活乃至生命質量。
回憶地瓜,是對自己來路的回望;品味地瓜,是對人生滋味的思量……
一
我出生的村莊,在沂蒙山的東麓。村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透迤流過,淺淺的河水裏倒映著兩岸的花草,沿河的農田溝渠縱橫,密布著深淺不一的水井,正常年景下田裏的莊稼可以得到灌溉。據說我們村始建於明朝初年,第一批移居此地的先人或許才有幾戶人家,他們逐水而居,依靠耕種近水的園田即可生存。可是後來人丁蕃衍,到清朝末年我們村的人口便已近千,墾荒的钁頭不斷向四外延伸拓展,到我出生的六十年代,我們村的耕地中沿河的園田已經隻是小頭,分布在沂河兩岸山嶺之上的山岡坡地便是養活我們的主要土地資源了。
山岡坡地土質低劣零碎不堪,沒有灌溉條件,種莊稼向來是旱作,由老天爺的臉色決定年景。老天爺不賞臉,便播不上種,或者種上了也收不回來。在集體化和學大寨的年月裏,父老鄉親們戰天鬥地挖井修渠,一度把村前沂河和村後馬河的水引上山嶺,擴大了水澆麵積,可惜的是最近十幾年地下水位逐漸下降,村前的鴉雀河和村後的馬河先後幹涸,山嶺上的土地也重返旱地行列。
自古講“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的父老鄉親既深信此理也深諳此道。他們因地製宜,在近村的水田種植蔬菜瓜果以及小麥玉米,在旱地則種植穀子以及一切耐旱的東西。地瓜,便是我們那山岡坡地裏常見的作物。它的栽植在我們村大約大幾百年的曆史了,修編於數百年前的《縣誌》講到我們村時即有記載道:
“盛產紅薯,銷於集鎮各地”。
二
地瓜的播種不同於穀子高粱等穀物,因為他的果實和種子是塊根。頭秋收獲的時候,人們便把一定數量的地瓜存放在地窖裏,一方麵是保鮮,準備在冬春裏食用,一方麵便是保存種子,準備在第二年春天播種。
地瓜的播種方法,我見過的有兩種,一種是把做種的地瓜直接種進地裏;二是在地瓜床裏育苗,育出的苗叫“地瓜芽”,“地瓜芽”長至七八寸長的時候“插”進地裏。我小時候,這兩種播種方法還都在用,但相對來說已經是第二種方法用得多了。兩種播種方法的優劣我不甚明了,我看到的事實是,有一年往一塊地裏直接下地瓜種,大部分沒有出苗。按常理說這種方法保證出苗是不該有什麼問題的,可能的情況隻有一個,那便是薯種在地裏丟失了,至於它是被什麼動物啃吃了,還是被人偷挖了,並沒有誰當回事兒去深究,——反正那時地是隊裏的,社員們的肚子普遍受著委屈,誰偷偷往嘴裏多撈幾口也是情理中事。
在地瓜床裏育苗是件極為有意思的事。地瓜床一般建在不太高的土堰之上,上邊方方正正的薯床裏擺地瓜種,不僅要鋪滿驢糞等保溫的肥料,下邊還要生起煤火給瓜床增溫。春天往紅瓜床裏下種的時候,男人們負責從薯窖裏把貯藏了一冬的地瓜提上來,一擔一擔挑到紅薯床前,女人們則在技術人員的指導下,撅著屁股伏在薯床裏擺放地瓜。此時的地瓜盡管屬於種子,但是啃一個吞在肚子裏,一般也是無人管的。那時的男人女人們並不顧及什麼衛生不衛生,隻要抓住能打發肚子的東西便往嘴裏塞。這時吃地瓜也是這樣,把地瓜用兩隻手一擰,把明顯的泥土擰掉,便“咯喳”“咯喳”啃一通,誰也顧不上笑話誰。隊長發現了罵誰一句“吃得不要臉”,那女人嘻皮笑臉地回罵幾句,也就過去了。
栽地瓜分平栽和壟栽兩種,壟栽的流程要更複雜些。早在冬耕春耕的時候人們便先把土地耕好,把翻起的坷拉一個個搗碎,然後用犁趟好溝子,再用鐵鍁將溝壟拍打平整,搞結實,以利於保墒。拍好的溝壟有的筆直有的彎曲,像一條條蟒蛇臥在陽光裏,昭示著主人農活上的純熟和精細程度。春天往地裏插地瓜也是熱鬧的活兒,尤其是在生產隊的時候,一大幫人一齊出工,有的刨窯,有的挑水,有的插芽子,還有的埋坑,流水作業,分工合作,人來人往,雖不是千軍萬馬,卻也像過節趕會一般熙熙攘攘,煞是紅火。我那時年紀小,在這項集體勞動中的角色多半是插芽子或者埋坑。我喜歡插芽子而不喜歡埋坑。插芽子是一手拿一把地瓜芽子,一手往窯兒裏插,那窯兒因為倒了水而變成了泥漿,小手伸進去涼絲絲粘糊糊,掙工分的勞動便跟我們玩泥耍水差不多了;而巨一群小夥伴一起幹活,在眾目睽睽下比賽速度,更是帶有了幾分娛樂的意味。埋坑也可以比速度,也跟玩耍差不多,不好的是小手常常被幹硬尖銳的蒺藜紮破,生生流出鮮紅的血來。
三
春天地瓜插在了地裏,在不短的一段時間裏,便不怎麼用管理了。也正是在此時顯示出這種作物的優點來。我們那裏的春天一般都是多風少雨,正所謂“春雨貴如油”是也。別的莊稼旱久了便會枯萎,地瓜則像是莊稼中的勇士,敢於和幹旱抗爭,紮在土地中的地瓜苗兒瘦成了一條線也不會死,從沒見誰引水澆灌過它。看著紅薯苗兒瘦弱可憐的樣子,有一次我試著把這根“線”提起來,看到它的根部緊緊抱著一個小小的土疙瘩。我想這小小的土疙瘩便是它堅守生命的全部依靠了。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我甚至對這種卑賤的東西產生了幾絲敬意。
地瓜頂著如火的陽光,在幹熱的風裏堅持著,等待著,隻要有那麼一場雨水降臨,它便搖頭晃肩,舒枝孳蔓,交給大地一片蔥蘢。
得到雨水滋潤的薯秧生長很快,但它仍然用不著人們多加操心,它默默地生,悄悄地長,隻是到了一定時候才需要給它翻秧。所謂翻秧,是因為它長到一定時候,便會在蔓上孳生出氣根紮在地裏,聽之任之便會浪費許多養分,最終影響果實生長。翻秧就是把每根蔓都提一提,把它的氣根斬斷,同時順手拔除地裏的雜草。翻過的地瓜地,薯秧們重新列隊,攪成一片的綠色,重新又理出頭緒了翻過幾次秧,拔過幾次草,便進入了秋天,地瓜又是最不趕人收割的。許多別的莊稼葉黃了杆枯了,不及時收獲便會匍匐或者爆落在地裏,而地瓜的葉蔓依然在綠著,土裏的果實依日在不露聲色地在長著成色。隻有到了霜降一夜風起,它們才驟然將葉子染成黑色,宣告它們生長期的結束。人們也隻有等收獲完了地裏別的東西,才騰出功夫來刨地瓜。——地瓜對於莊稼人來說,最像是善解人意的朋友。
刨地瓜薯又是一件愜意的活計。把薯蔓割掉,留下一截看得清的主莖,揮起钁頭朝不遠不近的地方下力,用勁一兜便把一嘟啥地瓜兜了出來。別小看這一钁頭,這可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下遠了地瓜兜不上來,下近了又把紅薯斬成了兩半,惟有經驗純熟的老農能夠每一钁都做到既穩又準精確無誤。出土的地瓜一行行一片片沐浴在陽光下,紅丹丹紫微微,鮮豔美麗,讓黃土地都著上了新裝,變得如詩如畫了。陽光尚暖,氣溫宜人,男人女人們一邊勞作,一邊肆無忌憚地大聲說笑,田野裏洋溢著一年裏少有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