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新年還有一些日子呢,那些拉著排子車走街串鄉、被煙熏火燎得滿臉烏黑的“爆玉米花兒的”,便走進村裏來了。他們一邊拉車走著,一邊扯開喉嚨吆喝著:爆米花兒,爆米花兒……
天是的確有些冷了,小北風雖然不大,卻頗有些凜冽的味道。於是,他們的吆喝聲便被這細細的風絲兒,一條一縷地抽打得抖抖索索的。抖抖索索了,卻還不甘心,仍一邊轉著圈兒地在村子裏緩緩走著,一邊一聲一聲地這樣喊著,吆喝著。直到把一家一戶緊閉的大門一聲連著一聲吱吱呀呀地喊開了,又從大門的縫隙裏探出一顆又一顆的小腦袋,這才選了塊適合於“支鍋搭灶”的地方,停下車子,一邊搓動著那雙粗大皸裂的做慣了農活的大手,一邊又忙著從那排子車上一件一件地往下搬動爆玉米花兒的家夥什兒。
走街串鄉“爆玉米花兒的”,年齡都已經很大了,五十以上的樣子,又大都是胡子拉茬的男人。這般年齡的男人,大都已經家有妻室老小。選了這樣一些新年前有些寒冷的日子走街串鄉爆玉米花兒,自有他們自己的盤算。他們心裏的這些盤算,被村子裏的那些一邊扯著麻線繩兒納鞋底兒,一邊家長裏短品頭論足的鄉裏大嫂們早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兒:男人們總是這樣,地裏的活兒忙完了,沒的別的可做,他們的手就癢得難受了,他們的心就空得難受了。不走出來散散心,那該有多憋屈呀?而爆玉米花兒畢競還是一門手藝呢,有了這手藝,還愁沒有去處散心嗎?!看上去,這真的是一個閑不住手腳的漢子呢!也許,這漢子家裏的生活有些拮據呢,趁著這新年前的農閑走出家門,拉著排子車到處走一走,既為村子裏的那些饞嘴的孩子送去了一點快樂,也算是為自己老老少少的家庭增加一點進項呢!說不定過年時孝敬老人的那兩壺老酒和孩子身上的的新衣裳還是用這部分進項換來的呢!
小火爐裏的火苗兒,就在這些猜測和議論聲裏升起來了。火苗兒一邊呼呼地響著,一邊歡快地跳動著,映在孩子們的眼睛裏,那眼睛立時就閃出了熠熠的光兒,溫暖得叫人感動呢!
那漢子一手拉著油漆脫落的風箱,一手搖著烏黑渾圓的爆鍋,有一句無一句地跟身邊那些好事的媳婦們插科打渾,跟圍在一旁的村裏孩子逗幾句笑話,並不時地瞅一眼嵌在爆鍋手把上的那塊圓形的表,看那指針這時指到了哪裏。末了,住了手裏的活兒,把那烏黑渾圓的爆鍋兒從爐頂的支架上取下來,一邊若有其事地慌慌喊著:響了,響了——,一邊暗笑著將那爆鍋的出口處對向了裝盛玉米花兒的口袋。這時再看,圍在一邊的孩子們已躲到了遠遠的地方,雙手緊捂著雙耳,身子往後傾斜著,一顆心禁不住嗵嗵地響跳著,眼睛卻不舍地望著“爆玉米花兒的”,隻見他這時虛張聲勢地“嗨”地一聲,與此同時弄響了爆鍋的某處機關,“砰”地一聲於天地間便引響了一記雷響。這聲雷,讓躲在四處的孩子們立時興奮起來,他們一邊嗷嗷地叫著喊著,一邊看到隨著這一聲雷響,霎時升起了一股濃重的白煙,這股濃重的白煙又緊裹著另一股濃重的玉米香氣兒,於眨眼的功夫便被這寒冬裏的風絲兒掠走了。便不由地想,這細細的風絲兒,是不是也像這些等著爆玉米花兒的孩子一樣,是一隻饞嘴的小貓呢?
暮色降臨的時候,漢子手裏的活兒忙完了。他一邊用新濕的煤泥掩埋著爐子裏的火苗兒,往排子車上搬放爆玉米花的家夥什兒,一邊朝那些仍然圍在一旁的孩子們假意地吆喝道:回家吧,都回家去吧!小心家裏的爆米花兒被小花貓偷吃了!
村裏的孩子們愚笨,他們隻是嘻嘻地笑著,並不聽那漢子的話,隻管一眼一眼地看著他把家夥什兒一一搬到排子車上,又一眼一眼地看著他拉起排子車,一步一步地往村口的方向走去。這才想起,該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
那“爆玉米花兒的”人,這時已經走遠了。誰也沒有想起來問他一句,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什麼時候再來?
可有了“爆玉米花兒的”人爆的玉米花兒,村子裏的孩子們的生活就變得有滋有味了。他們在接下來的新年和新年以後的許多個日子裏,會像擁有漂亮的糖果一樣地把那些爆米花兒視為解饞的零嘴兒,等一粒一粒地將它“花”一般地欣賞夠了,再十分愛惜地送到嘴裏去。直到那一縷又一縷的香甜,在慢慢的咀嚼聲中打著滾兒地溜進胃腸裏去……
隻是,那些村裏的孩子們,當時並不知道,那就是童年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