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義的“狂”與今義的“狂”有同也有不同。古義共六條,除去“狗發瘋”和“通‘誑’,欺騙”外,其他四義(放蕩,不受拘束;狂妄;急躁;氣勢猛烈)與今義大致吻合,但今義以“精神失常”替代了古義“急躁”。
本書的重點在“佯狂”和“真狂”,蓋混合古義今義而用之。
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狂人大言獨行,盡管與儒家的中庸法度不相吻合,但他們既有是非標準,又有進取目標,仍是孔子較為肯定的那一類人。
兩千五百年前,楚國狂人陸通(字接輿)遇見孔子,即興唱起了那首著名的《鳳歌》:“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意思是:“鳳啊鳳啊,隻有聖明的君主出現,它才會降臨世間,你是當今的人中之鳳,怎麼反而帶著弟子周遊列國,自行減弱美德的光輝,去勸導那些不可救藥的諸侯施行仁義?從前犯傻就算了,現在醒悟還不遲。統治者已把國家折騰得混亂無比,烏煙瘴氣,你想使黑暗的現實恢複光明,隻是白日做夢,現在的君主算是徹底完蛋了!”孔子聽完陸通的《鳳歌》,趕緊起身下車,打算向這位楚國狂人請教“中國向何處去”的大難題。陸通卻拍拍屁股,搖搖腦袋,轉背疾走,並不接招。孔子身居困境,內心寂寞如沙,好不容易遇上高人,卻未能交換意見,想必惆悵萬分。
楚國狂人陸通看透了當時的政治黑暗和世道淩夷,他認為孔子放低身位,推行仁義,不辭勞頓,不畏艱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識時務,這種絕望的旅程隻有偏執狂才會走到兩眼暈黑。他憐憫“衰鳳”,厭憎現實。陸通並非真狂,他無意進取,有所不為,是不折不扣的狷者才對。此類民間高士節欲隱身,雖無益於治亂,卻是頭腦清醒的觀察者和一針見血的批判者,同樣不可多得。
中國近現代,內憂如溺,外患若焚,狂士尋罅隙而遊刃,機會不少,磕碰也多,愛國書生痛恨現狀,構築夢想,雖卷刃而無所懼,雖折戟而無所惜。
1906年,章太炎從上海西牢獲釋後,東渡日本,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他講過一段流傳至今的“瘋話”:“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人,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誌,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隻怕富貴利祿當麵現形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點的人,富貴利祿的補劑,雖不能治他的神經病,那艱難困苦的毒劑,還是可以治得的。這總是腳跟不穩,不能成就甚麼氣候。”演講快結束時,章太炎大聲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經病質,傳染諸君,傳染與四萬萬人!”他將“狂者進取”的古義發揮到了極致。清末時,章太炎公然辱罵光緒皇帝為“小醜”,鄙視慈禧太後為“先帝一遺妾”,民國時期他衝擊總統府,專尋袁世凱的晦氣。名師出高徒,章太炎的弟子多為狂生。黃侃最具代表性,他目高於頂,飽覽古書則“八部書外皆狗屁”,輕視今人則“胡適之輩不過爾爾”。劉文典自謂天下真懂莊子的學者僅有兩個半,其一為莊子本人,其二為劉文典,另外半個則尚未降生。他當麵怒罵蔣介石為“新軍閥”,頗有東漢末年的青年天才禰衡擊鼓罵曹的衝天膽氣。章太炎和他的諸位弟子,學富五車,演技高明,他們的大才智和真性情如同雙刃劍,頻頻傷及敵手,屢屢殃及無辜,其功過是非,雖蓋棺多年,卻仍舊難以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