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袁世凱的皇帝迷夢被蔡鍔的遠射踢爆,退位後不久,一命嗚呼。他活著時,老百姓難獲生人之趣,他死了,北京城仍要禁戲三天,娛樂場所悉數關門歇業。辜鴻銘不理會這道官方禁令,他將戲班子接至家中,照舊開演。警察登門幹涉,他白眼告知:袁某某是忌日,我可是生日,這戲不演不行。警察也知道辜瘋子的厲害,跟他不可較真,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
1917年,蔡元培主掌北大,以“兼容並包”為辦學宗旨,延聘辜鴻銘為北大英文門教授。蔡元培的理由是:“我請辜鴻銘,則因為他是一位學者、智者和賢者,而絕不是一個物議飛騰的怪物,更不是政治上極端保守的頑固派。”
據翻譯家李季在自傳《我的生平》中揭秘,辜鴻銘到北大任教,實有一個小波折。1916年,李季所在的英文班專任英文教師是C先生,這位登徒子學問不弱,但常以妓院為家,就沒好好地教過書,英文班的同學深致不滿,強烈要求剛接掌北大的蔡元培校長辭退C先生,改聘辜鴻銘來給他們上英文課。為達成這一願望,他們罷課數星期。李季筆歌墨舞地寫道:“自C去而辮子先生來,我們不啻‘撥開雲霧見青天’。”名師出高徒,李季用文言文翻譯辜鴻銘的英文社論,就恰成雙璧,得到了“辮子先生”的首肯,傳為佳話。辜鴻銘是天字第一號的保皇黨,他時刻以前清部郎自居,腦後拖著灰白小辮,在北大激昂亢進的氛圍中來去招搖,保持鮮明的個人姿態。他反對女生上英文課,反對新文化運動,確實是當年一道奇異的景觀。“辮帥”張勳複辟時,辜鴻銘在外交方麵竭盡綿薄之力,梁敦彥薦他做外務部侍郎,據說張勳期期以為不可,理由是“辜鴻銘太新了”,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談。好在那幕複辟鬧劇隻折騰了十多天就草草收場了,倘若再鬧下去,保不定還會鬧出更多更大的笑話。
辜鴻銘對其日本籍夫人吉田貞子珍愛有加,由於愛屋及烏,他特別欣賞近代日本的政教和文化,他曾說:“有人納悶處於孤島之上的日本怎麼會崛起為東方的強國。其主要原因就在於日本生下了許多我妻子那般賢淑的女子——她們像崇高的古羅馬母親一樣偉大。”1924年,他應日本“大東文化協會”之邀,去東瀛巡回講學(主題是“東方文化”),待了幾年,並不如意。“東北大王”張作霖一度想聘請辜鴻銘為政治顧問,兩人見了麵,晤談過幾回,張作霖覺得貨不對版,辜鴻銘也對張作霖觀感不佳。他跟日本朋友薩摩維次談及那次東北之行,僅僅一語帶過:“張作霖隻不過是個馬賊,他哪裏懂得政治與文明。”
1928年,軍閥張宗昌欲委任辜鴻銘為山東大學校長,辜氏未置可否,即於4月30日下午逝世於北京寓所中,享年七十二歲。辜鴻銘曾對近鄰和好友淩福彭(現代女作家淩叔華的父親)說:他想刻一枚圖章,同康有為的“周遊三十六國”比一比,看誰的棒!他要印上自己的履曆——“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辜鴻銘年輕時在武昌娶日本少女吉田貞子為妻(一說為妾),勉強算得上婚在東洋。可見他童心未泯,骨子裏是好勝的,他不肯讓康有為專善獨美。還有一事也可見出辜鴻銘的好強,他自誇能夠背誦彌爾頓的代表作、數千行的長詩《失樂園》,好友梁崧生抵死不肯相信,他就當場表演,拿出一本英文原著,請淩叔華的堂兄作證,把《失樂園》背得流水滔滔,原原本本,一字不錯,硬是堵住了梁崧生的嘴,使對方不服氣不行。
在北大當教授,辜鴻銘並沒有把本分之中的傳道授業解惑當回事,他第一堂課要學生將講義翻到page one(第一頁),等到最後一堂課他還是要學生將講義翻到page one。授課時間全在嬉笑怒罵中過去,但他的嬉笑怒罵全是學問。辜氏的課上座率極高,並不遜色於胡適。社會活動家袁振英(1894-1979)在1915年至1918年間是辜鴻銘的受業弟子,他寫過《記辜鴻銘先生》等多篇回憶文章,辜氏的頑固態度他並不恭維,但辜氏熱愛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超凡功力無人能及,高深的外文修養也足以俯視一世,袁振英極表佩服,他還特別認可辜氏詼諧有趣的教學方法,“學生也很喜歡”,“樂而忘倦”,辜氏“也很得學生愛戴,胡適之先生也比不上。因為北大在五四運動以前,還有許多學生反對新思潮的”。以怪論聳人聽聞,以嘲罵語驚四座,以詭辯獨擅勝場,眼瞧著那些青年聽眾兩眼放光,舌撟[jiǎo,翹起]不下,被牽著鼻子走,這才是辜鴻銘樂此不疲的賞心快事。又有誰比北大的學生更合適做他的聽眾?要領會他的幽默諷刺,必須有點悟性。胡適初至北大任教時,辜鴻銘根本沒把這位二十七歲的留美博士放在眼裏,他批評胡適講的是美國中下層的英語,與高雅不沾邊,胡適“以為中國簡直沒有文明可言”的虛無論調,也令老爺子大光其火。胡適開哲學課,更讓辜鴻銘笑掉大牙,他指出,歐洲古代哲學以希臘為主,近代哲學以德國為主,胡適不會拉丁文,又不懂德文,教哲學豈不是騙小孩子。
1915年9月初,代理校長胡仁源致完簡短的開幕詞,餘下的時間就被辜鴻銘牢牢地攫在手中,盡興地謾罵當時的政府和社會上的新生事物。他說,現在做官的人,都是為了保持他們的飯碗。他們的飯碗可跟咱們的飯碗不一樣,他們的飯碗很大,裏邊可以裝汽車,裝洋房,裝姨太太。又說,現在的作者文章都不通,他們所用的名詞就站不住腳,譬如“改良”一詞吧,以前的人都說“從良”,沒有說“改良”的,你既然是“良”了,還改個什麼勁?莫非要改“良”為“娼”?他這樣講了一個多鍾頭,許多人盡管不同意他的觀點,但聽得津津有味,蓋因辜鴻銘的胡言亂語極為詼諧。
有一次,他向學生表示,他百分之百擁護君主製度,中國社會大亂,時局不寧,主要原因是沒有君主。他舉出一個小小的例子,以證明此言不虛:比如講法律吧,你要講“法律”(說時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講“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個“王”字就絕對不行。說到王法,還有一個笑話,辜鴻銘討了一位中國太太,還討了一位日本姨太太,她們對他很好,但有時也會聯手對付這位古怪老頭,因此辜鴻銘多少有點懼內,別人抓住這個題材調侃他時,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不怕老婆,還有王法麼?”
四、憤世嫉俗罵強梁
辜鴻銘在西方獲得赫赫之名,多半由於他那機智有餘、火花四濺、酣暢淋漓的英文實在太出色,他那專搔癢處、專捏痛處、專罵醜處的文化觀點實在太精彩,令歐洲學者為之心折,敬佩有加。羅家倫說,“善於運用中國的觀點來批評西洋的社會和文化,能夠搔著人家的癢處,這是辜先生能夠得到西洋文藝界讚美佩服的一個理由”,這算是說到了點子上。辜鴻銘在中國獲得盛名,則是由於他怪誕不經的言行實在太離譜,他桀驁不馴的態度實在太刺目,“他的靈魂中沒有和藹,隻有烈酒般的諷刺”,令中國人的胃口吃不消,眼睛也受不了。他對玩弄以詭辯與謬論“震驚白種或黃種庸人”的遊戲樂此不疲,歐洲人能夠欣賞他大言不慚、狂狷不遜、立異為高的表演,而中國人則全然不懂得該如何欣賞其中的妙趣。東方人的文化性格過於內斂,東方人的文化土壤從來就不肯容納異端和叛逆。西方人視之為稀罕的天才,東方人卻視之為少見的怪物,這就是根本原因所在。其實,我們隻要逾越中國人千百年來自設的重重樊籬,把辜鴻銘簡單地視為一個極端有趣(低級趣味和高級趣味兼而有之)並具備一流才智的人,就能夠從他自覺和不自覺的喜劇表演中清醒地觀察到、深刻地認識到中國人的可愛處和可惡處,以及中國文化的可尊處和可卑處。然而問題是,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蔑視西方的價值觀念,他到底是僅僅表現一種東方人的文化姿態,還是確實出於內心的真誠?這始終是一個謎。辜鴻銘太擅長表演了,因此他的言行具有極大的遮蔽力和欺騙性,在一團駁雜的光影中,觀眾往往莫辨其虛實。
當年,歐美人在中國簡直就如同洋菩薩,到處受到尊敬,辜鴻銘卻對這種崇洋媚外的現象十分反感,他決定不失時機地羞辱白人,以證明中國人才是真正優越的代表。有一次,他在電影院看電影,想點著一支一尺長的煙鬥,但火柴已經用完。當他認出坐在他前排位置的觀眾是一位蘇格蘭人時,他就用煙鬥和蓄有長指甲的手指輕輕敲擊蘇格蘭人的那顆光頭,一副傲形於色的樣子,以不容拒絕的口氣說:“請點著它!”那個蘇格蘭人被嚇壞了,以為撞見了邪煞,遭遇了中國黑道上的老大。蘇格蘭人自忖開罪不起,隻得乖乖地搗出火柴,抖抖索索地點著辜鴻銘的煙鍋。辜氏深吸一口,吐出一團煙霧,同時也吐出了心頭積鬱的那口鳥氣。辜鴻銘在洋人麵前表現出來的優越感源自於他的機智幽默。
某天,辜鴻銘在北京椿樹胡同私邸宴請歐美友人,點的是煤油燈,煙氣嗆鼻。有人說,煤油燈不如電燈和汽燈明亮,辜鴻銘笑道:“我們東方人,講求明心見性,東方人心明,油燈自亮。東方人不像西方人那樣專門看重表麵功夫。”你說這是談佛理,談哲學,還是故弄玄虛?反正他這一套足夠唬住那些洋鬼子。辜鴻銘辯才無礙,他既能在西洋人麵前穩操勝算,也能在東洋人麵前棋高一著,即便他麵對的是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那樣的高段位選手,他也能贏。中日甲午海戰後,伊藤博文到中國漫遊,在武昌居停期間,他與張之洞有過接觸,作為見麵禮,辜鴻銘將剛出版不久的英文譯本《論語》送給伊藤。伊藤早有耳聞——辜氏是保守派中的先鋒大將,便乘機調侃道:“聽說你精通西洋學術,難道還不清楚孔子之教能行於兩千多年前,卻不能行於20世紀的今天嗎?”辜鴻銘見招拆招,他回答道:“孔子教人的方法,好比數學家的加減乘除,在數千年前,其法是三三得九,如今20世紀,其法仍然是三三得九,並不會三三得八的。”伊藤聽了,一時間無詞以對,隻好微笑頷首。辜鴻銘殊非當時一些萎靡不振的士大夫所可比擬,他生平喜歡痛罵洋人,反以此見重於洋人,不為別的,就為他罵得鞭辟入裏,罵在要穴和命門上。洋人崇信辜鴻銘的學問和智慧,到了癡迷的地步。當年,辜鴻銘在東交民巷使館區內的六國飯店用英文講演“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他自譯為《春秋大義》),中國學者講演曆來沒有售票的先例,他卻要售票,而且票價高過“四大名旦”之一的梅蘭芳。聽梅的京戲隻要一元二角,聽辜的講演,要二元,外國人對他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辜鴻銘的諷刺鋒芒,並非專門針對外國人,有時也會“槍口”對內。他在《張文襄幕府紀聞》一書中講了許多笑話,令人噴飯。其中一則原文如下:“昔有人與客談及近日中國派王大臣出洋考究憲政。客曰:‘當年新嘉坡(新加坡)有一俗所謂土財主者,家資巨萬,年老無子,膝下隻一及笄女兒,因思求一快婿入贅作半子,聊以自慰。’又自恨目不識丁,故必欲得一真讀書、宋玉其貌之人而後可。適有一閩人,少年美風姿,因家貧往新嘉坡覓生計,借寓其鄉人某行主之行中。土財主時往某行,見美少年終日危坐看書,竊屬意焉。問某行主,知是其裏人欲謀事者,遂托某行主執柯。事成,美少年即入贅做土財主家嬌客。入門後無幾何,土財主召美少年曰:‘從此若可將我家一切賬目管理,我亦無須再用管賬先生。’美少年赧然良久,始答曰:‘我不識字!’土財主駭問曰:‘曩何以見若手不釋卷終日看書耶?’少年答曰:‘我非看書,我看書中之畫耳!’噫,今之王大臣出洋考察憲政,亦可謂之出洋看洋畫耳!”辜鴻銘諷刺清廷派親王和大臣去歐美各國考察憲政,不是以“走馬觀花”四字去籠統批評,而是講個土財主覓個文盲婿的笑話,以“出洋看洋畫”五字去冷嘲熱諷,令人噴飯之餘,對於現實的觀照更為清醒。
生逢亂世,很少有人像辜鴻銘那樣憤世嫉俗,推倒一世雄傑,罵遍天下強梁,他性喜臧否人物,出語尖酸刻薄,不賞臉,不留情。慈禧太後去世後四年,辜鴻銘寫過一篇《慈禧的品行、趣味和愛好》的文章,讚揚慈禧太後“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是一位趣味高雅、無可挑剔的人”。但這並不表明,他對慈禧太後就沒有微詞。鄂中萬壽節時,湖廣總督府大排宴席,燃放鞭炮,唱新編愛國歌。辜鴻銘對同僚梁星海說,有愛國歌,豈可無愛民歌?梁星海便慫恿他試編一首。辜鴻銘有捷才,稍一沉吟,便得四句,他朗誦道:“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話音剛落,滿座為之嘩然。辜鴻銘對晚清的中興人物,如曾國藩、李鴻章,亦頗有微詞。他認為曾是大臣,李是功臣,曾之病在陋(孤陋寡聞),李之病在固(凡事無所變更)。他還拿張之洞與端方作比較,結論是:“張文襄學問有餘,聰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橋聰明有餘而學問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門下幕僚多為偽君子;午橋浮,故其門下幕僚多為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