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1869-1936)風骨峭峻,意態軒昂,頗有俯視群流不可一世之概,他的瘋是出了名的,他的癲是出了名的,他的狂也是出了名的,而他的奇異之處又遠遠不限於瘋、癲、狂三味。他造詣精深,學識淵博,是一世無幾的國學大師,《訄書》《小學答問》等名著,絕非普通瘋子能夠完成。現代作家、教育家許壽裳在《章太炎傳》中評論章氏的學問,甚高而中肯:“以樸學立根基,以玄學致廣大,批判文化,獨具慧眼,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會文野之情狀,華梵聖哲之義諦,東西學人之所說,莫不察其利病,識其流變,觀其會通,窮其指歸。‘千載之秘,睹於一曙。’這種絕詣,在清代三百年學術史中沒有第二個人,所以稱之為國學大師。”然而章太炎更喜歡別人稱他為革命家,隻要前腳邁出書齋,說話行事,他就無所顧忌,經常做些令各路強梁極端頭痛和心驚的事情。章太炎“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他有包天巨膽,不怕殺頭,不怕蹲監,不怕族人將他逐出宗祠,他曾七次遭通緝,三次被囚禁,其勇毅精神至死不撓。他想鳴就鳴,想吼就吼,想咒就咒,想罵就罵,圖求的是那一份回腸蕩氣、酣暢淋漓的痛快勁。
我們細讀章太炎的《民國光複》和《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二文,即可知他排滿反清的民族革命思想從少年時即已養成。他曾聽外祖父朱有虔談及明末清初大學者王船山所持的華夷之論——“國之變革不足患,而胡人入主中原則可恥”,“曆代亡國無足輕重,唯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與之俱亡”——心中大受觸動。稍後,他讀到稗史《東華錄》,其中載有雍正、乾隆兩朝戴名世、曾靜、查嗣庭、呂留良等人慘遭滅族的文字獄,更痛切地感到“異種亂華,是我們心裏第一恨事”。為此他憤然發表石破天驚的言論:“明亡於滿清,不如亡於李自成,李自成非異族也。”在當時的語境下,他敢講這樣的“瘋話”,不僅需要一股子狂勁,還得有十足的勇氣才行。青年時期,章太炎不去應試,不汲汲於功名,決心做個“漢族完人”,在當年此舉極為不易,極為罕見。後來,他振筆撰寫《討滿州檄》,曆數清朝專製帝王十四宗罪(諸如焚書、屠城、製造文字冤獄等),這根源於他對中華文化的熱愛和他內心積鬱多年的民族情感。
說來難以置信,章太炎天不怕,地不怕,單怕一人,這人既非凶神,也非惡煞,而是兩湖書院的山長梁鼎芬。清末時,洋務運動領袖、湖廣總督張之洞倡辦《楚學報》,延聘梁鼎芬為總辦,章太炎為主筆,可是前者為保皇黨人,後者為革命黨人,兩隻好鬥的“蛐蛐”同缽,自然有一場武戲可看。有一次,梁鼎芬問章太炎:“聽說康祖詒(有為)想做皇帝,有無此事?”章太炎冷笑一聲,回答道:“我隻聽說他想當教主,沒聽說他想做皇帝;其實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隻是他想做教主,未免想入非非!”梁鼎芬聞言大駭。章太炎還交出一篇更驚世駭俗的“論文”——洋洋灑灑六萬字的《排滿論》,其赤裸裸的“民族革命”思想觸目驚心。梁鼎芬審讀此文,猶如大糞澆頭,簡直怒不可遏,他狂呼:“反叛反叛!殺頭殺頭!”他令人用轎棍將章太炎飽揍一頓,轟出報館。若不是擔心連累恩主張之洞,梁鼎芬必定窮追猛打,將這件事情弄成大獄。此後,在一些辯論場合,口舌敵不過章太炎的人便總是掐準時機,在自己即將落敗時立刻使出屢試不爽的撒手鐧,喝一聲“叫梁鼎芬來”,十有八九,章太炎會大驚失色,高掛免戰牌。
1895年,章太炎加入由康有為、梁啟超牽頭組織的強學會,交納了十六塊銀洋的會費。他還對保國會(1898年由康、梁發起)隱含的宗旨——“保中國不保大清”——表達過激賞之情。百日維新失敗後,康有為蛻化為徹頭徹尾的保皇黨,倡立孔教,自封為教主,章太炎撰文嗤之以鼻,結果遭到康門弟子圍毆,被打出鮮紅的鼻血來。章太炎一怒之下,與康有為割袍斷義,跑到上海去自立門戶。
1903年5月,章太炎在《蘇報》上發表了義正詞嚴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聲稱“非種不鋤,良種不滋;敗群不除,善群不殖”。尤為驚世駭俗的是,他戟指光緒皇帝(此時已被幽禁在北海瀛台,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黴得發烏的鼻梁(肯定不是酒糟鼻),忿然罵道:“載湉小醜,未辨菽麥,鋌而走險……”他還鄙視慈禧太後葉赫那拉氏“不過先帝一遺妾耳”,隻知吸食黎民的膏血,戕殘國家的元氣,除此之外,別無能耐。西漢灌夫罵座,豪氣雖高,怎及清末“章癲”語驚天下?結果,他因文惹禍,當避風頭而不避,說什麼“革命流血起,流血自我起”,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概。好個鄒容,本已匿跡於上海虹口一所天主教堂,可保安然無恙,但他義薄雲天,接到章太炎在獄中相召的書信,即刻走出匿身的租界,徑直去上海警察局自首,陪師友同作苦囚。章太炎作詩《獄中贈鄒容》,氣調壯烈:“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快剪刀除辮,幹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隻兩頭。”鄒容原想,蹲幾年西牢又如何?隻要留得大好頭顱不被斫[zhuó,用刀斧砍]去,就不愁等不來再度布陣開戰的日子。可惜,一年後,這位剛滿二十歲的天才青年,即病逝於獄中。章太炎每天幹完苦役,就獨自研究和誦讀《瑜珈師地論》,參悟普度眾生的大乘佛諦,雖然他的身體失去了自由,但他的精神屹然不倒。
徐錫麟之弟徐仲蓀如此評論章太炎:“其處世也,有威武不屈之概;其持身也,有獨立不懼之神。”誠然,章太炎對於首腦級人物從來就缺乏起碼的敬意,而且抱有深刻的敵意。他譏諷政客,嘲罵強梁,略無隱諱,往往一座皆驚,聞者為之變色。其寸衷所執,三軍不能奪,萬夫莫能撼。他在清末罵光緒,罵慈禧,罵自己的恩師俞樾,並作《謝本師》一文,宣告與之斷絕師生關係,鬧得狂名滿天下。令章太炎始料不及的是,待到他老境頹唐,民國十四年(1925年),其門下弟子周作人也拋出一篇《謝本師》,公開宣布與章太炎斷絕師生關係。由此看來,希臘哲學家亞裏斯多德的名言——“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也是不可以隨便濫用,甚至胡亂發揮的,否則就會變成中國版的“吾愛真理,吾必滅吾師”,一路惡性循環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章太炎在民國罵孫中山,罵袁世凱,罵蔣介石,罵汪精衛,罵吳稚暉。罵得他們個個咬牙切齒,惱羞成怒,卻又無可奈何。他與孫中山交惡,說來話長,最早的起因是:1907年,日本政府接到清政府的外交照會,依循慣例,將革命者孫中山驅逐出境。但日本政府預感到孫中山將來很有可能成為中國的“一哥”,這樣蠻橫粗暴地對待他,不甚妥當,於是由外務省贈給程儀(路費)五千元。此外,東京股票商鈴木久五郎饋贈一萬元。孫中山認為對方以禮相待,拒絕反為不美,況且革命活動正要吸納經費,他就悉數笑納了。這件事孫中山自作主張,未曾知會同盟會同仁,難免被人懷疑其中另有勾兌,不無貓膩。章太炎當時正主編同盟會機關刊物《民報》,經費捉襟見肘,聽說孫中山私底下收受黑錢,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從牆頭撕下孫中山的肖像,批上一行字——“賣《民報》之孫文應即撤去”,連同撕碎的照片一起寄給孫中山。有趣的是,某人聽聞此事,為之喝采叫好,章太炎卻勃然大怒,甩給那家夥一記耳光,訓斥道:“孫總理是中國第一等偉人,除我之外,誰敢罵他?”
章太炎堅決主張罷免孫中山的總理之職,由黃興繼任。孫中山的態度很奇怪,對此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始終保持緘默。光複會領袖陶成章是章太炎的至交好友,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親筆起草了《七省同盟會意見書》,曆數孫中山十九條罪狀,將排孫情緒煽至沸點。章太炎在集會上說:
孫文自歐洲來到東京,囊空如洗,一文莫名,所有日常生活開支,概由同盟會同誌捐獻供應。而今孫文得自日本當局饋贈一萬五千元,以自動離境為交換條件,事前事後,本會毫不知情。孫文如此見利忘義,不自珍惜誌節,不憤發艱苦卓絕情操,接受了汙染滲透的贈與,使本會大公無私的號召力,蒙受毀損的陰影,殊感莫大遺恨!為挽救本會開創之士氣與信賴,擬請孫文引咎辭卸本會總理職。
由於黃興不肯接受眾人的推戴,並且做了大量艱苦細致的說服勸解工作,“倒孫風潮”最終得以平息,但章太炎從此對孫中山左看右看都看不順眼。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後,章太炎對孫中山的觀感更差,他指責孫中山妄談主義,隻知隔山打牛,實行一黨專製,“任用非人,奸佞在位”,被一群阿諛奉承、追名逐利的黨徒團團包圍。
1912年1月14日清晨,陶成章在上海法租界的廣慈醫院遭到暗殺,竟然是陳其美指使部下蔣介石所為。(蔣介石在日記中並不諱言自己刺殺陶成章的動機:“餘之除陶,乃出於為革命為本黨之大義,由餘一人自任其責,毫無求功、求知之義。然而總理最後信我與重我者,亦未始非由此事而起,但餘與總理始終未提及此事也。”)陳其美是孫中山親信無逾的心腹愛將,章太炎怒不可遏,將矛頭直指孫中山。此後,廣東都督陳炯明下令殺害光複會的三位重要成員許雪秋、陳雲生、梁金鼇,更令章太炎震怒。當時,陳炯明是孫中山倚為股肱的愛將,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殘殺革命誌士,在章太炎看來,必定是孫中山暗地裏指使。隻因政見稍有出入,同盟會的大佬不僅鏟除異己,而且對同一陣營的戰友痛下毒手,事實一一俱在。盡管孫中山致電陳炯明,嚴詞痛責,章太炎也難消心頭之恨。
南北議和時,章太炎在心中反複權衡,能上他的大秤的,隻有一個人,這人不是孫中山,不是黎元洪,不是素所推重的黃興,而是袁世凱。亂世造英雄,如果說袁世凱是奸雄的話,那麼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奸雄造亂世。章太炎一時眼花,硬是覺得舉國之中隻有袁某人具備凝聚民心、整合國力的通天本事。他的推斷很簡單:若不是袁世凱逼迫清帝退位,民國從何談起?他認為袁世凱是“一時之雄駿”,以名實歸之,既順應天意,又合乎人心。章太炎改弦易轍,實為狂性又發,他主張建都北京,與孫中山的意見完全相悖,凡是孫中山支持的他就反對,他現在隻認這個理,九牛拉不回。四川革命黨人在南京為本省烈士召開追悼會,孫中山出席致詞,章太炎偏要選擇這樣的黃道吉日去攪局,他寄贈的不是挽聯,而是一副罵聯:“群盜鼠竊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龍蟠虎踞,古人之虛言。”章太炎此舉既出格又犯眾,立刻招致革命黨人的群起而攻之。
章太炎放下學問不做,卻樂顛顛地要北上去做袁世凱的顧問,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鏡。黃宗仰發了一封公開信給章太炎,處處為章大師設想,其中有句“黃海雖濁,尚較專製舊魔窟略可吸收空氣”,勸他留在上海,安心治學。另一篇見諸1912年6月2日《民立報》的文章《嗚呼,經學大師》則毫不留情,其中一節嘲罵道:“太炎素賤視政黨議士,至比之幹矢鳥糞,今竟甘為抱糞之蜣螂……朝曳裾於朱門,夕奔走於豪右,不恤宗國之危亡,而唯黨見是爭!”這話的意思是:“章太炎一向看不起政客議員,甚至將他們比作馬屎和鳥糞,現在卻甘心做一隻屎殼郎……早晨在權貴家做食客,晚上在豪門大戶出入,不挽救祖國的危亡,而隻爭些黨派門戶之見!”章太炎我行我素,傲眼望天,當然不會理睬這些笑罵。他在北京與袁氏的幕僚周旋,剛開始大家詩酒應酬,還算愉快,可幾個回合下來,章太炎漸漸看清楚了他們的道行和德行,就忍不住猛翻白眼,出言不遜,那些大大小小的政客則將章太炎的嘲罵一律名為瘋話,傳為笑談。章太炎敢罵孫中山,敢與陳其美割席絕交,袁世凱深知厲害,他固然要借重章太炎的名望,指靠他的如椽巨筆勝過千支毛瑟槍,卻也深知這位瘋瘋癲癲的大爺不好侍候,還是讓他自個兒到一邊先去涼快涼快比較明智。於是,他任命章太炎為東三省籌邊使,給他配備十幾名隨員,撥給三千元開辦經費。章太炎居然認了真,他前往東北,請來繆才子等一班專家,測繪地形,整出一份《東三省實業計劃書》,呈請北京政府批準。結果可想而知,這份計劃書泥牛入海,全無消息,章太炎在東北官場更是受了不少鳥氣。章太炎再也沒有好心情,這一切都是拜袁世凱所賜,他不惜與孫中山、黃興等人鬧翻,袁世凱卻這樣冷落他,怠慢他,他決定從東北返回北京,另做打算。袁世凱對章太炎一如既往地虛與委蛇,客客氣氣,但章太炎已不吃這一套。他清醒地認識到,袁世凱不僅市儈鄉願,而且包藏禍心,是徹頭徹尾的獨夫民賊。袁世凱容不下反對黨,容不下民主言論,容不下諤諤敢言的持不同政見之士,處處以奸滑的手腕和虛偽的言詞蒙騙國人。認識到這一點,章太炎痛悔自己反孫助袁的孟浪。及至宋教仁遇刺後,章太炎對袁世凱的觀感糟到極點,他親赴武昌,極力遊說“無骨泥人”黎元洪出來與袁世凱競選總統,而這步棋說得好聽點是一步大緩招,說得難聽點,則是奇臭無比。“項城不去,中國必亡!”章太炎終於拋棄成見,再次與孫中山、黃興攜手,在《民立報》等報紙上發布宣言,痛斥和鞭撻袁世凱及其黨羽,給“二次革命”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