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不害怕孫文和黃興,倒是真有點懼怕章太炎,隻要章神經指著誰的鼻子一罵,誰就會聲望大跌,身價大減,身體大病。筆頭和嘴巴都相當了得的孔教會總會長康有為也難逃此劫,袁世凱可不想沾染上類似的晦氣。若是別種類型的爛筆頭文人、爛嘴巴瘋子,十個百個千個,早被他下令格殺勿論了。舉世都稱章太炎為“民國之禰衡”,這人可萬萬殺不得。袁世凱讀過史書,知道身為君王,撲殺國士,會遭致千秋惡名,他有所顧忌。當年,曹操將那位當眾裸著身子擊鼓、罵他個狗血淋頭的禰衡作為“珍貴禮物”,奉送給荊州牧劉表,打的就是借刀殺人的如意算盤;劉表也不是缺心眼的傻蛋,立刻將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麾下的大將黃祖,他明知黃祖是一介莽夫,不怕戕害了國士,遭千秋唾罵,劉表此舉同樣是存心嫁禍於人。
袁世凱左想右想,決定壓曹操半肩,高劉表一頭,把事情做得像朵雲軒信箋一般漂亮。他派陳宧買通依附於他的共和黨黨部負責人,以“主持黨務,共商國民、共和二黨聯合事”為由,把章太炎(時任共和黨的副理事長)誆騙到北京來,加以監視,免得他手揮如椽巨筆,在南方的報紙上大放厥詞,專向北京政府發難。
章太炎仍是那種固有的作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對新婚妻子湯國梨說:“當年無奈,出走日本,今天光複了,再避居國外,豈不為外人訕笑?我當入京麵數袁世凱禍國之心!”他到了北京,心血來潮,揮翰作詩數首,其中一首七絕豪氣幹雲:“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誰道江南徐騎省,不容臥榻有人鼾。”袁世凱將章太炎騙到北京,先加以優禮,若能軟化固屬上策,不能軟化再軟禁不遲。他同意章太炎創設考文苑(國學研究院)。然而章氏提出的四十名研究人員、數十萬元開辦經費卻受阻於農商部長張謇。章太炎願意縮小規模,改辦弘文館,招聘專門人才編纂詞典,卻依然毫無著落。說到底,袁世凱隻想用高薪(月薪500大洋)將這位大師穩住,免得他多生事端。然而,章神經之為章神經,又豈是貪財好利之輩?又豈能常日閑得無聊?他喜歡讀報,交遊,唱反調,罵高官,發表奇談怪論,一肚皮的不合時宜。他處處聽來和看到“老猿”樁樁件件齷齪事,心氣如何平順得了,嘴巴哪能關住風?他潑不熄攻心的怒火,決定去找那位獨夫民賊當麵理論一番。大冷的天氣,他蹬一雙破棉靴,穿一領油油的羊皮襖,手中握一把鵝毛扇,扇墜吊著一枚景泰藍大勳章,不衫不履,不倫不類。接待員要他出示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叫:“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是在上海坐過三年西牢的章神經!”他捺著火爆性子在接待室中踱來踱去,眼見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詒談過了,國務總理熊希齡談過了,副部長向瑞琨談過了,還輪不到他。一怒之下,他厲聲罵道:“向瑞琨,隻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尚且見得,難道我見不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往裏闖,警衛出手阻攔,雙方立刻起了衝突,章太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操起桌上的花瓶朝大總統畫像猛力擲去,哐啷一聲巨響,“大總統”碎骨粉身。章太炎闖了禍,被衛兵強行捉入馬車,當晚,隻得委屈在憲兵教練處過夜。滿腔怒氣耿耿難消,他又指名道姓不依不饒地罵袁世凱為“包藏禍心”的“竊國大盜”和“獨夫民賊”,勢必“身敗名裂”,“遺臭萬年”。他精神極旺,反反複複咒個不停,罵個不休,看守他的衛兵不堪其虐,趕緊找來棉花,塞住耳朵。
袁世凱左思右想,章太炎可不能有一丁點閃失,要不然,天下的筆杆子找他算賬,絕不會比天下的槍杆子找他算賬更省心更省事,於是他手書八條指示,給軍政執法處處長陸建章。這八條指示如下:
一、飲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計;
二、說經講學文字,不禁傳抄。關於時局文字,不得外傳,設法銷毀;
三、毀物罵人,聽其自便,毀後再購,罵則聽之;
四、出入人等,嚴禁挑撥之徒;
五、何人與彼最善而不妨礙政府者,任其來往;
六、早晚必派人巡視,恐出意外;
七、求見者必持許可證;
八、保護全權完全交汝。
章太炎被捕的消息一傳開,便有高層的故舊前往總統府為他緩頰(求情):“袁總統有精兵十萬,何必畏懼一介書生,不恢複章某的自由呢?”袁世凱的秘書張某回答道:“太炎的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輿論的壓力太大,袁世凱不好給章太炎攤派罪名,就定了個“瘋子病發違禁”的滑稽名目,以緩和外界批評,求得大家諒解。但不少旁觀者仍拭目以待,看袁世凱會不會殺掉“民國之禰衡”。老狐奸這回偏不殺,要大家慢慢欣賞他的大仁大德。
袁世凱琢磨來琢磨去,雖然眼下形格勢禁,不宜妄動殺機,可也不能放虎歸山,還是預留一手為妥。他下令將章太炎幽禁在北京龍泉寺,後遷至錢糧胡同的新居徐宅,這所房子傳聞是一所凶宅,翌年(1915年),章太炎的長女與夫君龔未生發生口角,先生怒罵她“幹嗎不去死”,結果她真就尋了短見,在徐宅自縊身亡。先生為此痛悔不已。
在錢糧胡同的居所,身遭軟禁的章太炎可以讀書寫作,警方也不阻攔其親友和弟子前來探望。但有一點很明確,即不準許他出門參加任何社會活動。章神經哪裏受得了這套全天候包餃子似的“照顧”?他要泄憤是不會找不到辦法的,先是在八尺見方的宣紙上大書“速死”二字,懸掛於廳堂正中;然後滿屋子遍貼“袁世凱”字樣,以杖痛擊,謂之“鞭屍”。他還有一個消遣同樣出人意料,把得意弟子黃侃叫來,口授《中國文學史》講義,由黃侃悉心整理,師徒二人常挑燈夜話,雞鳴而止。遭軟禁而不廢學術,此公真好精神。
最讓人忍俊不禁的是,章太炎召集寓中所有仆役,頒示六條規矩:
(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請安;
(二)在外麵見到我,必須垂手而立;
(三)稱我為“大人”,自稱曰“奴仆”;
(四)來客統統稱“老爺”;
(五)有人來訪,無論何事,必須回明定奪,不得徑行攔阻;
(六)每逢朔(農曆每月初一)望(農曆每月十五日,有時是十六日或十七日),必須向我行一跪三叩大禮。
章門弟子錢玄同感到好奇,問老師為何要訂立這六條家規?章太炎的回答堪稱一奇:
我弄這個名堂,沒別的緣故,隻因“大人”與“老爺”都是前清的稱謂,至於“先生”,是我輩革命黨人拚死獲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製餘孽盤踞的地方,豈配有“先生”的稱謂?這裏仍是“大人”“老爺”的世界,讓他們叩頭,不是合情合禮嗎?
軍政執法處處長陸建章(此人心狠手辣,以草菅人命、濫殺無辜著稱)遵照袁世凱的旨意,對章太炎嚴加防範,為了確保後者的生命安全,直接限製其行動自由。章太炎憤而致書袁世凱,結尾處有這樣的妙語:
若縶一人以為功,委棄文化以為武,龍翱翔於千仞,覽德輝而下之,炳麟其何愧之有!設有不幸,投諸濁流,所甘心也。書此達意,於三日內答複。
章太炎洞悉袁氏及其爪牙的用心,在致湯國梨的家書中,即有所揭露:
人生至此,亦焉得不求死地,使彼能以白刃相加,所欣慕也。彼意乃欲縶維之,挫折之,而不令一死,以召謗議,此其可恨者耳。
其後,章太炎兩度絕食,以死相抗,並寄舊衣一襲給夫人湯國梨,表示訣別,信中氣調甚為悲苦,頗有點自悲自悼的意思:
以吾憔悴,知君亦無生人之趣。幽居數日,隱憂少寐。吾生二十三歲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術,忝為人師。中間遭離亂,辛苦亦至矣。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以後,中夏文化亦亡矣。言盡於斯,臨穎悲憤。
他的另一封信更是奄奄一息的告白,信中再次提到了“死”字,不過有點滑稽:
湯夫人左右,槁餓半月,僅食四餐,而竟不能就斃,蓋情絲未斷,絕食亦無死法。
湯國梨收信後,擔心瘋子老公就此一命歸西,當即拍電報給總統袁世凱和副總統黎元洪,說是“外子生性孤傲,久蒙總統海涵”,這回仍請求他們高抬貴手,萬萬保全章太炎的性命。
章太炎絕食,身體一天比一天羸弱,精神一天比一天衰減,這不僅使袁世凱大傷腦筋,也令章太炎的諸位高足弟子(錢玄同、許壽裳、朱希祖、黃侃等人)痛心不已,可是他們千方百計也無法使章太炎改變死誌,立刻進食。還是學者馬敘倫有計謀,他去探望章太炎,好友相見,章太炎精神一振,論及眼下不堪收拾的人事和國事,談興極濃,自午及暮,意猶未盡。馬敘倫看看天色,起身告辭,他說:“我得走了,中午出來太急,沒有吃飯,現在已經饑腸轆轆。”章太炎說:“這事好辦,讓我的廚子給你準備飯菜。”馬敘倫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他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正在絕食期間,我在你麵前據案大嚼,有違仁道,怎能下咽?我真要吃下這頓飯,傳出去,豈不為天下士人君子所不齒?”章太炎一心要挽留馬敘倫,當即答應與他一同進食。
還有一個與章太炎絕食相關的版本,由掌故大家劉成禺提供,他在《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中寫道:袁世凱擔心章太炎絕食而死,總統府谘議王揖唐便毛遂自薦,去當勸食使者。王揖唐曾是章太炎的門下士,助後者創建過統一黨。他在龍泉寺現身,行跡可疑,章太炎責問他是不是來為袁世凱當說客,他連稱“不敢”。此後,王揖唐與章太炎聊了好一陣子家常和其他瑣事,章先生的臉色由陰轉晴了。王揖唐這才返回主題,隨意問道:聽說先生將絕食而死,真有這樣的事情嗎?章太炎頷首承認,他說:吾不等袁賊來殺,寧肯自己餓死。王揖唐對此不以為然,他說:先生這樣做,袁賊一定會樂不可支,他要殺先生,易於反掌,想殺而遲遲不敢下手,必定另有原因。論奸詐,袁世凱與曹操功力相當,而先生的名氣勝過禰衡,他不敢殺你,乃是不願在曆史上留下殺害國士的惡名。先生自願餓死,袁世凱正中下懷,既無殺士之名,又除心腹之患,先生為袁世凱謀算得很好,卻為自己考慮得不周,豈不是要使親者痛而仇者快嗎?章太炎聽王揖唐這麼一說,就立刻放棄絕食,重新進餐。
到了1915年下半年,袁世凱內心的帝王癮類似於狂犬病,驟然大發作,籌安會“六君子”抓緊時機,竭力宣傳,慫恿各界名流上書勸進。於是全國很快就鬧騰得臭烘烘如糞廁。這時,有人想邀功,在袁世凱麵前自告奮勇,聲稱他可以說服章神經,使之放棄故壘,前來投誠。須知,章太炎清望極高,影響深遠,他若肯撰文擁護帝製,則局麵大可刷新。翌日上午,袁世凱萬萬沒想到收效竟如此之快,章太炎就教人把信送了過來。袁世凱品著烏龍茶,心情好不舒暢,可是信還沒讀完,他臉上的喜色驀然全消,化為一片寒冰。
某憶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詞,言猶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唯民國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處京師,生不如死!但冀公見我書,予以極刑,較當日死於滿清惡官僚之手,尤有榮耀!
袁世凱這回可真是被激怒到了“非殺此人,不足以消吾心頭之恨”的地步,但外界的輿論盯得太緊,再說,演禮儀、試龍袍在亟,節骨眼上,別敗壞了自家的興致,姑且饒他不死,多活幾天吧。心平氣和了,袁世凱的姿態擺得蠻高,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彼一瘋子,我何必與之認真也!”
章太炎在雪亮的剃刀下任意旋轉頭頸,不怕割斷喉嚨,真是好膽色,尋常的讀書人哪有這份專捋死神之虎須的神勇?魯迅在其回憶文章《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由衷地讚歎道:
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