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1906年),章太炎從上海西牢獲釋後,即東渡日本,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講過一段“瘋”話:“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人,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誌,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隻怕富貴利祿當麵現形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點的人,富貴利祿的補劑,雖不能治他的神經病,那艱難困苦的毒劑,還是可以治得的。這總是腳跟不穩,不能成就甚麼氣候。”演講將畢,他大聲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經病質,傳染諸君,傳染與四萬萬人!”聽了這番話,你就不難明白了,章太炎口口聲聲自稱為“章神經”,純屬自鳴得意,決非自貶或自嘲。
中國曆史幾千年來,無論是奴隸社會,還是封建專製社會,始終羅網嚴密,又何曾有幾人是真狂和佯狂的?殷人箕子佯狂為奴,那是為了逃避殷紂王的屠刀,保命要緊,不如此不行;楚人陸通佯狂,遇到潦倒落魄的孔子,出於規勸之意,唱了一首《鳳歌》,身逢亂世,他的高招也無非是獨善其身;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個個佯狂,他們不拘禮法,酗酒,打鐵,吃寒石散,耍青白眼,袒臥在鄰家美女的酒壚旁打鼾,追求姑媽家的丫環,諸如此類,均為玩世不恭。唯一的亮點是嵇康,他敢於“非湯武而薄周孔”,最終彈奏一曲《廣陵散》,不知其他六賢是否到場掩麵而哭,就被司馬氏摘去了大好頭顱。唐代的處士劉叉佯狂,隻不過“野夫怒向不平處,磨損心中萬古刀”,多半還是吞口唾沫忍了。宋代程、朱理學盛興,能夠孕育狂士的特異子宮愈加不可多得。元代的王冕倒騎青牛歸隱九裏山後,興起時畫畫梅花,能保住節操而不曾餓死已屬萬幸,哪裏還狂得起來?明朝大才子徐渭無緣無故將無辜的老婆當柴劈了(這一點與當代詩人顧城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那是真狂,病得可不輕,後來又豁然而愈,不再磨刀,大家便原諒了他的凶行。倒是明代思想家李贄仿佛嵇康再世,敢說孔子“無學無術”,反對“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至於“存天理,滅人欲”的宋明理學,在他眼裏簡直不值一哂。李贄崇尚“童心”,實為率真。他七十六歲在獄中以剃刀自殺,出於絕望,並非出於瘋狂。他在致周思敬的信中已表明了自己不願苟活於人世的心情;“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禍。然而禍來又不即來,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歎塵世苦海之難逃也。可如何!”當時的正統人士評判李贄,絕對視他為專持異端的狂徒。到了清末民初,世道淩夷,風雲際會,佯狂之士陡然增多,與章太炎同時代的“革命和尚”蘇曼殊是癲的,“三副熱淚”不離身的詩人易順鼎是癲的,狂飲苦茶而傷身的黃侃(章太炎的高足)也是癲的,但他們都是為情而癲,唯有章太炎和投海自殺的陳天華為政治而狂。
對那些看不順眼的政客和軍棍子,章太炎總是疾言厲色,恨不得將對方的耳朵擰下來,炒一碟香噴噴的下酒菜。北洋舊官僚孫嶽帶著厚禮登門拜訪,三句話不對譜序,章太炎便以杖擊地,怒罵對方是“北洋派鷹犬”,將茶杯狠狠地摜過去。那位孫大人平日作威作福慣了,這回卻如同小鬼遇金剛,哪敢抗顏頂嘴?趕緊抱頭鼠竄,隻恨爹娘生的腿短。章太炎不怕孫文、袁世凱,自然也不會怕遠不如孫、袁二人的蔣介石,他在《自定年譜》中言之鑿鑿地直指蔣介石為殺害陶成章的凶手,他對蔣介石的評價是“天性陰鷙,反顏最速”,無情無義,專事踐踏民主和自由。蔣介石宣布廢除五色旗,代之以青天白日旗,大力推行“以黨治國”的方針,章太炎對此更是憤然怒罵:“今之拔去五色旗,宣言以黨治國者,皆背叛民國之賊也!”他自稱為“中華民國遺民”,對蔣介石的種種倒行逆施決不寬貸,或痛斥之,或怒罵之,這自然會惹火燒身。1927年,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簽發“通緝學閥章炳麟”令,翌年,再次呈請中央“通緝反動分子章炳麟”,想借此強硬手段挫掉章太炎的鋒芒,他們完全打錯了算盤。
章太炎首如飛蓬,不衫不履,好留長指甲,最怕沐浴,有“邋遢相公”王安石的遺風,吃菜隻及眼前一二盤;攜酒食祭祖,竟莫辨墳塋之所在,唯有望山遙拜而已;最絕的是,出門即找不著歸路,還搶白車夫:“我是章太炎,人稱章瘋子,上海人個個都知道我的住處,你難道不知道嗎?”有一次,他誤入鄰家少婦的臥室,據榻而眠,鼾聲大作,被人喚醒,他還生氣地說:“我睡得正熟,你們何苦擾人清夢?”阮籍臥於當壚少婦之側,飽聞酒香,頗為滿足,有意為之,引人豔羨;章太炎則是無意間擺了個烏龍,令人發笑。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曾訪問過章太炎,他的印象記頗能傳神寫照:
他的相貌,實在不算堂皇,皮色差不多是黢黑的,髭須稀少得可憐,前額突兀地聳起,也幾乎要把它視作瘤子,可是隻有那副絲一般的細眼,唯獨這雙在上品的眼鏡背後也總冷然的、總是微笑的眼睛,確是與眾不同。就為了這雙眼睛,袁世凱曾將先生囚禁於囹圄之中,同時又因為這雙眼睛,雖曾把先生囚禁而終於未能加害……章太炎接二連三地搖著長指甲的手,滔滔不絕地陳述他燃犀燭怪的見解,而我呢?隻是覺得寒冷。
章太炎煙癮大,酒量尤其驚人,曾與興中會七十餘人宴集,每人敬他一杯酒,他來者不拒,居然未醉。他持論偏激,行為怪誕,的確不愧為“民國之禰衡”。他自稱“章神經”,頗有自知之明。早年在日本,東京警視廳讓他填寫一份戶口調查表,原是例行公事,章太炎卻十分不滿,所填各項為:“職業——聖人;出身——私生子;年齡——萬壽無疆。”這與另一位洋傲哥的表現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人是誰?是英國唯美主義文學大師王爾德,此公赴美演講時,海關檢查員問他有什麼東西需要報關,他說:“除了天才,別無他物!”真是神氣非凡。章太炎精研佛學,青年時期曾想去印度出家,可惜川資困竭,徒有願心而無法成行。晚年,他托杜致遠代營葬地,信中說:“故誠意伯劉公(伯溫),則鄉之令望,而中國之元勳也,平生慕之久矣。雖才非先哲,而事業誌行,仿佛二三,見賢思齊,亦我素誌。人壽幾何,墓木將拱,欲速營葬地,與劉公塚墓相連,以申九原之慕,亦猶張蒼水(明末愛國將領張煌言)從鄂王(嶽飛)而葬也。君既生長其鄉,願為我求一地,不論風水,但願地稍高敞,近於劉氏之兆而已。”他對明朝那位懷憂而死的大智者劉伯溫(劉基)動了惺惺相惜之心,選擇如此高明的芳鄰,想必做鬼也不會寂寞。他用小篆體自書“章太炎之墓”五字,身後事交待得如此具體,亦非常人能及。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因鼻癌逝世,國民政府為他特頒國葬令,適逢抗戰軍興,葬事被耽擱下來,後來經費支絀,竟成一紙空文。他的靈柩初置蘇州家園中,二十年後(1955年)遷葬至西湖邊南屏山麓荔枝峰下,西側不遠處即張蒼水的墓地,有此先賢先烈作伴,他的夙願總算達成了。至於“文革”之初,他的墓地被造反的紅衛兵挖開,屍骸被拖出楠棺,拋棄荒野,任由腐變,則無論如何都不是他所能料想得到的。
誰說章太炎瘋癲?他一點也不糊塗,心思可真夠綿密的啊!去世之日,他留下遺言:“設有異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1936年,日寇侵華的狼虎之心盡人皆知,章太炎的民族氣節至死不滅,確實令人敬佩。細想來,真正瘋狂的並不是章太炎,而是他去世後三十年出現的那些邪惡無知之徒,1966年秋,他們對章太炎的墓地猛揮鎬頭,掘墓暴屍,並將墓地辟為菜圃。倘若先賢地下有靈,對於這樣的不肖子孫,又當如何失望呢?
曾有人問章太炎:“先生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他朗笑三聲,答道:“實不相瞞,我是醫學第一。”你肯定以為他又耍驕狂,殊不知,他真還著過《霍亂論》和《猝病新論》,並非街頭賣狗皮膏藥的那號混混兒。1925年春,孫中山患晚期肝癌,在北京臥床不起,西醫束手無策,章太炎仁心大發,開出一張藥方,讓但燾轉致,可是大家聽說藥方是章瘋子開的,反而不敢用。
章太炎三十四歲喪偶,眾人勸他續弦,問及他的擇偶條件,他依舊瘋話連篇:“人之娶妻當飯吃,我之娶妻當藥用。兩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適合者為北方女子,廣東女子言語不通,如外國人,那是最不敢當的。”他鰥居十年後,尋思著再營家室,對女方提出三條要求:一須文理通順,能作短篇;二須大家閨秀;三須具備服從性質,不染習氣。老朋友張伯純知其肚腸,對章太炎說,你不必操心此事,全包在我身上,名士娶妻,非淑女不宜。他果然給章太炎介紹了湯國梨,務本女校的“皇後”,不僅條件完全符合,是位頂呱呱的淑女,還比章太炎狠狠地年輕了十五歲。婚禮由蔡元培主持,大家樂不可支的是,章太炎穿反了靴子,登場時步履蹣跚,表情相當古怪。湯國梨晚年回憶自己當初的選擇,對胡覺民講過一番饒有意味的話:
關於章太炎,對於一個女青年來說,是有幾點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揚;二是,年齡太大,他長我十五歲;三是,他太窮。可是,為了革命,在滿清王朝統治時,即剪辮子,以示決絕。其硬骨頭氣魄和治學精神,卻非庸庸碌碌者可企及,決非那些欺世盜名、禍國殃民者可比擬。並想,在結婚之後,對文學方麵,向他有所討教。無如婚後的章太炎,漸以夫權淩人……所以太炎除老醜窮,脾氣也很壞。
中國的讀書人,隻要腦袋未被儒家“溫良恭儉讓”洗成一盤空白磁帶,身上或多或少總會有一點狂狷的因子。連恪守中庸之道、素性矜持的孔仲尼都說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第十三》)具體到章太炎身上,他就走了極端,看著誰惡心了,糟眼了,想罵就罵,管你是什麼狗屁皇帝,還是什麼貓膩總統,也不管自己的死活。但他早算準了,自己的盛名擺在那兒,實力擺在那兒,對方要動刀來切,必然會有相當的躊躇,殺害國士這樣的惡名,曹操一千多年前就不背,袁世凱自命為蓋世英雄,當然也不會去冒扛鼎絕脈的危險;至於章太炎清末罵光緒,對方已是既沒娘疼又沒爹護的倒黴蛋,慈禧老妖婆絕對不會為他強出頭,這步棋似險而不險。
章太炎肯為黎元洪撰墓誌,且不吝讚詞,卻不肯給孫中山撰墓誌,這多少有點令人費解,若算上以往的那些恩怨,又不難明白了。曾有一位紗廠老板甘願致送萬元潤筆費,求章太炎寫一篇揄揚其祖上功德的文字,遭到章大師的斷然拒絕,毫無通融的餘地,可是青幫教父、海上聞人杜月笙提出同樣的請求,付出等額的潤筆費,卻從章太炎那兒拿獲一篇《高橋杜氏祠堂記》。其喜怒莫測,好惡多變,確實讓人看不太懂。
章太炎一生孤鯁,半世佯狂,對反動統治者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膽色實非一般書生可以望其項背。他狠批龍鱗,猛跺虎尾,而大難不死,刀鋒總在梗硬的脖子上涼絲絲地探來探去,那滋味可不好受。但他始終不肯縮回脖子,側轉身子,改變樣子,他從未想過要自求多福,規身遠避。放眼百年世道,似章太炎這樣能將政治秀出頂尖水平,骨頭又超級硬朗的學問家,豈非鳳毛麟角!放眼後世,千人一麵,個性澌滅,更是其跡如掃。或許有人會說梁漱溟堪稱章太炎的一脈傳人,可充其量,隻是勉強夠格,梁漱溟固然敢與毛澤東在千人大會上為農業政策猛頂其牛,但隻知梗著脖頸一味蠻幹,言行又怎及章太炎那麼詼詭機智,遊刃有餘?
本文結尾再贅言幾句。袁世凱的皇帝運是被他視為嫡係的“二陳湯”(陳宧、陳樹藩、湯薌銘)斷送的。章太炎稱陳宧為“中國第一等人物”,並且大膽預言:“他日亡民國者,必此人也。”他講的“民國”當然是袁世凱治下的那個烏煙瘴氣的民國。這個預言真就應驗如神,正是蔡鍔與陳宧的聯手,使袁世凱感到徹底絕望,而且很快就絕命了。陳宧顯然特別在乎章太炎的賞識,他曾對人說:“太炎歿,世間無真知我陳某者。太炎真知我,我也真知太炎。彼陸建章謂得太炎一篇文字,勝過十萬兵馬,猶輕視太炎耳;我則謂太炎一語,足定天下之安危也。”你可以認為陳宧講的是空話和大話,拍先人馬屁惠而不費。但仔細想想,近百年來,能當此譽的人真沒幾個,章太炎絕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