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師出高徒,此言不虛。章太炎是國學大師,其高足弟子黃侃(1886-1935)也是國學界超一流人物。
1906年,黃侃留學日本,就讀於東京早稻田大學,巧就巧在他與章太炎租住同一幢寓所,他住樓上,章太炎住樓下。黃侃生性疏狂,不拘形跡,某日夜間,一時內急,他懶得去樓下如廁,掏出小家夥就從窗口往外澆注。章太炎正在書房用功,忽見一條“小白龍”從天而降,尿臊味撲鼻而來,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無名火,衝上露台,昂首大罵。黃侃年少氣盛,豈是肯當場認錯的主?他不甘示弱,也以國罵狠狠地回敬了幾梭子。論衝冠怒罵的功夫,章太炎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江湖上稱之為“章瘋子”,他也樂得承認自己有神經病。這下可就熱鬧了,棋逢對手,將遇良材,仿佛張飛鬥馬超,挑燈夜戰,八百個回合也難分高下。別人是不打不相識,他們是不罵不相交。翌日,黃侃向房東太太打聽樓下住客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才弄清楚狀況,昨夜他冒犯的是國學大師章太炎。狂人並非沒有改過之勇和服善之智,黃侃半點不含糊,當即登門道歉,誠心誠意叩首,拜章太炎為師。
一、章門頭號大弟子
章門弟子中有“四大金剛”和“五大天王”的名目,“四大金剛”係指黃侃、錢夏(錢玄同)、汪東和吳承仕,“五大天王”係指前四人加上朱希祖,此外,章太炎的入室弟子有“北李南黃”之說,北李指山西人李亮工,南黃指湖北人黃侃,章太炎在自述中則認定“弟子成就者,蘄春黃侃季剛,歸安錢夏季中,海鹽朱希祖逖先”,僅列舉三人。無論以上何種說法,黃侃的名字都高居第一,稱他為章太炎的頭號大弟子應不為錯。
黃侃曆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師大、武昌高師、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等校教授。他讀書多神悟,於國學堂奧無所不窺,尤善音韻訓詁,詩詞文章均為一時之選。在治學方麵,他主張“師古而不為所囿,趨新而不失其規”,“以四海為量,以千載為心,以高明遠大為貴”。他還有兩句治學名言為世人所稱道:其一是,“須知求業無幸致之理,與其為千萬無識者所譽,寧求無為一有識者所譏。”其二是,“學問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為後世負責,五曰不竊。”他生平圈點和批校之書多達數千卷,全都一絲不苟。他在文字、音韻、訓詁方麵的學問遠紹漢唐,近承乾嘉,把聲韻結合起來研究,從而定古聲母為十九、古韻母為二十八,使“古今正變鹹得其統紀,集前修之大成,發昔賢之未發”,這在漢語音韻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裏程碑。黃侃批點的《十三經注疏》《史記》《漢書》《新唐書》,從句讀到訓釋,都有許多發前人所未發之處。此外,章太炎先生曾經將黃侃和李詳並舉,認為兩人均為最傑出的《文選》學家。黃侃的《《文心雕龍》劄記》開創了研究古典文論的風氣,曆史學家範文瀾先生在其《文心雕龍講疏·序》中說,“吾遊學京師,從蘄州黃季剛先生治詞章之學,黃先生授以《文心雕龍劄記》二十餘篇,精義奧旨,啟發無遺。”黃侃常對人說,“學問須從困苦中來,徒恃智慧無益也”,“治學如臨戰陣,迎敵奮攻,豈有休時!所謂紮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黃侃生前曾對弟子劉博平說:他的詩文造詣隻算“地八”(骨牌中第二大的牌),“天九”(骨牌中最大的牌)已被古人取去了。若論學問,他是決不會這麼自謙的。
黃侃曾說:“中國學問如仰山鑄銅,煮海為鹽,終無止境。”他滿肚子學識,卻慎於下筆,述而不作,這可急壞了他的恩師。章太炎曾批評道:“人輕著書,妄也;子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黃侃當即答應恩師:“年五十當著紙筆矣。”1935年3月23日,黃侃五十歲生日,章太炎特撰一聯相贈,上聯是“韋編三絕今知命”,下聯是“黃絹初裁好著書”。上下聯均用典故。“韋編三絕”說的是孔子讀《易》,窮研義理,致使串結竹簡的牛皮筋多次磨斷,以此形容黃侃五十年來讀書異常勤奮,頗為貼切;“黃絹初裁”源出曹娥碑後打啞謎似的評語——“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帳下頭號智囊楊修破解的答案是:“黃絹,色絲也,於字為‘絕’;幼婦,少女也,於字為‘妙’;外孫,女子也,於字為‘好’;齏臼,受辛也,於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章太炎運用曹娥碑的典故,希望黃侃兌現承諾,五十歲後潛心著述,寫出“絕妙好辭”。誰知此聯暗藏玄機,其中嵌有“絕”、“命”、“黃”三字。據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所述,黃侃向來迷信讖語,接到這副壽聯後,臉上驟然變色,內心“殊不懌”。果然是一聯成讖,當年9月12日,黃侃因醉酒吐血,與世長辭。一代鴻儒,勉強僅得中壽,這無疑是學術界的大損失。
梁簡文帝蕭綱嚐言:“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慎重,文章且須放蕩。”黃侃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大學者,著書極為慎重,立身卻相當放蕩,被人視為異數,指為怪胎,罵為淫賊,他都是不管不顧的。
二、狂傲怪僻不饒人
黃侃,字季剛,祖籍湖北蘄春。黃侃的父親名雲鵠,字翔雲,清末曾任四川鹽茶道。黃侃幼承家學,穎悟過人,七歲時即作詩句“父為鹽茶令,家存淡泊風”,頗得長輩嘉許。黃雲鵠為官清廉,卻是個雅好詩書的癡子,他曾遊四川雅安金鳳寺,與寺中一位能詩的和尚酬唱甚歡,竟流連多日,耽誤了正經差事。上司怫然不悅,動手參了他一本,執筆的幕僚頗為草率,也不講明前因後果,即將這件事歸納為“流連金鳳”四個字。朝廷見到奏折,不知“金鳳”是寺名,誤認為是妓女名,清朝嚴禁官員狎妓,因此黃雲鵠差一點就遭到嚴譴。黃侃十三歲失怙,但父親身上的那份“癡”,他不僅繼承了,而且還將它發揚為“癲”,光大為“狂”。
1903年,黃侃考入武昌文華普通中學堂,與田桐、董必武、宋教仁等為同窗好友。他們議論時政,抨擊當局,宣傳民族革命思想,因此被學堂開除學籍。黃侃為尋出路,即以故人之子的身份前往湖廣總督府拜見張之洞,接談之後,張之洞賞識黃侃的才學,念及與故友黃雲鵠的交誼,他順水推舟,動用官費資助黃侃留學日本。
1906年,黃侃在東瀛加入中國同盟會,隨後在《民報》上發表《哀貧民》《哀太平天國》等一係列文章,鼓吹民族革命,揚言“借使皇天右漢,俾其克績舊服,斯為吾曹莫大之欣”,這話的意思是:倘若上天看重大漢民族,使它光複神州,恢複舊裝,那就是我們莫大的欣喜了。他在《哀貧民》一文中,描述了家鄉農民受盡盤剝壓榨,過著“羹無鹽,燒無薪,宵無燈火,冬夜無衾”的悲慘生活,對窮苦大眾寄予深深的同情。他大膽地提出,必須革命,才能根治貧富不均的症結。
1907年,黃侃在《民報》第十八號上發表《論立憲黨人與中國國民道德前途之關係》一文,曆數立憲黨人“好名”“競利”等病狀,揭露他們佯為立憲,“無非希冀權位,醉心利祿而已矣”。政治上的腐敗勢必導致國民道德的整體墮落。同期,黃侃還以“運甓”的筆名發表《釋俠》一文,咬文嚼字是其特長,他別出心裁,在詮釋“俠”字時用上了看家本領:
“俠”者,其途徑狹隘者也。救民之道,亦雲眾矣,獨取諸暗殺,道不亦狹隘乎?夫孤身赴敵,則逸於群眾之揭竿;忽得渠魁,則速於軍旅之戰伐。術不必受自他人,而謀不必谘之朋友。專心壹誌,所謀者一事;左右伺候,所欲得者一人。其狹隘固矣,而其效或致震動天下,則何狹隘之足恤乎?
黃侃視革命黨的勇士為拯救群生的大俠,特作此文,為他們的暗殺行為正名。他斥立憲黨人“畏死”,讚革命黨人有“敢死之氣,尚義之風”。黃侃非常鄙視那些在易水之湄揮淚送別荊軻的燕客庸流,在同時期的《感遇》詩中,他嘲笑彼輩“徒工白衣吊”。
1910年,黃侃回國,他前往鄂皖邊區,將孝義會改組為“崇漢會”,他發動會員,演講民族大義,聽眾多達千餘人。他還走遍鄂東蘄春、黃梅、廣濟、浠水、英山、麻城以及皖西宿鬆、太湖等兩省八縣的窮鄉僻壤,將革命道理直接灌輸給民眾,顯露出非凡的領袖氣質,被人尊稱為“黃十公子”。
1911年7月,黃侃針對當時改良派提出的“和平改革方案”,他奮筆疾書,為《大江報》撰寫了題為《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的時評,署名“奇談”。此文見報後,一紙風行,清廷震懼,《大江報》被查封,社長詹大悲及主筆何海鳴被捕入獄。詹大悲是條漢子,他將罪名全部扛下,黃侃得以脫險。
俠氣總是與官氣相衝突,民國之後,黃侃“自度不能與時俗諧,不肯求仕宦”,“一意學術,退然不與世競”,由於憤世嫉俗,黃侃回歸書齋,不複參與政治活動,也不喜歡談論自己的革命經曆。多年後,他的入室弟子潘重規嚐試揭開謎底:“他認為出生入死,獻身革命,乃國民天職。因此他覺得過去一切犧牲,沒有絲毫值得驕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後,不能出民水火,還感到深重罪疚。他沒有感覺到對革命的光榮,隻感覺到對革命的慚愧。恐怕這就是他終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事實上,還有另外一麵。他的詩句“功名如脫屣,意氣本淩雲”(《懷陳君》)當然好,“文章供覆醬,時世值燒書”(《戲題《文心雕龍劄記》尾》),“此日窮途士,當年遊俠人”(《效庾子山《詠懷》》)則透露出滿腹牢騷。
世間狂傲不分家,有的人狂在心底,傲在骨中,並不見於詞色;有的人則狂在口頭,傲在臉上,時時溢於言表。黃侃是後者無疑,“睥睨調笑,行止不甚就繩墨”(章太炎《黃季剛墓誌銘》),“常被酒議論風發,評騭當世士,無稱意者”(汪東《蘄春黃君墓表》),其狂傲總是一觸即發。章太炎讚黃侃有魏晉之風,大抵是不錯的。
在日本東京時,章太炎主持《民報》,常有客人訪晤,某日,來者是陳獨秀,黃侃與錢夏(錢玄同)到鄰室回避。主客談起清朝漢學的發達,列舉戴震、段玉裁等樸學名家,多出於安徽和江蘇一帶,陳獨秀提到湖北沒有出過什麼大學者,章太炎也敷衍著認同。這話可就惹惱了聽壁角的黃侃,他大聲抗議道:“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區,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此言咄咄逼人,火藥味十足,章太炎聞之尷尬,陳獨秀則聞之窘迫,主客談興索然,隨即拱手作別。
清朝滅亡後,黃侃一度為直隸都督趙秉鈞所強邀,出任秘書長。1915年,章太炎被袁世凱幽禁在北京錢糧胡同徐家宅院內,黃侃立刻晉京探望,遂以“研究學問”為名,入侍恩師。其時,“籌安會”大肆鼓吹帝製,劉師培在北京召聚學術界名流,挾迫眾人擁戴袁氏稱帝,話才講到一半,黃侃即瞋目而起,嚴詞峻拒,他說:“如是,請劉先生一身任之!”當即拂袖而退,到會的飽學之士也隨之散盡。
黃侃素性狂傲,視尊榮為敝屣,從不趨炎附勢。國民黨在南京執政後,其同盟會故友多據要津,他恥與往來。居正當時被蔣介石軟禁,困苦萬端,無人顧惜,唯獨黃侃念及舊情,常至囚地,與居正聊天解悶。後來居正東山再起,一朝顯達,黃侃便不再出入居正之門。居正覺得奇怪,親赴量守廬(黃侃的書房名)詰問黃侃,為何中斷往來。黃侃正色回答道:“君今非昔比,賓客盈門,權重位高,我豈能作攀附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