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部書外皆狗屁——黃侃:七大嗜好害死人(2 / 3)

明代文人張岱嚐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黃侃有深情,有真氣,其“癖”與“疵”也就非比尋常。關於他的傳聞極多,以至於真假莫辨。他年輕時,拜訪過文壇領袖王闓運,後者對黃侃的詩文激賞有加,不禁誇讚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兒子與你年紀相當,卻還一竅不通,真是盹犬啊!”黃侃聽罷美言,狂性立刻發作,他說:“您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況您的兒子。”王闓運崇尚魏晉風度,對這句刺耳的話嘿嘿帶過,並未計較。

當年,北大的第一怪物是辜鴻銘,第二怪物就是黃侃。黃侃在北大教書,課堂之上,他講到要緊的地方,有時會突然停下來,對學生說,這段古書後麵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對不起,專靠北大這幾百塊錢薪水,我還不能講,你們要叫我講,得另外請我吃館子。最絕的是,他與陳漢章同為北大國學門教授,兩人“言小學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決”,就是說他們切磋學問一言不合,差點就打得頭破血流。

在北大,黃侃恃才傲物,幾乎罵遍同列,連師弟錢玄同也不放過。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忽作驚人之語:“你們知道錢某的一冊文字學講義從何而來?蓋由餘溲一泡尿得來也。”他的一麵之詞是:早年在日本留學,師兄弟之間常來常往。有一天,錢玄同到黃宅閑談,中間黃侃上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後,發現一冊筆記不翼而飛了。這事錢玄同打死不認賬。黃侃去世後,《立報》記者據此線索寫成《錢玄同講義是他一泡尿》的奇文,周作人讀了,覺得不可思議,將它寄給錢玄同。受到這樣大的詆毀,錢玄同卻拿出海量,居然為死者圓謊:“披翁(黃侃別號披肩公)逸事頗有趣,我也覺得這不是偽造的。雖然有些不甚符合,總也是事出有因吧。例如他說拙著是趁他撒尿時偷他的筆記所造成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拜了他的門得到的。夫拜門之與撒尿,蓋亦差不多的說法也。”錢玄同肯作這樣的急轉彎,適足以說明他對黃侃的學問是佩服的。

錢玄同與黃侃分處於激進和守舊兩個截然不同的陣營,抵牾和磨擦在所難免。錢玄同曾在《新青年》上發表通信,對黃侃的一闕詞橫加挑剔:“故國頹陽,壞宮芳草”有點像遺老的口吻,“何年翠輦重歸”似乎有希望複辟的意思。詩無達詁,詞當然也是如此,錢玄同的理解未必正確,盡管他聲明詞作者並非遺老遺少,而是同盟會的老革命黨,但他又點明這首詞中的思想總與黃侃昔日的行動自相矛盾。黃侃本就對錢玄同痛罵推崇和研究《昭明文選》的人為“選學妖孽”十分憤怒,因為他精研《昭明文選》,用功極深,這把火一燒,自然更加怒不可遏。他撰文要罵的就不隻是錢玄同,還包括極力提倡國語文學的胡適、陳獨秀:

今世妄人,恥其不學。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於橫溷,因複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為宗,詞以通俗為貴;假於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為“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為“強事飾詞”者也。

其實,黃侃並非目無餘子,他與劉師培政見不合,但對這位國學大師始終以禮相待。別人問黃侃何故對劉師培尊敬有加,他回答道:“因為他與本師太炎先生交情很深。”當時,章太炎、劉師培、黃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學問,然而每次談到經學,隻要黃侃在場,劉師培就三緘其口,黃侃很快就猜透了對方的心思。有一次,劉師培感歎自己生平沒有資質優秀的弟子堪當傳人,黃侃立即朗聲問道:“我來做你的關門弟子如何?”劉師培以為黃侃隻是開個玩笑,便說:“你自有名師,豈能相屈?”黃侃正色相告:“隻要你不認為我有辱門牆,我就執弟子禮。”第二天,黃侃果然用紅紙封了十塊大洋,前往劉家磕頭拜師,劉師培當仁不讓,欣然受禮,他說:“我今天就不再謙讓了。”黃侃乃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物,且隻比劉師培小兩歲,卻肯拜其為師,這說明,在學問上,他的狂傲並非不分場合,不擇對象。後來,大學者楊樹達要楊伯峻(古文史學家)拜黃侃為師,楊伯峻隻肯送贄敬,不肯磕頭,楊樹達說:“不磕頭,得不了真本事。”楊伯峻不得已,隻好磕頭如儀。拜師完畢,黃侃笑道:“我的學問也是從磕頭得來的,你不要覺得受了莫大委屈。”

周作人曾說黃侃的脾氣乖僻“和他的學問成正比”,一點也不錯。黃侃從不迷信同時代的權威,他在1926年的日記中批評王國維有失而不改,這段文字很不客氣:“國維少不好讀注疏,中年乃治經,倉皇立說,挾其辯給,以炫耀後生,非獨一事之誤而已……要之經史正文忽略不講,而希冀發見新知以掩前古儒先,自矜曰:‘我不為古人奴,六經注我。’此近日風氣所趨,世或以整理國故之名予之,懸牛頭,賣馬脯,舉秀才,不知書,信在於今矣。”在自己的專業範疇內,黃侃就如一位天尊,尤其不耐煩聽歪嘴和尚胡亂念經。有一次,馬寅初向黃侃請教《說文解字》,先談了些個人心得,黃侃聽了,不置一詞,馬寅初要他評點一番,於是他輕鬆打發:“你還是去弄經濟吧,小學談何容易,說了你也不懂!”馬寅初被黃侃這句話噎得夠嗆。

1927年後,黃侃任教於南京中央大學,綽號為“三不來教授”,即“下雨不來,降雪不來,刮風不來”,這是他與校方的約定,真夠牛氣的。每逢老天爺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時,學生便猜測黃侃會不會來上課,有人戲言“今天天氣黃不到”,往往是戲言成真。

黃侃自號“量守居士”,書齋名為“量守廬”,典出陶淵明詩:“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量力守故轍也就是量力守法度,黃侃性格怪異,為人不拘細行瑣德,治學卻恪依師法,不敢失尺寸,見人持論不合古義,即瞠目而視,不與對方交談。黃侃讀書尤其精心,有始有終,見人讀書半途而廢,他會露出不悅之色,責備對方“殺書頭”。最絕的是,他臨終之際,《唐文粹續編》尚有一卷沒有讀完,他吐著血,歎息道:“我平生罵人殺書頭,毋令人罵我也。”

黃侃講課,總是信馬由韁,未入門者,不得要領;已入門者,則覺勝義紛呈。他治學,貴發明,不貴發現,因此聽其講學,常有新鮮感。馮友蘭在《三鬆堂自述》中提及過黃侃講課的獨到之處:“黃侃善於念書念文章,他講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詩,就高聲念一遍,聽起來抑揚頓挫,很好聽。他念的時候,下麵的觀眾都高聲跟著念,當時稱為‘黃調’。當時的宿舍裏,到晚上各處都可以聽到‘黃調’。”黃調與《廣韻》吻合,不差毫厘,自是古味十足。

章太炎喜歡罵人,黃侃也喜歡罵人,章太炎專罵大官僚大軍閥大黨棍,黃侃則多半罵同行學者,連同門師兄弟錢玄同和吳承仕也不放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與拉黃包車的車夫對罵,也不覺得自降身份,隻要紓解心頭之忿,得到罵人的趣味即可。還有一宗,章太炎認為胡適的學問不行,黃侃也認為胡適的學問不行,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某次,黃侃與胡適同赴宴會,胡適偶爾談及墨子的學說,兼愛非攻,一路往下講,有很高的興致。孰料黃侃聽得不耐煩,即席罵道:“現在講墨學的人,都是些混賬王八!”胡適聞此喝斥,滿臉怒色雜赧色。停頓少頃,黃侃又補罵一句:“便是適之的尊翁,也是混賬王八。”胡適大怒,眼看就要動武了。黃侃見狀,仰天打出一串哈哈,他說:“且息怒,我在試試你。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有父,何足以談論墨學?我不是罵你,不過聊試之耳!”此言一出,舉座嘩然而笑,胡適的怒氣也就無從發作了。

黃侃崇尚文言文,反對白話文。他讚美文言文的高明,隻舉一例:“假如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用白話文發電報,必雲:‘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十一字。而用文言則僅需‘妻喪速歸’四字即可,隻電報費就可省三分之二。”對於這樣一條近虐之謔,胡適後來作出了回應,他不是為自己出頭,而是為白話文出頭。他對上課的學生說:“行政院請我去做官,我決定不去,請諸位代我擬一份文言複電。”結果最省簡的一份用了十二個字:“才疏學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胡適擬定的白話電文稿卻隻有區區五個字:“幹不了,謝謝!”

有一次,黃侃對胡適說:“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胡適問他何出此言。黃侃正色回答道:“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名叫‘胡適’,而應該名叫‘到哪裏去’。”此言一出,他仰天打三個哈哈,胡適則氣得臉都白了。

胡適著書,有始無終,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僅成上半部,下半部付之闕如。黃侃在中央大學課堂上調侃道:“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不解其意,問他何出此言?黃侃的回答頗為陰損:“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部沒有了也。”學生這才聽明白他是諷刺胡適的著作沒有下部,遂傳為笑談。

黃侃的脾氣古怪到什麼程度?有一事可以說明。他借住過師弟吳承仕的房子,在此期間,他貧病交加,兒子又早殤,感到晦氣纏身,他左思右想,認定居處不祥。既然信風水,搬走就得了,可他偏偏要留下紀念,用毛筆蘸濃墨在房梁上揮寫“天下第一凶宅”,又在牆壁上畫滿帶“鬼”字旁(諸如“魑魅魍魎魃魈”之類)的大字,弄得陰森森滿室鬼氣,他才擲筆而去。

陳獨秀曾被黃侃當麵或背後惡聲惡氣地痛罵過多次,但這位火爆脾性的青年領袖居然休休有容,1920年,陳獨秀在武漢高師演講時,感歎道:“黃侃學術淵邃,惜不為吾黨用!”其服膺之情溢於言表。當年,大學生每屆畢業,照例要印製精美的同學錄,將師生的寫真、履曆彙為一集。印刷費用不菲,通常都由教授捐助資金。唯獨黃侃對這種常例不以為然,他既不照相,又不捐錢,待到同學錄印出,學校一視同仁,照樣送給黃侃一冊,留作紀念。黃侃收下冊子,卻將它丟入河中,忿然罵道:“一幫蠢貨,請飲臭水!”北大的另一位怪物辜鴻銘則與黃侃的做法不同,學生找他索要照片,刊於同學錄,他同樣感到生氣,他說:“我不是娼妓者流,何用照片?你們要是不吝惜經費,何不鑄一座銅像作為紀念?”他這句話足可令阮囊羞澀的學生退避三舍。

三、七大嗜好都是催命符

2001年8月,經兩代學人整理的《黃侃日記》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印行問世。這無疑是黃侃二十二年(1913年6月20日-1935年10月7日)私生活的真實寫照,有趣的是,關於黃侃的許多傳聞都在這部八十多萬字的《日記》中得到了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