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部書外皆狗屁——黃侃:七大嗜好害死人(3 / 3)

大膽狂人就一定是不怕天地鬼神的人嗎?答案是否定的。清代著名學者汪中喜歡罵人,對同時代身負盛名的角色必譏彈其失,這一點他可以做黃侃的祖師爺。汪中生平有三憾三畏。他的三憾是:“一憾造物生人,必衣食而始生,生又不到百年而即死;二憾身無雙翼,不能翱翔九霄,足無四蹄,不能馳騁千裏;三憾古人唯有著述流傳,不能以精靈相晤對。”他的三畏是:“一畏雷電,二畏雞鳴,三喂婦人詬誶聲。”為何如此?則不得而知。古今往往相映成趣,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紀黃季剛趣事》中寫道:“黃季剛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則與汪中暗合。每聞霹靂,黃侃就會怕到“蜷踞桌下”的地步。這段文字極有趣,不可不引用在此,與讀者共享其樂:

黃季剛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怕兵也,聞日本兵艦來下關,季剛倉皇失措,盡室出走,委其書稿雜物於學生某,某乃囊括其重物以去。季剛訴諸予,且曰:“寧失物,不敢見兵。”在武昌居黃土坡,放哨兵遊弋街上,季剛懼不敢出,停教授課七日。其怕狗也,在武昌,友人請宴,季剛乘車至,狗在門,逐季剛狂吠,急命還車回家,主人複牽狗來,尋季剛,約係狗於室外,始與主人往。其怕雷也,十年前四川何奎元,邀宴長洲寓廬,吾輩皆往。季剛與人爭論音韻,擊案怒辯,忽來巨雷,震屋欲動,季剛不知何往,尋之,則蜷踞桌下。鹹曰:“何前之恥居人後,而今之甘居人下也?”季剛搖手曰:“迅雷風烈必變!”未幾又大雷電,季剛終蜷伏不動矣。

有些讀者可能不會相信這樣的描寫,但從《黃侃日記》中求證,怕雷、怕兵、怕狗之說並非杜撰,全是千真萬確的。黃侃還交代了他怕雷的原因,主要是受了《論衡·雷虛》和地文學書籍的影響,因而落下了心悸的病根。讀《黃侃日記》,我們會發現他的嗜好特別多,這位天才學者英年早逝與此大有關係。總結起來,除開買書、讀書外,黃侃還有七大嗜好。

黃侃的第一大嗜好是美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黃侃在這方麵經常逾越人倫,頗遭物議,受到外界的詬病和攻訐。據說,他一生結婚達九次之多。當年,刊物上曾有“黃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的極端攻訐。黃侃的發妻是王氏,兩人聚少離多。他當過同鄉、同族女子黃紹蘭的塾師,後來,黃紹蘭從北京女師肄業,去上海開辦博文女校,黃侃便到上海追求她。發妻尚未下堂,黃侃心生一計,騙取黃紹蘭與他辦理結婚證書,男方用的是李某某的假名。黃侃的解釋是:“因你也明知我家有發妻。如用我真名,則我犯重婚罪。同時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負責任。”誰知好景不長,黃侃回北京女師大教書,與一蘇州籍的彭姓女學生秘密結合,此事被黃紹蘭的好友偵知。黃紹蘭聞訊,欲哭無淚,婚書上男方的姓名不真,又如何對簿公堂?更可悲的是,她與黃侃生有一女,其父恨她辱沒家風,一怒之下,與她斷絕父女關係。黃紹蘭後來投在章太炎門下,深得章夫人湯國梨的同情,她擺脫不了黃侃給她心靈投下的巨幅陰影,終於還是瘋掉了,而且自縊身亡。湯國梨在《太炎先生軼事簡述》一文中公開表明她看不慣黃侃極不檢點的私生活,罵他“有文無行,為人所不恥”,是“無恥之尤的衣冠禽獸”。

黃侃在武昌高師任教時,武昌女師學生黃菊英與他的大女兒同年級,常到黃家串門,以伯叔之禮事黃侃,黃侃對這位女學生也非常友善。就這樣日久生情,黃侃終於對黃菊英痛下摧花辣手,此事傳遍武漢學界,頓時成為醜聞。黃侃何曾怕過別人罵他傷風敗俗?他居然要學生收集罵他的小報,以供蜜月消遣。他填了一闕《采桑子》的詞給黃菊英,可謂十二分深情:

今生未必重相見,遙計他生,誰信他生?縹緲纏綿一種情。

當時留戀成何濟?知有飄零,畢竟飄零,便是飄零也感卿。

黃菊英反複默誦這闋詞,淚眼婆娑,大受感動。她認定“嫁為名士妻,修到才子婦”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便毅然脫離家庭,與黃侃結為夫妻。

癡情人多半也是孝子,黃侃對白發老母極為孝順,每次他母親從北京回老家蘄春,或是由蘄春來到北京,他都要一路陪同。好笑的是,老母親舍得下兒子,卻離不開一具壽材,黃侃居然也依從老母的心意,不厭其煩,千裏迢迢帶著壽材旅行。這真是曠世奇聞!試問,何處買不到一口像樣的壽材?隻是黃母的壽材別具一格,上麵有黃侃父親黃雲鵠老先生親筆題寫的銘文,自然是人間絕品,無可替代。黃母去世後,黃侃遵依古禮,服孝三年,他還請蘇曼殊為他畫了一幅《夢謁母墳圖》,他自己寫記,請章太炎寫跋,這幅畫即成為他的隨身寶物,至死不離左右。

章太炎對這位大弟子身上的各種毛病(尤其是藐視道德的行為)均表示出足夠的寬容和理解,他認為黃侃酷似魏晉時代“竹林七賢”中阮籍那樣放蕩不羈的人物,不管他如何蔑視禮法,逃脫責任,畢竟喪母時嘔血數升,仍是純孝之人,內心是善良的,並非殘忍之徒。

黃侃的第二大嗜好是佳肴。黃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個實打實的美食家。川菜、粵菜、閩菜、蘇菜、蘇州船菜、回回菜、湘菜、東洋菜、法國菜,俄國菜、德國菜,他都要一飽口福。1915年,他的恩師章太炎觸怒袁世凱,被軟禁在北京錢糧胡同的一所徐姓大宅中,黃侃前往陪住,順便將中國文學史中的若幹問題向章太炎請教。章氏向來不重口腹之欲,飯菜很不講究,廚子手藝差,菜式單調,黃侃舉箸難下,根本吃不消,於是他慫恿章太炎換了個四川廚子。哪知這樣一來,他無意間得罪了那位假扮廚子的警察(此公貪冒夥食費,恨黃侃斷其財路),沒多久就被對方掃地出門。黃侃是大教授,月薪很高,頻繁出入茶樓酒肆,不算什麼難題,居家他也自奉頗豐,“每食,有不適口,輒命更作,或一食至三、四更作,或改作之後,僅食三數口而已。於是事其事者甚勞,而夫人苦矣。”(王森然《黃侃先生評傳》)毫不誇張地說,北京、上海、南京、太原、蘇州、武昌、成都等地的著名酒樓,他都上過,多半是教育界朋友的雅聚,喝醉的次數還真不少。黃侃對待美食亦如對待美人,說不出一個冷冰冰拒之千裏的“不”字。黃侃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有時甚至甘願裝“啞巴”。據劉禺生《世載堂雜憶》所記:“季剛聞某物未嚐新者,必設法致之,多與則飽颺,必時時請求,則深自卑抑。一日,有製熊掌、蛇羹、八珍延客者,主人則經其痛罵者也。所設皆未曾入口者之品,季剛乃問計於予,且自陳由入席至終席,不發一言。予商之筵主,因延季剛,果盡日陪坐,訥訥如不出諸口者。人皆謂季剛善變,不知其有所欲也。”飲食無度的結果與縱欲無度差不多,美色是伐性之斧,美食是腐腸之藥,二者失度都會傷身。

黃侃的第三大嗜好是飲酒。黃侃的弟子和侄兒黃焯曾在回憶文章中說,黃侃“每餐豪飲,半斤為量”。黃侃對酒不挑剔,黃酒、茅台酒、白蘭地,他愛喝;糟醴、麥酒、啤酒,他也能將就。喝到“大醉”“醉甚”“醉臥”不算稀奇。稀奇的倒是,黃侃居然勸別人喝酒要節製。有一次北大教授林損(公鐸)“自溫州至,下火車時以過醉墜於地,傷胸,狀至狼跋”,黃侃認為“似此縱酒,宜諷諫者也”,醉貓勸醉貓,少喝三兩杯,此事真令人絕倒。因為杯中之物,黃侃與三任妻子都鬧得不可開交,黃侃在別的嗜好方麵常生悔意,惟獨飲酒,他從不自咎,反而將妻子視為自己的“附疽之痛”,夫妻情分因此墜落穀底。“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名士習氣,黃侃多有沾染,他辭世前偕友登北極閣、雞鳴寺,持蟹賞菊,飲巨量之酒,致使胃血管破裂,吐血身亡。這項嗜好最終奪去了他的性命。

黃侃的第四大嗜好是喝濃茶。王森然先生在《黃侃先生評傳》中作過描述:“其茶極濃,幾黑如漆,工作之先,狂飲之,未幾又飲之,屢屢飲之,而精氣激發,終日不匱矣。”功夫茶也算不了什麼,他好飲苦茶,簡直就是把苦茶當成了興奮劑,害處不言自明。

黃侃的第五大嗜好是下圍棋。黃侃對黑白世界頗為癡迷,他在《日記》中多處寫下“手談至夜”,“手談殊樂”,尤其是在1922年4月8日至5月4日所寫的《六祝齋日記》中,不足一月時間,有關下圍棋的記錄即多達十三處。下圍棋須耗費大量心力,黃侃不肯輕易罷手,經常自晡達曉,通宵徹夜地幹。以他的虛弱體質,從事此項遊戲,除了透支精氣神,別無他法。

黃侃的第六大嗜好是打麻將。黃侃從不諱言自己既有賭性又有賭運。在1922年1月15日的日記中,黃侃寫了一句“日事蒱博而廢誦讀”。他在打麻將方麵頗為自得,頗為自負。其實,牌技也就一般。客觀地說,他的賭興夠豪,可以與梁任公(啟超)一爭高下。

黃侃的第七大嗜好是逛風景。黃侃在北京的時候,教學研究之餘,最愛與學生一起遊山玩水,經常陪同他出遊的是孫世揚(字鷹若)、曾緘(字慎言)兩位,因此有人戲稱孫、曾二人為“黃門侍郎”。孫世揚在《黃先生薊遊遺稿序》中寫道:“丁巳(一九一七年)戊午(一九一八年)間,揚與曾慎言同侍黃先生於北都。先生好遊,而頗難其侶,唯揚及慎言無役不與,遊蹤殆遍郊圻,宴談常至深夜。先生文思駿發,所至必有題詠,間令和作,亦樂為點竄焉。”

《莊子·大宗師》嚐言:“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意思是沉溺於嗜欲之中的人天賦的靈性有限。這倒未必。大文學家、大藝術家、大思想家中嗜賭、好色、貪杯的不算少,他們的靈性卻大大超過常人。規律隻在於:嗜欲深者必多病,嗜欲深者必短命。黃侃多病而又短命,就全是嗜欲太深惹的禍。其實,他有自知之明,《日記》中即不乏自責之詞,他曾發誓要戒煙,戒蟹,戒酒,謝絕宴請,摒棄無益之嗜好,但都是說過就忘,不曾落實。性格的弱點難以克服,拔著自己的頭發畢竟無法離開地球。黃侃填寫過一闕《西江月》,有全麵自誡的意思:“行旅常嫌爭席,登臨未可題詩。歡場無奈鬢如絲,博局枉耽心事。似此嬉遊何益?早宜閉戶修持。亂書堆急酒盈卮,醉後空勞客至。”自誡歸自誡,嗜欲總能占到上風,黃侃別無自救的良法,就隻好多病而且短命了。

新文化運動旗幟初張時期,北大的章門弟子做柏梁體詩分詠校內名人,詠陳獨秀的一句是“毀孔子廟罷其祀”,專指他打倒孔家店,甚得要領。詠黃侃的一句是“八部書外皆狗屁”,這八部書是《毛詩》《左傳》《周禮》《說文解字》《廣韻》《史記》《漢書》和《昭明文選》,這隻是個約數,大體上是不錯的,除此之外,黃侃還特別喜歡《文心雕龍》《新唐書》等名著,他以博學著稱,治學從不畫地為牢。我們換個角度去理解,黃侃隻重學問和文藝,至於個人私德則悍然不顧,那麼這句詩就算是形容得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