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歲末,劉文典(1889-1958)出獄不久,即前往蘇州拜訪恩師章太炎,後者抱病接見,這是很高的禮遇了。兩位以清狂高傲著稱的學者要惺惺相惜並不容易。章太炎是海內文章之伯,天下學問之雄,他絕對不會放低身架去敷衍一名庸常的弟子。臨別前,章太炎欣然命筆,為劉文典題寫一聯:“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嵇中散就是嵇康,三國魏末的詩人和音樂家,曹魏宗室的女婿,對司馬氏政治集團抱有惡感,堅持不合作態度。他崇尚老莊,喜言養生服食之事,富於正義感和反抗性,“非湯武而薄周孔”,對封建禮教視之蔑如。嵇康的養生觀是“任自然以托身”、“無措是非”、“神形相親”、“與萬物和”。章太炎說“未羨”,是因為嵇康知行脫節,過於逼近險惡的政治漩渦,挑戰邪惡統治者的神經高壓線,結果死於非命。禰衡字正平,東漢末期的文學新銳,他全裸出鏡,擊鼓罵曹,堪稱古代行為藝術的巔峰之作,因此狂名播九州,成為史上疾惡如仇的頭號典範。章太炎以禰正平比作劉文典,頗有孔融推許禰衡之意。
禰衡罵曹操是“奸賊”,不久就踏上了黃泉路,直接殺害他的盡管是劉表的大將黃祖,那也是曹操耍了借刀殺人的心計。劉文典罵蔣介石為“新軍閥”,居然寄頭於頸,博得幸運女神的眷顧,總讓人捏一把冷汗。畢竟時代不同了,草菅名士的血腥妖氛已有所淡薄。
一、罵蔣介石為“新軍閥”
1928年11月,安徽大學爆發學潮。蔣介石以國民政府首腦身份親臨安慶,施行彈壓,他專門召見相關人員,痛加訓斥,指出這次學潮是“安徽教育界之大恥”。劉文典擔任安徽大學校長,自然首當其衝。可是他並不知“罪”,見到蔣介石,隻稱“先生”,不稱“主席”,掃了對方的顏麵。更出格的事情還在後頭,蔣介石寒著臉要劉文典交出那些學生領袖的名單,必須對罷課分子嚴懲不貸。劉文典卻不肯配合,根本不買賬,還將蔣介石頂上南牆:“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你是總司令,就應該帶好你的兵。我是大學校長,學校的事由我來管。”針尖對上了麥芒,誰也不肯讓誰半個身位。於是蔣介石惡狠狠地質問道:“你革命不革命?”劉文典相唇相譏:“我跟中山先生革命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在哪裏!”蔣介石被徹底激怒,當眾拍桌,聲色俱厲地大罵:“你是學閥!”劉文典素來恃才不羈,有布衣傲王侯、士可殺不可辱的倔強勁頭,他橫眉冷對,瞋目欲裂,憤然回擊道:“你是新軍閥!”蔣介石乃赳赳武夫,手握槍杆子,集軍政大權於一身,豈容手握筆杆子的文弱書生當麵頂撞,挑釁他的戎威?盛怒之下,殺氣騰騰,他不僅狠狠地摑了劉文典兩記耳光,還以“治學不嚴”的罪名將這位名士關進監獄,並且發出死亡威脅。劉文典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好在全國學界和新聞界並非萬馬齊喑,“保障人權”、“釋放劉文典”的呼聲隨之而起,安徽學生運動也有餘燼複燃之勢,蔡元培出麵力保這位早期同盟會員,陳立夫也從中斡旋,蔣介石迫於輿論壓力,這才以“即日離皖”為條件,釋放劉文典。
有人從蔣介石的日記中扒出他在學者麵前遭遇的兩次“最大的橫逆”,時間上相隔整整三十年,兩位冤家對頭則都是安徽人。第一次是在1928年,他被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當眾頂在南牆上,這位革命領袖淪為“新軍閥”;第二次是在1958年,他被台灣“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當眾頂在南牆上,幾句政治高調淪為大笑柄。這兩位安徽人的骨頭一點也不比那位浙江人軟。
蔣介石發力很猛,那兩記耳光夠響亮,劉文典出言不遜,那一句反擊夠堅決。蔣介石的偶然發飆成就了狂士劉文典的一世英名,正與曹操的必然耍狠成就了狂士禰衡的千古流芳一樣。相比而言,禰衡付出了年輕的生命,劉文典吃受了響亮的耳光,毛算一下,前者成名的代價明顯要高昂得多。人有無妄之禍,亦有無妄之福,劉文典吉人天相,轉禍為福,這是禰衡望塵莫及的。
二、為莊子跑警報
當然,話得說回來,倘若劉文典的學問不入流,蔣介石再怎麼發飆也幫襯不了他。《淮南鴻烈集解》是劉文典的首項學術成果,用力久而勤,取法嚴而慎,胡適為此書作序,稱道它“豈非今日治國學者之先務哉”,“最精嚴有法”。劉文典將《淮南子》這部久被忽略和誤讀的古書刮垢磨光了,令學術界為之一驚,他的聲譽和地位也因此確立。劉文典的獨門絕學是《莊子》研究,他在大學裏開設這門課程,起頭兒貌似謙虛,實則清狂:“《莊子》嘛,我是不懂的嘍,也沒有人懂!”這樣藏著掖著講話不過癮,終於他還是忍不住,放出大話來:“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隻有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周,還有一個是劉文典。至於那半個嘛……還不曉得是誰。”陳寅恪為劉文典的《莊子補正》作序,道是:“先生之作,可謂天下至慎矣……然則先生此書之刊布,蓋將一匡當世之學風,而示人以準則,豈僅供治莊子者之所必讀而已哉!”《莊子補正》成書於1939年,學術界至今允為傑構。除此之外,劉文典還研究《昭明文選》和杜甫的詩歌,偶涉日文翻譯,亦堪稱個中高手。他曾經頂著壓力、硬著頭皮翻譯日本陸軍大臣荒木貞夫的《告全日本國民書》,以求使當局和民眾知己知彼。此書出版後,影響很大,許多中國人因此擦亮眼睛,加深了對日本軍國主義的認識。
校勘古籍講求字字皆有來曆,劉文典出書,校對從不假借他人之手。他致信胡適,坦誠相告:“弟目睹劉績、莊逵吉輩被王念孫父子罵得太苦,心裏十分恐懼,生怕脫去一字,後人說我是妄刪;多出一字,後人說我是妄增;錯了一字,後人說我是妄改,不說手民弄錯而說我之不學,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將來身後虛名,全係於今日之校對也。”他征引古人的注釋,特別強調查證原文,避免以訛傳訛,災梨禍棗。
誠然,狂傲者若無充足的底氣,最多也隻能浪得虛名,但淪為笑柄的可能性更大。狂傲者若有真才實學,他發作起來,別人未必舒服,但也隻能忍氣吞聲。劉文典目高於頂,並非眼中無人,他早年師從國學大家劉師培,精研《說文解字》和《文選》,對前輩學問家章太炎和同輩學問家陳寅恪低首下心,知所敬畏,除此之外,能入他法眼的文人學者多乎哉不多也。在西南聯大教書時,劉文典公開承認他的學問不及陳寅恪的萬分之一,還告訴學生:“我對陳先生的人格、學問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萬分敬佩。”他宣稱,西南聯大總共隻有三個教授:陳寅恪一個,馮友蘭一個,他和唐蘭各算半個。試想,西南聯大差不多集結了全國的學界精英,他自鳴得意的“三個教授論”會得罪多少同行?劉文典最看不起從事新文學創作的詩人、小說家,認為“文學創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學問”,巴金、朱自清和沈從文在他的心目中全是跳蚤過秤——沒斤沒兩的。
當年,空襲警報一響,教師和學生就要趕緊疏散到昆明郊外,美其名為“跑警報”。炸彈的厲害人人皆知,跑警報時個個爭先,都隻恨爹媽生的腿短,哪顧得上什麼斯文氣象?有一回,劉文典慌不擇路,冷不丁發現“山民”沈從文的腳力極佳,倏忽間就如脫兔般搶到前麵,成了領跑隊員,他立刻麵露不悅之色,對身邊的學生說:“陳寅恪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我劉某人跑警報是為了莊子,你們跑是為了未來,沈從文替誰跑啊?”1943年7月,沈從文晉升為西南聯大中文係教授,劉文典內心更加不平,他忿然作色,當眾吼吼有聲:“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錢。可我不給沈從文四毛錢!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麼?沈從文是我的學生,他都要做教授,我豈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嗎?”沈從文講授語體文寫作,在劉文典看來,簡直就是小兒科,難登大雅之堂。
沈從文天性謙和,克己忍讓,劉文典的輕侮之詞使他心裏堵得慌,但他並沒有抗辯的意思。沈從文的姨妹張充和對業師劉文典(讀北大時,她上過劉文典的古典文學課)的看法與眾不同,她認為,劉文典強烈的主觀判斷中並無惡意,愛說俏皮話,隻不過圖嘴巴快活。實際上,劉文典的骨子裏除了狂妄,還有自卑,他對自己都看不順眼,何況他人,跟他在這件事情上較真,實無必要。然而聞一多是火烈的詩人性子,喜歡為朋友抱打不平,他絕對咽不下這口鳥氣。
三、“二雲居士”
1943年春,劉文典受普洱大鹽商張希孟之邀,為張母撰寫墓誌銘。當地士紳還玩出一個大忽悠:普洱素有“瘴鄉”之號,世人心存畏懼,不肯前往。他們請劉文典去考察一番,作幾篇遊記,說明“瘴氣”並非水土空氣中含有毒質,隻不過是瘧蚊作祟罷了,現代醫學完全可以預防。如此一來,消除了“瘴鄉”之名,其他學者方肯前來,地方財源亦可得開發。劉文典沒想那麼多,他隻圖求一大筆酬金和十兩上好的“雲土”,也不向時任清華大學中文係主任聞一多打聲招呼,就擅自曠教半年,這可是玩忽職守。當時,算上滯留香港未歸的陳寅恪,聯大中文係僅有教授七名,本已捉襟見肘,不敷所用,劉文典這樣撅屁股走了,他撂下的挑子勢必會加重其他人的負擔。何況他圖謀私財和煙土不告而行,名義不夠堂正,校規亦遭踐踏。於是聞一多征得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支持和同意,以譏諷的言詞(“昆明物價漲數十倍,切不可再回學校,試為磨黑鹽井人可也”)寫信通知劉文典正式收回聯大寄發給他的聘書,就這樣兵不血刃,將這位名教授掃地出門。聯大中文係教授王力等人曾為劉文典求情,力陳老先生從北平輾轉南來,寧死不做漢奸,愛國之心不後於人。聞一多對劉文典鄙夷不屑,務為驅除,這樣的說詞隻會火上添油,他怒形於色地說:“難道不當漢奸就可以擅離職守,不負教學責任嗎?”狂瀾轟然已倒,劉文典縱然放低身架,答應雨季之後回校授課,下一學年增加課時以為彌補,也扭轉不了既成事實。他走的最後一步棋是給清華大學校長、西南聯大常委會主席梅貽琦寫信,為自己的曠教行為作出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