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狂名滿天下——劉文典:敢當麵罵蔣介石為“新軍閥”(2 / 3)

典雖不學無術,平日自視甚高,覺負有文化上重大責任,無論如何吃苦,如何貼錢,均視為應盡之責,以此艱難困苦時,絕不退縮,絕不逃避,絕不灰心,除非學校不要典盡責,則另是一回事耳。今賣文所得,幸有微資,足敷數年之用,正擬以全副精神教課,並擬久住城中,以便隨時指導學生。不知他人又將何說,典自身則仍是為學術盡力,不畏犧牲之舊宗旨也。

過了將近兩個月,梅貽琦才以短信回複,隻是敷衍一番,並無半詞挽留。萬不得已,劉文典含垢忍辱,從此改換門庭,應熊慶來之邀,去雲南大學文史係屈就教席。

劉文典為解聘一事曾與聞一多當麵幹過口水仗,還險些動手打起來。聞一多對此耿耿於懷,不依不饒。1944年7月10日,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吳俊升邀集西南聯大、雲南大學、中法大學三校的係主任討論如何修改《部頒課目表》。聞一多借題發揮,不僅在會上痛罵劉文典劣跡斑斑,慶幸將他驅逐出聯大,而且遷怒雲南大學,斥責雲大專收爛貨,藏垢納汙,居然將劉文典視為奇珍而敬若神明。君子不為已甚,聞一多這樣做就未免太過分了些。

有人說,劉文典丟掉西南聯大好端端的教授,固然是聞一多強勢發難所致,其自身的嗜好也起了相當大的負作用。劉文典是癮君子。在北方時,他吸紙煙,已到煙不離嘴的程度,上課時,煙卷黏在唇邊,絲毫不妨礙他傳道授業解惑。他乘清華大學校車進城,一手持古書,二指挾香煙,聚精會神,煙屑隨吸隨長而不除。1931年,劉文典的長子劉成章(輔仁大學學生)參加北平學生運動,因體質羸弱,連夜挨凍,沉屙不起,嘔血數升而亡。禍不單行,劉文典的兩個兄弟客死湘西,老母也在故鄉物化。他到雲南定居不久,新住宅又被炸成廢墟。這一連串變故霜雪交加,堯都舜壤,更不知何時能夠興複,劉文典的意誌日益消沉,與鴉片結下了難分難解的孽緣。教授的薪水不夠支用,他就為當地的土司、軍閥和官僚撰寫碑文、墓誌、壽序和賀表,豐厚的潤筆費隻為煙燈長燃。若非磨黑雲土的誘惑使他流連忘返,他也不會丟掉西南聯大的教職。

抗戰期間,劉文典在昆明,他的妻子卻在北京,道路隔絕,難以團聚。張充和接受《合肥四姊妹》的作者金安平采訪時,有一段精彩的回憶:“師母不時寄錢給劉老師,命他把錢用於醇酒婦人,還說:‘無妻妾相隨,何其不便!望善自排遣,及時作樂可也。’劉先生說,這是伉儷情深的表現。我相信他的說法。再說,他鴉片癮極重,哪裏還能縱情酒色?”看來,狂士之妻也不是尋常巾幗的胸量格局,這樣體貼丈夫的妻子真是天下難尋。

抗戰勝利後,南遷的名牌教授鮮有不收拾行囊欣然北歸的,劉文典卻高拱端坐,不肯挪窩,蓋因昆明的天氣和雲南的煙土拖住了他的後腿,使他寸步難移。有促狹鬼為劉文典取了個“二雲居士”的綽號,倒也貼切,“二雲”指雲南火腿和雲南煙土,都是劉文典的戀物,他是萬萬舍不得撂下的。

四、喜聽美言,好講怪話

劉文典身形清瘦,麵貌黧黑,兩顴高聳,雙頰深凹,不知底細的人以為他常曬日光,其實是鴉片煙為他“美容”所致。魏晉人物神傲形羸,褒衣博帶,好食五服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癮君子劉文典庶幾近似之。

西南聯大的教授會講課的不少,但像劉文典那樣把課講得出神入化的並不多,他深得學生的歡心和敬意,這樣的效果無人可以否認,連他的冤家對頭也講不出什麼難聽的微詞。他語出驚人,教學生做文章,緊要處全在“觀世音菩薩”五字,鎮得學生一愣一愣的,對其深意卻大惑不解。他把學生嗷嗷待哺的模樣看飽了,這才揭開謎底:“‘觀’,是要多觀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講究音韻;‘菩薩’,是要有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這個解釋通達明晰,學生恍然大悟,豁然開朗。劉文典於“觀世音菩薩”五字上心得幾何?他胸無城府,不夠圓滑,張嘴就會得罪人,至少在“世”字上是頗有欠缺的。但這也正是他一介書生真情至性的地方。

清華教授吳宓好學不倦,隻要時間上安排得過來,同儕中誰的課講得好,他就樂顛顛地跑去當“旁聽生”。吳宓服膺和欣賞劉文典的學問,他總是穩穩當當地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劉文典講課,閉目時多,隻有講到得意處,他才會睜開眼睛,向後排張望,照例要問一句:“雨僧兄以為如何?”吳宓則如弟子乍聞師命而起,神情十分恭敬,一麵點頭一麵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此狀是教室中的一景,不僅學生為之竊笑,劉文典也頗感暢懷,為之莞爾。

狂士的毛病少不了,放不下架子即是一端。1917年,劉文典受安徽老鄉陳獨秀延攬,在北大當過教授。十年後,他接受安徽省政府的委托,籌建安徽大學,忙乎了一年多,徽大成形了,他卻因為學潮牽連,遭受了一場牢獄之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劉文典的後福就是被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聘為中文係教授。當時,名教授是稀缺資源,大學也普遍喜歡開門辦學,清華的教授去北大兼課,或北大的教授去清華兼課,是相當平常的事情。劉文典在北大兼了兩門課程:漢魏六朝文學和校勘學。校勘學是選修課,感興趣的學生不多,教務處就將這門課的授課地點安排在中文係的教員休息室。劉文典受此怠慢,心中不快,頭一次開講,中文係又忽略了課前準備,於是劉文典借題發揮,動了脾氣和肝火,皺著眉頭發牢騷:“這個課我教不了!我沒法子教!”眾人懾於這位狂名灌耳的教授的傲勁,不敢吱聲,麵麵相覷,束手無策,眼看就要陷入僵局。沒想到,教員休息室的工友是個機靈人,他端上沏好的熱茶,用純粹的京片子來解圍:“那哪兒成!像您這樣有學問的先生,北京大學有幾位?您不教,誰教啊!”這話聽去順耳之極,愜意之極,劉文典果然轉嗔為喜,一邊吸著煙卷,一邊打開講章,眾人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頭那塊懸石。

有過留洋經曆的人多半不喜歡中醫,甚至不承認中醫是一門科學,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魯迅和傅斯年,他們逮住機會就給中醫狠狠一擊。劉文典也不待見中醫,但他的戰法非常奇特,不從正麵抨擊,而是采取冷嘲熱諷,極詼諧尖刻之能事。1921年8月,他當眾發表怪論:“你們攻擊中國的庸醫,實是大錯而特錯。在現今的中國,中醫是萬不可無的。你看有多多少少的遺老遺少、別種的非人生在中國,此輩一日不死,是中國一日之禍害。但是謀殺是違反人道的,而且也謀不勝謀。幸喜他們都是相信國粹的,所以他們的一線死機,全在這班大夫們手裏。你們怎好去攻擊他們呢?”他這話也隻能姑妄聽之,經不起仔細推敲,因為庸醫殺人是不分好歹的通殺,劉半農死於中醫之手,就是顯例。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劉文典狂傲,別無所怕,卻怕和尚打腦袋。在清華任教時,劉文典去香山寺查閱佛經。該寺藏書閣懸有禁條,非佛教人士,不準借讀。借讀者不得攜書出寺,必須在寺內念經堂正襟危坐,且不得以手指沾口水翻閱書頁,一律用寺院製作的篾子翻看,違者受罰。劉文典是名學者,寺中和尚法外施恩,準予借閱,閱前老和尚照例介紹了一通規則,劉文典無不允諾,答應嚴守規約。和尚去後,他靜坐讀經,因車馬勞頓,困倦襲人,難以久撐。室內有一張空榻,他持書側臥,片刻即入黑甜鄉中,手中佛經掉落地上,亦渾然不覺。半個時辰過去了,劉文典正在夢境逍遙遊,忽然聽見叫罵聲,頭麵還受到掃帚撲打,他睜開眼來,隻見老和尚怒形於色,一邊撲打,一邊斥責:“您言而無信,竟把佛經丟在地上,真是褻瀆啊!”劉文典聞言,又窘又急,一麵老實認錯,一麵抱頭鼠竄。無奈佛堂四門鎖閉,他既逃不出,也不想逃出,外麵香客甚多,被追打更無地自容。他苦苦求饒,終得寬恕。老和尚見劉文典服從責罰,甘心挨打,名教授的架子丟到了爪哇國,也就鬆開皺緊的眉頭,放他一馬,當堂赦免了“罪人”。誠可謂不打不相識,劉文典和老和尚成為了好友,在清華園他還設素齋招待過這位方外之交。多年後,劉文典重提舊事,對人大談心得:“我的腦袋雖然不太高貴,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這次挨打應該,君子不可輕諾寡信!”狂傲之士肯講道理,肯遵守遊戲規則,這就顯出可愛之處來。

教師爺誨人不倦,最忌心不對口,真要做到知行合一卻殊非易事。劉文典講莊子《逍遙遊》,主張出世是其主調,可是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把話題扯遠了,談到世間的不平等,忽然慷慨激昂,義形於色,甚至把習慣半眯半閉的眼睛也大大地睜開。他舉的例子很切近,許多人坐黃包車,與車夫的地位太不平等,這種社會現象是最要不得的。學生們都感到驚訝,在下麵交頭接耳,劉教授今天怎麼突然入世?是不是吃錯了藥?下課了,同學們目送他踽踽而歸,出了校門,一輛人力車擺過來,他從容入座,車夫拎起車把就向西邊跑去。大家相視而笑。這種世間最要不得的現象看來短期內是消除不了的,何況車夫要吃飯勝過要平等。

五、吹牛也要有本錢

在西南聯大,劉文典開設的《莊子》上座率高,《文選》也有不少捧場的“粉絲”。他上《文選》課,弄出行為藝術的味道,一壺釅茶要泡好,一根兩尺長的竹製旱煙袋也不可或缺,文章的精義不僅是他明白細致講出來的,也是他巧言妙語暗示出來的。拖堂是他的習慣,學生並不厭煩,樂得聽他高談闊論。木華的《海賦》形容驚濤駭浪,洶湧如山,劉文典講解此賦,考問學生看到了什麼特異的東西,大家凝神注目,以福爾摩斯探案的勁頭尋找蛛絲馬跡,結果發現整篇《海賦》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屬於“氵”旁。劉文典順勢提點道:姑且不論文章好不好,你們光是看它水意泱然,就宛如置身其境,能夠感覺到波濤澎湃,瀚海無涯。

有一次,劉文典破例隻講了半點鍾的《文選》,就收拾講義,當堂宣布:“今天到此為止,下星期三晚飯後七時半繼續上課。”下星三是什麼日子?是陰曆五月十五。劉文典選擇這個晚上講解謝莊的《月賦》,可謂大有深意,老天爺也讚賞他的奇思妙想,以晴煦無雲來配合。學生遵囑在室外擺上一圈椅子,劉文典居中而坐。“白露曖空,素月流天”,“日以陽德,月以陰靈”,他念念有詞,細細講解,眾人或抬頭望月,或低頭顧影,心領神會,快莫大焉。高潮處,劉文典吟誦道:“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眾人擊掌而和,仿佛小小的音樂會,氣氛之熱烈前所未有。對於許多人來說,這樣的享受真是不可多得,做夢也不容易夢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