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代直聲——梁漱溟:“寧鳴而死,不默而生”(3 / 3)

事後數日,梁漱溟未能頂住外界施加的強大壓力,向全國政協作出了檢討。他將自己的錯誤歸結為“目空一切”,將此前的頂牛行為定性為“達到頂峰的荒唐錯誤”,他承認自己是“偽君子”,“階級立場不對”,為了表明他絕對不反黨的心跡,他願意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梁漱溟居然也變得能屈能伸了,是本意還是違心?沒人知道。但這回他的良心自由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傷害,則是無疑的。

四、“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梁漱溟曾標揭人類麵臨的三大問題,依序為:人與物之間的問題,人與人之間的問題,人與自己內心之間的問題。這三個問題看似簡單,終竟解決了它們的人卻極為罕見。梁漱溟是否解決了這三個問題?我看未必,但他一直在尋求解決之道,這就很不容易了。

“文革”期間,梁漱溟寫過一首《詠“臭老九”》,將知識分子的屈辱感表露無遺,一度口口相傳:“九儒十丐古已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猶如人,今之老九不如狗。專政全憑知識無,反動皆因文化有。假若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滿街走。”他受到了狂濤惡浪的衝擊,家被抄,房屋被占,夫人挨打,書籍、信件、字畫被焚,手稿被沒收,如此慘境,他仍然頑強地活下來。更難能可貴的是,在資料全無的情況下,梁漱溟寫成了學術著作《儒佛異同論》和《東方學術概觀》。誰說“文革”期間隻有兩部學術著作(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和章士釗的《柳文指要》)?梁漱溟的著作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要求,但它們的學術價值比那兩部官方認可的“傑作”要高明得太多。

喜歡出風頭的人,永遠都有風頭可出;喜歡冒風險的人,也永遠有風險可冒。“批林批孔”運動一起,梁漱溟就認為林彪與孔子既不當門又不對戶,風馬牛不相及,將他們捆綁在一起加以批判實在太荒唐。北大教授馮友蘭曲學阿世,奉旨撰文,鐵掌批孔,大出風頭,尤其令梁漱溟氣憤難平,他寫信給這位昔日的弟子,聲明與之絕交。當時全中國隻有兩個人不肯批孔,一個是梁漱溟,另一個是吳宓。梁漱溟認為孔子的思想有糟粕,也有精華,不能一概抹殺。至於林彪,是鬼不是人,完全沒有人格。這家夥假扮馬克思主義者,編語錄,唱讚歌,說假話,既無思想,也無路線,隻是一門心思想奪權。將他與孔子強行牽扯,甚至相提並論,是愚蠢可笑的。“林彪欺騙了毛主席,毛主席錯認了林彪,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當年,誰會像梁漱溟這樣直來直去地說話?他居然認為毛澤東養虎貽患,難辭其咎。這還得了!批判會不斷升級,從1974年3月到9月,曆時半年,大會小會一百餘次,火力夠猛夠烈,竟然轟不垮這位八十一歲的老人,真是不可思議。梁漱溟有幽默感,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幽默感,他在批鬥會上調侃道:“給我貼大字報,自是應有之舉;會上同人責斥我駁斥我,全是理所當然。這種駁斥、責斥,與其少不如多,與其輕不如重。如果平淡輕鬆,則不帶勁,那倒不好。”待到批林批孔運動快要結束時,有人問他對批鬥的感想如何,梁漱溟亢聲回答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匹夫’就是獨自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後一著隻是堅信自己的‘誌’。什麼都可以奪掉他,但這個‘誌’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沒辦法奪掉!”這話差點沒把那人當場噎死。

梁漱溟最後一次挨批判,則是在打倒“四人幫”之後。1978年2月,全國人大、全國政協同時在北京開會,會議的一項重要內容是製定新憲法。在政協會上,梁漱溟再次放炮:“我的經驗是,憲法在中國,常常是一紙空文,治理國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我的話是有根據的。就說最近十年吧,毛主席為了解決劉少奇的問題,寫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如果按黨章,劉少奇是中共第二把手,必須召開黨的代表大會才能解決問題;如果按憲法,劉少奇是國家主席,必須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來解決。毛主席沒有那麼做,內在的原因據說是劉少奇並非孤家寡人,他在中共黨內的上層有不少有力的支持者,他在普通黨員和人民群眾中也很有威信。毛主席考慮到首先在黨內高層開會就會遇到麻煩,弄不好就會搞成僵局。因此,他采取了非常手段,繞了個大彎子,直接從下邊開始,把熱情有餘的娃娃們鼓動起來,發動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天翻地覆,國無寧日。結果被衝擊的就不單是劉少奇,還有許多其他人,中共的,非中共的都有,倒的倒了,死的死了,好大一攤子!而不是常說的‘一小撮’。毛主席的這種搞法,自然是人治,而不是法治,憲法也限製不了他的所作所為。我還想過,為什麼毛主席能這麼做,而且暢通無阻,一呼百應,反對者甚少呢?我覺得有兩方麵的原因:第一,毛主席本人是一位功高如山的人物,可以說他締造了黨,締造了國家,他的權威太大了。毛主席不加限製地發揮了自己的這種權威,於是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毛主席也就從人變成了神,成了偶像。第二,是由於中國的曆史,20世紀以前不用說,本世紀以來雖曾有過各種紙上的憲法,但從總體看都沒有真正施行過。法統、法製、法治,種種法的觀念從上到下,大家都非常淡薄。而對於人治,卻是多年來所習慣的……中國由人治漸漸入於法治,現在是個轉折點,今後要逐漸依靠憲法和法製的權威,以法治國,這是曆史發展的趨勢,中國前途之所在,是任何人都阻擋不了的。”

此炮一放,一大堆罪名劈劈啪啪落在了梁漱溟頭上,“攻擊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誣蔑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批判隻是裝個樣子,誰也不再認真,火力之弱形同撓癢。後來,事實證明,梁漱溟的話講得對,他的預見也在逐漸成為現實。

漢代民謠曰:“直如弦,死道邊;彎如鉤,反封侯。”直言者從來就很難有好果子吃。一個人豁出性命,“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單有道德勇氣是遠遠不夠的,他必定還得有一種信念作為後盾:天地間有一個我,天地間就多一份正氣,浩然正氣是不可磨滅的,它與日月星辰相輝耀,與宇宙天地相始終。中國知識分子集體軟弱,缺乏獨立之人格和自由之精神,就是因為胸中沒有養成這股滂沛的浩然之氣。梁漱溟寫過一副贈友兼自箴的對聯,“無我為大,有本不窮”,他的勇氣和信心皆源於佛家精神和儒家精神。他具有菩薩心腸,是現世中“觀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君子儒。美國高官馬歇爾和司徒雷登尊稱他為“中國的甘地”,也不算太誇張。

1985年11月21日,馮友蘭的女兒宗璞打電話邀請梁漱溟出席父親九十歲壽宴,梁漱溟明確表示拒絕,當天他寫了一封無上款的信給馮友蘭:“尊處電話邀晤……我卻斷然拒絕者,實以足下曾諂媚江青……如承枉駕來我家,自當以禮接待交談,傾吐衷懷”。12月6日,馮友蘭回複梁漱溟:

十一月二十一日來信,敬悉一切。前寄奉近出《三鬆堂自序》,回憶錄之類也。如蒙閱覽,觀過知仁,有所諒解,則當趨謁,麵聆教益,歡若平生,乃可貴耳。若心無諒解,胸有芥蒂,雖能以禮相待,亦覺意味索然,複何貴乎?來書竟無上款,窺其意,蓋不欲有所稱謂也。相待以禮,複如是乎?疾惡如仇之心有餘,與人為善之心不足。忠恕之道,豈其然乎?譬猶嗟來之食,雖曰招致,意實拒之千裏之外矣。“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詩人誠概乎其言之也。非敢有憾於左右,來書直率坦白,甚為感動,以為雖古之遺直不能過也。故亦不自隱其胸臆耳。實欲有一歡若平生之會,以為彼此暮年之一樂。區區之意,如此而已,言不盡意。

12月24日,馮友蘭在女兒宗璞陪同下前往木樨地拜訪梁漱溟,兩位耄耋老人暢談“菩提”“涅槃”。宗璞童言無忌,她強調說明,梁漱溟信中指責父親“諂媚江青”是不問事實的主觀妄斷,這種態度很要不得,事實上,“父親和江青的一切聯係,都是當時組織上安排的。‘組織上’三字的分量,量您是清楚的。江青處處代表毛主席,是誰給她這種身份、權利的?江青半夜跑到我家地震棚,來時院中一片歡呼‘毛主席萬歲’,是誰讓青年們這樣喊的?居心叵測的女人和小人君臨十億人民的原因,現在都逐漸清楚了。父親那時的詩文隻與毛主席有關,而無別人!可以責備他太相信毛主席和共產黨,卻不能責備他諂媚江青。我們習慣於責備某個人,為什麼不研究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所處的地位,尤其是解放以後的地位……最根本的是,知識分子是改造對象!中國知識分子既無獨立的地位,更無獨立的人格,真是最深刻的悲哀!”話不投機半句多,馮友蘭父女起身告辭,梁漱溟以親切的語氣問宗璞:“你母親可好?代我問候。”這再次觸到了宗璞的內心痛點,她回稟道:“母親已於1977年10月去世,當時大家都在‘四人幫’倒台的歡樂聲中,而我母親因父親又被批判,醫療草率,心緒惡劣,是在萬般牽掛中去世的。”對此,梁漱溟為之喟然,他將自己的新著《人心與人生》贈給馮友蘭。梁、馮二老的這次(也是末次)相會顯然算不上“一歡若平生之會”。蔡仲德著的《馮友蘭先生年譜初編》隻紀實,不作評,其中氣息則不難聞見。

馮友蘭一度被梁漱溟踢出門牆,後雖獲諒,心頭的嫌隙總未百分之百地消除(汪東林的《梁漱溟問答錄》是明證),但他對老師由衷敬佩。1988年,梁漱溟逝世後,馮友蘭以九十三歲高齡撰寫紀念文章,稱讚梁漱溟:“鉤玄決疑,百年盡瘁,以發揚儒學為己任;廷爭麵折,一代直聲,為同情農夫而執言。”這一評價堪稱準確恰當,理應萬世不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