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愛給“作”沒了(1 / 3)

那隻小小的紅色翡鳥,一動不動棲息在樹枝上,就像懸掛在樹梢上的一朵火紅的石榴花。它的黑眼睛如同兩粒油亮的樹籽,發出黑寶石般的光澤。

那棵樹其實並不高,仰頭就能望見它的樹冠,在背對著陽光的那一麵,覆蓋著毛茸茸的青苔,散發出潮濕的氣息。在南方的熱帶雨林裏,比它粗壯高大的喬木舉目皆是,但這棵樹的葉子很美,像一片光滑的手掌,伸出五個錯落有致的手指。陽光就從指間的縫隙裏射下來,將翡鳥的羽毛染成斑斑點點的金紅色。

那隻翡鳥耐心地蟄伏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麼,隻是偶爾轉動一下細巧的頸子四下張望。後來它抓住樹枝站了起來,朝著天空發出了一聲悠長而清脆的宛鳴。

一隻胖嘟嘟的翠鳥,像一粒成熟的青橘,從碧藍的天空垂直地落下。它從很遠的地方飛來,豆綠色的羽毛上落滿了灰塵。它穿過密密的叢林,鑽出塗滿了陽光的葉片,最後,悄悄地停在了翡鳥的身邊……

透過茂盛的草葉,可以望見林邊上那個幽藍的小湖,被風吹起了一層層浪花。

不。這個城市裏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你就“作”吧你——

那個“作”字兒平著拖過去,拖得老長,口氣聽著就不是個好詞兒。早幾年,這詞兒就像天氣預報中的大風消息,隔些日子就會卷土重來。那是劉博的口頭語,劉博一沒轍,兩手一攤,眼皮往上一翻,扔下這句話摔門就走。他走了以後,這句話就吊在房間的天花板底下,像蛛網和灰塵一般蕩來蕩去。

劉博是卓爾的前夫,一個比較文學博士,如今留在加拿大一個城市的大學裏,安安心心當他的副教授。

你就“作”吧你——被激怒了的劉博,衝著她無奈地低吼。

那一定是卓爾又幹了一件什麼違反常情常規的事情了。比如說,本來明明在報社總編室幹得穩穩當當的,突然一心想調到研究部去。理由呢,幹嗎要什麼理由啊,在總編室呆膩了唄;在研究部幹了沒幾個月,你想想那研究部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的辦公室該有多麼乏味啊;幸虧報社正物色派人去建西藏記者站,卓爾就挺身而出了。臨走前卓爾遊說劉博,讓他到拉薩去教書,劉博那時在念GRE,正要申請到國外去讀博士,一天裏除了書堆兒連廁所都很少去。卓爾獨自在西藏呆了三個月,藏羚羊野驢什麼的全見過了,打電話給劉博,說她決定在西藏生活一輩子。話音剛落,沒過一周卓爾就被飛機送回了北京,是高原反應引發的心肌炎,醫生的結論是卓爾不適合繼續在西藏工作。卓爾出了院,捧著劉博送給她的一束康乃馨,眉毛一直耷拉到眼皮,麵色晦暗精神沮喪。回到家,喝過劉博千辛萬苦專門為她煲的雞湯,(事過多年,卓爾還拂不去那雞湯散發的怪味,千真萬確,她從雞肚膛裏夾出了一隻完好無損、圓鼓鼓的雞嗉子。)兩個星期之後,卓爾容光煥發地從報社回來,她告訴劉博,她已經決定到海南記者站去工作。

劉博臉上一片混沌,就像沙塵暴降臨前的天空。

其實,劉博同學又不是不知道她卓爾這一貫的脾性。大學同窗四年,卓爾的真實表現早就像回旋曲一樣,在他耳邊翻來覆去地演奏多次了。那年暑假,卓爾背一隻書包去了山西,開學時回來,私下裏幾個要好的同學說,她真想休學到太行山一個什麼什麼山溝裏去辦學,可就是缺資金。有同學給她捐款,消息傳到劉博那兒,他當即把當月的生活費全掏給了卓爾。劉博沒有了夥食費,天天在食堂裏舀大桶裏的米湯喝,喝得米湯裏照出的小臉隻剩下一雙眼睛。卓爾把自己的夥食費拿出來,買了蛋糕去看望劉同學,劉博當場昏倒在卓爾懷裏。卓爾的太行山後來當然沒有去成,她為了如此純真感人的愛情,留在了昏倒的劉博身邊。

那時候,劉博怎麼就不說她“作”呢?那叫有個性,有創造力,敢為天下先。那叫可愛,叫生動,叫卓爾不群。劉博曾經是多麼迷戀卓爾呀,他竟然寫詩了,現代詩舊體詩像織布機,生產出成匹成匹的詩獻給卓爾;那時的卓爾認為自己就是要想去火星,劉同學都會幫她去找梯子的。卓爾果然非劉博不嫁了。

可結婚才幾年工夫啊,劉博的眼睛怎麼就不是原來的眼睛,嘴巴也不是原來的嘴巴了呢?老劉原形畢露得也太快了點兒呀。直到分手那天,卓爾也沒明白,究竟是婚姻改變了劉博,還是自己當初熱昏昏看走了眼。

所以離婚後的卓爾對婚姻抱有高度而固執的警惕。她決不想再一次掉入那個溫柔而危險的陷阱裏去了。

熱帶的雨林沒有季節,那是一個永遠過不完的夏天,時間停止了,但生命卻以分分秒秒的速度在雨水中生長。

那隻翡鳥揚起了它堅利而粗長的喙,溫柔地梳理著翠鳥流水般光潔滑溜的背羽。翠鳥翅上的羽毛,在油綠中閃爍著金屬般的藍光。它們的腹部都是棕色的,散發著紫檀木色沉著而潤澤的光彩。它們的尾羽短小,有一種收斂與含蓄的氣質,不似那和翹翹的長尾大鳥那麼張揚。無論是雄鳥還是雌鳥,雙腳都是細弱的,它們緊挨著身子,用並攏的腳趾緊緊抓住樹枝,就像是貼著樹杈長出來的兩個新鮮果子。那隻藍綠色的翠鳥看上去更活潑些,它開始用尖直的喙不停地啄著翡鳥的頸與翅,是嬉戲和玩耍的那種啄,輕柔而又熱烈,活脫脫是兩個頑皮的孩子。

它們親切地交頸私語,然後開始了唱歌,一先一後、一高一低,長長短短、唧唧咕咕,歌聲是不連貫的,隨心所欲地創作出來,深情的詠歎之後常常突然休止,改為短促的呼叫,像嘹亮的小號,把四周的樹葉都吹得忽忽悠悠地飄蕩。歌聲充滿了抑揚頓挫的節奏,聽上去就有了歌詞內容。樹葉在風中濕重地嘩響,湖麵上不時有魚撲哧跳起來再落下去,譜出單純而協調的和聲,為它們的歌伴奏。

那一天,卓爾聽懂了歌詞大意。當時她用圓珠筆將它們寫在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但那件T恤後來被一場大雨淋濕,洗去了所有的痕跡。

不。這個城市裏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劉博也許直到結婚以後,才有機會真正麵對一個具體到頭發絲的卓爾。

最初的衝突,由於發型。當然是卓爾的發型。

結婚的那一天卓爾一頭長發飄逸,順暢的黑發垂肩,柔情似水,甩過來拋過去,掩了半邊臉忽又陽光燦爛,劉博臉上的笑容也隨之飄過來蕩過去。過了些天,半夜裏卓爾被他急促的撫摸弄醒了,隻覺得一隻大手在她腦袋上胡亂摩挲,劉博喘著粗氣說卓爾卓爾你的頭發不見了,卓爾迷迷糊糊答道,你怎麼才發現啊。劉博醒了一半,說那它們到哪兒去了?卓爾說我把它扔在美容院啦。劉博完全醒了,坐起來說:我還以為我抱著個小男孩兒呢。卓爾不高興了,說我本來就不是淑女呀你以為。劉博揉著眼看了她一會兒,說了句下回你理發提前告訴我一聲,也好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卓爾翻身爬起來開燈照鏡子,怎麼看怎麼覺著自己這一頭短發挺別致甚至可以說性感。

到了深秋,卓爾的短發養長了許多,那天來了寒流,卓爾突然感覺冷了,就到美容院燙了一個大回環的波浪型,毛茸茸的好暖和。走到家門口,才想起忘了提前通知劉博了。有些忐忑地進門,倒著身子走,不想看劉的臉色。沒想到劉博在門廳裏大喊,哎哎你這人,你怎麼隨便跑人家來,你怎麼有我家鑰匙啊你,你快給我出去讓我老婆看見該鬧誤會了……卓爾轉過臉,劉博愣在那裏,說原來你又改戲啦,我還當是個別人呢,差點兒不認識了。他摘下眼鏡把卓爾仔細瞧著,竟然很滿意,說那你以後就梳這個發型吧,挺雍容挺華貴的呢。

一個星期後來了暖氣,暖氣片就在卓爾身後,卓爾覺得熱了,卓爾下班時去了美容院。她花了價格不菲的工錢,把一頭卷發拉直了,清湯掛麵似的,半長不短地攏在耳朵後麵。卓爾神清氣爽地回家,她知道所謂“熱了”隻是一個借口,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雍容更不喜歡華貴。她隻喜歡劉博的驚喜,說實話,她就是想給劉博一個驚喜才這麼幹的。

但卓爾沒有見到她期待的驚喜,而是見到了劉博的驚訝,更準確地說,是驚恐。在中文裏,這三個詞一字之差,謬誤千裏,那是卓爾後來才體會到的。劉博驚恐地拈起她的一根頭發,放在眼鏡片下細細察看,說你那彎兒呢彎兒,卓爾說直線是最近的。劉博說不對,你離我遠了,我感覺怎麼好像老是在換老婆。卓爾說這不正好,我就是想給你新鮮感啊。劉博認真地想了想說,不對,老婆隻能有一個,我要一個老婆就足夠了。

卓爾的發型慘遭失敗,卓爾的熱情也同時嚴重受挫。那以後她無論是盤頭是紮馬尾即便是剃成禿瓢,劉博也視而不見。發型事件使得卓爾對於婚姻的認識頓開茅塞:丈夫劉博最需要的是穩定感,在如此詭計多端的現代生活中,一個女人固定的形象必定代表著她從一而終的心態,那種一成不變的妻子才能讓人覺得踏實心安。

可是,在卓爾生活的這座城市裏,所有的街道馬路廣場都正在不停地拆遷整治之中。到處塵土飛揚,開膛破肚,一座新建的大廈被定向爆破炸毀,說是規劃不合理;剛種下的楊樹被一棵棵連著泥團挖出來,說是要改種銀杏。前幾天還是灰色的大樓,一轉眼就被刷成了橘紅色。如果用劉博的話說,這正是一個使勁地瘋狂地在“作”的城市。每一粒彌漫的灰塵中都漂浮著許多陳舊而又新鮮的故事。既然馬路在“作”,樓房在“作”,道路樹木在“作”,卓爾為什麼就不可以“作”呢?

那隻翡鳥突然像一支箭似的直射出去,然後朝著藍色的湖麵俯衝。幾乎在瞬間,就從水裏叼起了一條銀色的魚。它把魚銜在闊長的嘴裏,展開雙翅驕傲地迎著那隻翠鳥飛過去。但翠鳥並不理會,它悠閑地撫弄著自己的羽毛,隻用黑亮的眼珠斜睨著平靜的水麵。就在翡鳥落在了樹枝上的一刹那,它忽地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未等你看清它的去向,它已貼近了湖水,那一刻它就像一隻沒有魚竿的魚鉤,不知從哪裏甩出,須臾間卻已經釣上了一條細長的魚。那條魚是金黃色的,鰭上有灰黑色的花斑。翠鳥在空中扇動著翅膀,像一架直升機般地懸浮在水麵上,然後迅速地將魚大口吞食。它衝著翡鳥嘰嘰地叫著,發出急促而歡快的呼喚。翡鳥不再遲疑,那條銀色的小魚即刻就消失在它張開的大嘴裏。

翡鳥從樹上飛下來,它們一前一後地在水麵上追逐,細細的腳趾撩起碎玉般的浪花,貼著湖水直線飛行;有時它們忽然升空,就像兩隻一紅一綠的風箏,在藍天下蹁蹁翻滾。它們飛翔的影子在波浪中閃爍,嘴裏銜著一條小魚,那魚頭在空中而魚尾卻分明在水裏扭動,它們邊吃邊玩,玩玩吃吃,捕食成為順理成章的娛樂,或是某種藝術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