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拉嚴的窗簾縫兒裏瀉下一絲亮光,遊移在鄭達磊的額頭。他熟睡中的麵孔,留著昨夜酣戰的疲倦和滿足,看上去仍然雄健而又溫情。屋子裏充滿了一種男人特有的味道:濃重的鼻息,身上的毛孔散發出一種類似皮草的氣味,腥膻的體液中混合著淡淡的煙味……那些氣息經過一夜的發酵,攪和著一絲殘存的香水味,更有些複雜而曖昧的意思。
但陶桃喜歡這樣的氣味,鄭達磊最近已經一連好幾個星期,沒有到她這裏來過夜了。陶桃一個人走進自己的房間,隻要吸上一口氣,強烈的孤獨感頓時迎麵襲來。缺乏男人體味的房間,總是令人覺得陰冷。
然而,現在這屋子裏,歡愉和甘甜的氣息在旋轉鼓脹,填滿了每一個空間。它們像陽光下的微塵舞蹈飛揚,被他們共同吸入又吐出。他們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連他們血管裏流動的廢渣都是一樣的顆粒。
陶桃的脖子枕在鄭達磊的臂彎裏,就是在睡夢中,鄭達磊的手也始終攬著她的腰,下意識地摟緊了她。陶桃小心地側過身子,長久地凝視著鄭達磊的麵容。隻有在床上的時候,鄭達磊眼角上的皺紋才會一根根舒展開去,臉上的棱角也會像被燈光烤久的冰雕一點點變得柔和。陶桃輕輕吐出一口氣,吹開他額上的一縷頭發,那發根上有半截變白了,她很想把它拔掉卻又怕吵醒了他。他對於自己是多麼珍貴嗬,她想。可惜不是每一夜都能這樣度過。有時候他來,望著她的眼神,卻好像在看著一個剛認識的人,令她覺得陌生。但每當黑夜過去,陶桃在他的懷裏醒來時,屋子裏那種渾濁的氣味,又使她全身的感官,都濕漉漉地浸泡在那種叫做幸福的感覺裏。
陶桃悄悄伸出手,拿過床頭的鬧鍾來看,已是上午10點。她感覺到鄭達磊微微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他放開她,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
陶桃親吻他的額頭,輕拍他的臉頰,重又滾落在他的懷裏。她知道早晨的鄭達磊不習慣深吻,他喜歡胡亂地撫摸她,然後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趣閑聊,纏綿悱惻一直在床上膩到中午。通常,陶桃會在他醒來之前,輕手輕腳地到洗手間洗漱;等他醒來後,繾綣一陣子便故意掙脫他,穿上睡衣到廚房為他端來一杯香濃的咖啡。咖啡杯的盤子邊上,會放上兩朵前一天就預備好的紅玫瑰,盛開的花瓣上滴著水珠,叫人一看就賞心悅目。玫瑰花芯裏,分別塞著一小塊潔白的方糖,咖啡裏放不放糖,完全隨他高興和不高興,這就有了幾分乖巧和順從。小勺把咖啡和玫瑰的香味攪在一起,蘇醒的房間更添了溫馨的氣氛。
陶桃是營造情調的一把好手。她雖來自偏僻的小鎮,但這些都市女人玩的遊戲,她早早就已無師自通。就像原野上的草籽兒,被風吹開去,無論到哪裏,一遇雨水就會發芽。何況陶桃一直用心閱讀像《好主婦》那樣精美、時尚又絕對充滿女性智慧的雜誌,那一頁頁飽含養分的肥料澆灌著她,使她女性的身體和頭腦,每一天都在都市水泥地的縫隙裏茁壯成長。
如果說,晚宴上陶桃是一件旗袍、逛街時是一條長裙、在辦公室是一個白領。那麼在家裏,陶桃隻是一件內衣。
她看出鄭達磊今天的心情很好,他主動跟她談起了最近剛解開的那塊賭石。他告訴她,那是一塊少見的芙蓉種,雖是新坑的嫩料,綠色不像老坑種那麼勻和,但色澤清淡,玉質細膩,如清水出芙蓉。就是用肉眼看,色正無邪,糯化底,不帶黃。其中的半邊玉石上,可見深綠色的脈,這叫做“芙蓉起青根”,加工後的玉器售價非常昂貴。哪天有空兒,一定要帶她去看一看才好。
他說得激動,反複搓揉著陶桃的手,好像她的手就是那塊玉了。每次隻要談玉,他就兩眼放光,有點像名貴的貓眼石?若是陶桃有興趣提問,鄭達磊就會拿出講課的架勢,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像一輛在下坡路上刹車失靈的汽車。她和他相處這幾個月下來,比如評估翡翠綠色的“濃、陽、俏、正、和”口訣,翡翠品種的三十六水、七十二豆、一百零八藍之說;什麼“外行看色,內行看種”的要領,翡翠的“水頭”,也就是透明度,其顏色應是活的並且有動感才屬上品啦;翡翠的“地子”也即除去綠色之外的底色,最能說明翡翠的“水”與色彩之間的協調程度;透明的地子,分成玻璃底、冰底、蛋清底、芙蓉底、鼻涕底等多種。地子以質地堅實、細潤、水分足、底色均勻漂亮為佳,硬度高的翡翠拋光後,在陽光下光芒四射,那肯定屬於“玉氣重”的上品了……這些關於玉石的常識,陶桃有心無意地,陸陸續續聽了不少。她喏喏地應和著,同鄭達磊恰好相反,她喜歡的不是這些玉的道理,而是那些玉器首飾本身。有時候,陶桃會覺得鄭達磊迷戀玉的程度,甚於愛女人。但奇怪的是,他本人從不佩玉,他的頸上指間,無戒無墜,除了領帶夾,其他多餘的首飾都不上身。
陶桃曾開玩笑地問過他,鄭達磊回答說:你看看酒店裏出入的那些暴發戶,恨不得十個指頭都戴上金戒,我可不想被人當成款爺看。我愛玉不是愛的那塊石頭,我的玉是無色無形的一種想象,是一種空靈的精神啊……
說成這樣,就不大好懂了。陶桃慢慢咀嚼鄭達磊的想法,不再吭聲。一個珠寶公司的老總,對玉器抱著一種玩賞的心態,而不是玉的經濟價值。躺在他身邊的女人陶桃,心裏自然不大托底。這種由來已久的疑慮,迫使她不得不采取相應的對策了。
陶桃從枕下摸出兩隻灰綠色的玉鐲,一前一後套在了手腕子上。玉鐲互相碰撞,在她潔白的腕上轉動,琤琤之聲清脆,猶如泉邊古箏。
好看麼?她喜氣洋洋地把胳膊伸到鄭達磊眼前炫耀著。
鄭達磊猛地欠起了身子,抓住她的手腕,放到眼前來看。然後一把掀開了薄絨毯,光腳跳到地上,拉開了窗簾。陽光嘩啦一聲灑在床上,陶桃的手臂像一根白得刺眼的象牙懸在空中。然而鄭達磊隻那麼輕輕瞟了一眼,臉上忽生怒氣。
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這叫什麼呀,這也能叫玉呀?他嚷嚷。這是翡翠中最低檔的殘品。你看,這一隻,灰綠中那麼多黑斑,這是翡翠最忌的瑕疵。它的礦物成分是長柱狀的角閃石礦物,短柱狀的晶格中,含有FF、含輝石類礦物。你看這黑斑的邊界多明顯啊,這叫死黑,俗稱蒼蠅屎。我都給你講了那麼久的玉,你怎麼還是一竅不通啊!他氣呼呼不由分說把兩隻鐲子都從她腕上擄下來,指著另一隻淡綠的鐲子說:這一個,你看,也是劣等貨,裏頭全是雲霧狀和絲絮狀的瑕疵,人稱“白花蓋頂”,是由白色的硬玉和沸石等纖維狀礦物組成的。這兒還有一道明顯的裂紋,看見沒有?像一根兒黃色的煙絲。你從哪兒弄來這些東西,真給我丟臉!
鄭達磊說得生氣,一把推開窗子,把那兩個圓圈,用力地甩了出去。陶桃看見它們在空中劃出一道昏暗的弧線,從樓下的水泥地上,遠遠地傳來沉悶而渾濁的碎裂聲。
陶桃側過身把脊背對著鄭達磊,小聲嘟囔說,她說那天上街看見一家珠寶店打折,價錢很便宜,她一直想買一對兒玉鐲,就挑了兩隻先買下來戴著。
我不是說過要給你買最好的嘛!鄭達磊咆哮起來。你就這麼等不及?首飾這東西要麼不戴,要戴就必須是最好的,你的審美眼光可真是成問題……
陶桃的淚珠掛在眼角,她淒楚動人的聲音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好可憐的。她說:女人總是愛美的,手腕上空蕩蕩的感覺,就好像男人穿了西裝沒打領帶似的。可是,你那麼忙那麼累,我怎麼能再給你添麻煩呢。那天碰上了,心裏好喜歡的,就想先給自己買上戴著玩兒吧,等你的,還不知等到哪一天呢……
好啦好啦別說了。鄭達磊打斷她,口氣明顯地變得溫和了。他俯下身,把她的身子扳過來,小心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淚。一邊解釋說新近買下的那塊翡翠真是難得一遇,雖然加工製作是技術部門的事,但他一定會督促他們按照他的意思來設計,琢出一對上等手鐲應該沒有問題。陶桃依偎在他懷裏,鉤住他的脖頸吻他,仍是輕輕搖頭。陶桃吞吞吐吐說,既是那樣難逢的寶貝,隻一對鐲子豈不可惜,若是將墜兒、耳片和胸針都能配套,設計成一整套的翠玉首飾係列,那樣的精美絕倫,才是她一生的夢想。
鄭達磊脫口而出:你說的這種全套翠玉首飾,那可是宋美齡96歲那年,在美國出席二戰勝利50周年紀念酒會上用的行頭呀,你的胃口可真不小。
陶桃故作驚訝地說:你剛才還說我沒眼光呢,看來我的品位不俗吧。算了算了,誰不知道成套的翡翠首飾價值昂貴,所以女人的夢想,多一半人是實現不了的,我也隻不過隨口說說而已……
鄭達磊沉默不語。他暗暗自問:難道陶桃也是那麼物質的女人麼?
二
陶桃一出場就給了鄭達磊極好的印象,和風細雨,潤物無聲。不像以前那些朋友們向他隆重推出的明星式美女或是京城名媛,人還沒有見到,天空已是飛沙走石,令他看不清那個女人的真正麵目。若是繼續交往約會下去,周圍龐大的關係網更使他忐忑不安望而卻步。陶桃向他走來的時候,沒有喧嘩的鑼鼓和音樂的鋪墊,就像兩幕戲間的過場,背景是平淡而樸素的。在會議室的談判桌上,在鄭達磊做好了充分思想準備,欲與強悍的女經理過招的那個時刻,陶桃卻像一枝剛發芽的翠柳,清爽柔韌,從昏暗而燥熱的水泥牆角突兀地冒出來,被一陣春風掀起,拂過了他的額頭,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輕柔的癢感。
那原本是一個有些棘手的關節,陶桃居然不動聲色地擺平了。繼而,鄭達磊迅速發現了她各種優點,她不僅待人熱情善解人意,對“天琛”的事情盡心盡職,處理問題的方式帶有女性的委婉與親和力。即便聊天時談談時事經濟,她也有足夠的聰明和敏感接上話茬兒。在她那種明曉事理的冷靜後麵,有一種經曆過世態炎涼之後才有的熟練與通達,這正是鄭達磊十分欣賞的品質,也完全符合他對於女人“上得廳堂”的美好理想。再以後慢慢熟了,知道她來自一個邊遠的小鎮,通過自強不息的奮鬥努力才走到今天這步,心裏就有了些模糊的憐愛與傾心。他從來沒有詳細地問過她的經曆,他認為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對她的感覺——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那麼,陶桃,在具備了一個女人的基本資質之後(智商、文化、能力等等),還具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容貌姣好,讓人賞心悅目。
鄭達磊選擇的女友必須是漂亮的。任何人也不能改變他的這個原則。他可以不計較女人的出身、地位和教養,但女人如果不漂亮,男人究竟為了什麼要她呢?時隔多年,鄭達磊這才明白了自己當初離婚的潛在原因。
鄭達磊真正開始迷戀陶桃,是在與她上床之後。初次他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情。他沒有想到陶桃的美麗不隻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身體來感悟的。在此之前,工作過於緊張嚴謹的鄭達磊,還從未體驗過與女人的纏綿可以如此銷魂。
隻有短短的幾個星期,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笨拙的肉蟲子,被黏在了陶桃那隻高強度高彈性的情網上,欲罷不能而騎虎難下了。
然而,真正長時間趴在網上的時候,他才看清了那張網,其實有許多的孔眼和漏洞——他從網眼中看出去,那隻美麗的蜘蛛有一點變形,她不完全像他開初想象的那個樣子,她的身體被放大了而腦袋變小了,她的社會經驗豐富而知識貧乏,她渾身色彩鮮豔,腹部卻因吐絲過多而顯得幹癟空蕩……
這是鄭達磊最近的感覺。就在那次陶桃纏著他去看房展的那一天,這種感覺突然襲來。他一直試圖驅除這個感覺但似乎很困難。他開始懷疑自己和陶桃的關係,究竟是為欲所困,還是為情所傷?若是幾個星期不見陶桃,他會很想她,身體發出的所有信號,目標都是朝著陶桃而去的;然後是急不可待的見麵、上床、過夜……但等到離開了陶桃那兒之後,卻為什麼會惆悵和空落?就像是把自己一件珍貴的東西錯贈了一個陌生人,從心裏滋生出難以察覺的懊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