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難的是一輩子“作”(1 / 3)

那個初秋的清晨,看起來跟平日沒有什麼區別。從複外大街由西往東行,能一眼望到京城正東的遠天盡頭,徜徉著一抹淺紫幾片翡紅的彩雲。頭頂的天幕呈現出一種朦朧的銀灰色,黑夜沉悶的深藍已一點點褪去,柔亮的蔚藍正漸漸顯影;第一線陽光尚未穿透秋之爽晴到達地麵,在夜與晝的交接時刻,天空的顏色微妙得令人憐愛:那是一種生雞蛋清的質感,就像一塊謂之“蛋清地”的巨大美玉,懸在這一角天上。

那個清晨是從淩晨開始的。過了子夜以後,玉淵潭公園緊閉的東大門悄然開啟,平日裏夜半無人的留香園,開始有幢幢人影頻頻晃動,匆匆進出。有人聽見了汽車低沉的馬達聲,搬運貨物的雜亂腳步聲、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還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這些聲音很容易被人誤解成昨夜的玉淵潭發生了一起非比尋常的案件。

那個清晨實際上從前一天傍晚淨園以後就開始了。趁著天光未盡,那些該擺放的該懸掛的該裝置的東西,都已早早地運抵現場並一一到位。當太陽在地球轉了一個圈兒又回來的時候,最後一件等待使用的道具,就將是陽光本身了。

天大亮的時候,早起遛彎兒的閑人,發現公園大門通往水閘的林陰路,設立了臨時禁行的標記。道路正中間,掛起了一條寬寬的橫幅——與以往那些千篇一律的大紅色橫幅不同的是,這條橫幅是翠綠色的,上麵有金黃色的大字,大字的每一點每一撇,都是水滴的形狀。那橫幅上的大字寫著:

《天琛之晨——我是我自己》

樹下有豎著的PVS牌子,一行小字:天琛公司大型公益廣告活動。

時間:9月10日—12日,(雙休日及周一)每天早晨8:00—10:00

這個被限定了的、短促的時間有些令人費解,就像觀看流星雨或是月全食,給人不可重複不可再現的緊迫感。此刻離8點還有一個小時,通往湖邊的小路到那時才會開通,人們最終會知道時間的玄機,對於這個別出心裁的活動是何等關鍵。當太陽準時從東方升起、行星恒星流星彗星從天空暫時隱退,天琛的自然之寶,就會像地球人從未真正見過的幽浮飛碟,降臨在京城這片綠色的草坪上。它在不停地行走不倦地飛翔,它隻是偶爾路過此地、偶爾在此落腳——當太陽升高的時候,它便像一陣風一片雪,驚鴻一瞥,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給京城的人,留下一些咋舌的餘味兒和日後的談資……

鄭達磊選中了玉淵潭公園來舉辦這個活動,就為了討這個“玉”字的彩頭。

鄭達磊幾乎一夜無眠,從淩晨起就盯在現場親自調度,一個環節一個細部無一遺漏地審視指揮。他又一次觀望天空,又一次看了看表,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然後獨自一人沿著那條潔淨的小路,在濃密的柳陰下一路走過去。

小路兩邊的垂柳樹杈上,依次懸掛著一幅幅80×80公分的白色方形紙板,每一塊紙板上,都隻有一個巨大的顏體黑字,每個字的筆墨,均是功力深厚而不拘謹、端正嚴整裏透出一種灑脫的渾厚大氣。黑白分明的底版上,時不時輕拂過幾絲綠色的柳枝,隨著清晨的涼風在樹間微微悠蕩,傳遞著古人悠然淡逸的風骨和氣韻……

那些方塊字在鄭達磊的頭頂跳躍著,每一個字都讓他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璿”、“琦”、“琰”、“瑤”、“琨”、“琿”、“瑜”、“瑭”、“珩”“玨”……

那都是各種不同的美玉名。它們從遠古的華夏文明走來,被幾千年的歲月流沙打磨得如此光滑豐潤。可惜今人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夠識別這些玉了。在中國的漢字中,斜玉旁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他曾查遍《辭海》,發現幾乎沒有比玉的分類更為細致、更為豐富的專有漢字了——比如說“琳”是專指一種青碧色的玉、“瓊”是專指赤色的玉,“琥”字意為雕刻成虎形的玉、“瑞”字是一種信物;“璜”和“璋”字,是不同用途的玉器,就像“珥”字,是一種耳飾,而“玲瓏”則是古代求雨的用具、“珙”字是大塊的玉璧、“瑗”字是中間有大孔的玉璧、“琮”是中空的方形玉器、“瑣”原本是指碎玉敲擊的聲音、“瑕”字是指有斑點的玉……還有像“瑛”“瑰”“瓔”等字,都是指似玉的美石。若是加上那些在常用漢字中已基本不用的古漢字,玉的專有字可達百十餘種。

鄭達磊創辦“天琛”公司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了一位京城有名的書法家,把這些琳琅滿目的玉字,全部書寫出來後一個個單獨裝裱,然後掛滿了公司大樓從樓道到走廊到各個辦公室的牆壁。這個別致的創意,須花費一筆不小的資金,因而遭到公司“內閣”成員的抵製,但鄭達磊不讓步。他說,若是一家珠寶玉器公司的員工,竟連漢字中“玉”的來源和區別都搞不清楚,還談什麼企業文化?而這博大精深的中國玉文化,正是“天琛”的血肉和靈魂。

鄭達磊微微仰著臉,默念著那一個個生動而形象、姿態優美的方塊字,傾聽著柳枝輕輕拍打著硬紙的聲音,輕鬆地穿過了長長的林蔭路。昨天的晚報和其他幾家主要報紙的娛樂版,都已提前發布了這次活動的消息。他想象著清晨聞訊趕來的觀眾或是遊客們,進了公園大門後,走上這條小路時,一個個抬著頭仔細地辨識著這些“書法作品”時,那種好奇而驚詫的神情。想想吧,這百十個墨汁飄香的漢字在林間如旗幟飄揚,等於把一次商業活動,改寫為一次具有文化意味的公益活動;隻需以這區區百十個紙上的玉字作為鋪墊,“天琛”公司濃重的文化品格與文化內涵,就不言而喻地坦現其中了。

這是何等事半功倍的巧妙構思嗬,真可算得上一個此處無聲勝有聲的開場白。這開篇的神來之筆,夠讓京城那些見多識廣、早已見怪不怪的老少爺們兒琢磨咀嚼一陣子的了。

鄭達磊的目光從樹幹間穿過,在前方那塊草坪上五色斑斕的人群中尋找卓爾。他心裏微微地顫了一下,湧上一種似痛似墜的感覺,在他剛才的興奮和愉悅中,摻入了些許沉重和惘然。這麼個絕妙的好主意,可惜不是出自他鄭達磊之手;他曾將它們久久珍藏於室,卻白白地空放在那裏,倒讓那個卓爾一雙鉤子樣的眼睛,一家夥從他的寫字樓牆上給扒了下來。那女人到底是個精怪還是個巫婆呢?他說不清楚。鄭達磊伸出手撥開了額前的一根柳絲,似要拂去心裏糾纏的思緒。他又一次低頭看表——已是7點一刻了,今天《天琛之晨》真正的報曉司晨者,應該是那個桀驁不馴又顛三倒四的鬼精靈卓爾。不過,如果不是他當初真有慧眼識英雄的膽魄,卓爾縱有滿腹奇才,又上哪裏去發揮呢?

但他沒有找見卓爾的身影。

阿不同她的一群女伴兒,幾乎是這天清晨第一批衝進園區的觀眾。8點還差10分,她們就已經等在了門口。阿不從卓爾那裏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就迫不及待地給B小姐和C小姐打了電話。聽聽那個名兒吧——“我是我自己”,哇塞,就衝著這名兒,阿不也決不會錯過這一場盛會。盡管剛剛料理完DD的喪事,大家都心情黯淡筋疲力盡。DD雖然死了,還將有更多的DD前赴後繼。阿不小姐情願放棄星期六早晨的懶覺,興衝衝趕來捧場。她穿一條短至臀下的大紅色薄皮裙,一雙齊膝的大紅色高統靴,一件五分袖的緊身黑絨衫,外加一條紅黑格子的披肩,像一團燃燒的火球,卷著四周雜色的草葉,從石頭小路上骨碌碌滾過來。她穿過那片雨林般的柳叢時,覺得頭頂被什麼東西刮了一下,見路兩側樹杈上掛著一麵麵黑白兩色的旗幡,像是一隻隻被放大的圍棋棋盤,上麵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歪斜扭曲的好不累眼,隻一瞥便令她索然無趣。這幾年,什麼樣千奇百怪的行為藝術,阿不沒有見識過,就這天書不是天書,璿璣不像璿璣的東西,也值得讓阿不勞神費心?

衝過拂麵的柳蔭林,一踏入留香園的碎石小徑,阿不和同伴們就瞪圓了眼睛大呼小叫起來。

她看見一群身著各式時裝的青年女子,三三兩兩佇立在那座長廊般的紫藤架下。那時裝的顏色竟然沒有重樣兒的,除了有幾個高個子的女孩,穿著酒紅色和寶藍色的緞麵、絲綢旗袍、有一個穿著黑絲絨的露肩晚禮服之外,大多數女孩都穿得日常而休閑,就像平時在大街上在鄰居家在辦公室,天天見麵的朋友和同事。阿不在心裏迅速地判斷她們不是職業模特,不,不是。她們的眼睛裏沒有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慢和冷豔,圓溜溜的眼睛左顧右盼地張望著,笑意盈盈,倒像在等什麼人似的,把阿不盼得頓時心裏一熱。那些女孩的手裏都端著一個漆盤,漆盤中放著些五顏六色的東西——鮮花還是點心?蛋糕?哦,老天,竟是一些蔬菜,還有瓜果,都像是剛從地頭樹上摘下來,新鮮嬌嫩得就要滴出水來。哦,把眼睛睜得再大些,你就會看見,在每一種不同的蔬菜或是水果上麵,擺放著、垂掛著、鑲嵌著一些不同的寶石——紅瑪瑙?黃琥珀?綠鬆石?木變石?帶花紋的孔雀石?純白色的密玉?它們像是果蔬上長出的另類果蔬,變成了櫻桃或是紅毛丹串綴的珠鏈、切成圓圈的橙子代替的手鐲、金橘樣的玉墜兒、血紅的石榴籽鑲嵌的玉簪、新鮮綠蓮子般的翠戒、一粒碧綠的毛豆子或是剛剝出的蠶豆一般的翠玉耳環耳釘,還有迷你小尖椒樣的綠色胸針什麼的……真的好好玩。再抬頭看,那些女孩子高高盤著的發髻上、細長白皙的脖頸上、圓潤細膩的手腕上、豐滿光滑的胸口上,掛的戴的別的插的綴的,竟然都是同漆盤裏一模一樣的珠寶首飾。不不不,那些精美絕倫的蔬菜和水果,就好像是從她們的身體上長出來似的,搭配得如此奇妙,設計得如此和諧與完美。

阿不和她的同伴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聲驚歎。

阿不站在濃綠的長廊入口,雙腿已經邁不動了。她目不轉睛地圍著那些色彩斑斕的蔬菜水果們,來來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她很快發現在那些漆盤上的珠寶首飾中,主打的材料中絕無金銀,也沒有珍珠和鑽,基本上都是玉石,(當然是一些廉價的玉石,大庭廣眾的這麼敞開端著,誰敢用稀世珍寶啊。不不,看來廉價的玉石用得巧妙,也有奇效嗬。)阿不繼而想,卓爾搞的這些名堂,其中肯定是有講究的,她一定要在見到卓爾之前,把卓爾那點伎倆一一也就是所謂原創的本意吧,弄清楚整明白了,等散了場,也好在卓爾麵前發表一些酷評,順便顯擺一下。阿不懷著如此叵測的願望,眯起眼將那些模特們,不不,業餘模特一一細細審視,不多時,竟也琢磨出一些奧妙,令她忍俊不禁心花怒放。

那個身材苗條的女孩,上身穿一件果綠色的薄針織絨衫,大開領的固定斜襟和菱形的鏤空花紋,顯得精致而優雅,配一條草綠色水波紋的雙層絲裙,垂墜的腰帶和飄揚的半短直發,是都市白領麗人春秋季的日常裝束。她隻在前胸佩戴了一條齊頸的銀鏈,那銀鏈上每一個絞繞的環口,都鑲著一小片扁薄的淡綠色翠玉,星星點點地連接起來,像一串春天剛發芽的柳枝,令那女孩頓時生出了一種嫵媚的韻致。

(啊,畫龍點睛之筆。配飾之妙在於恰到好處。)

那個身著方領牛仔背心,配一條繡花七分牛仔褲的女孩,腳蹬一雙輕便旅遊鞋,全然沒有牛仔的強悍和霸氣。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給人清新簡練的愉悅感。麵前盤子裏放著一堆雪白的嫩藕和湖綠色的蓮蓬,看樣子是正要去旅行。她的頸子裏掛著一根天藍色的絲繩,絲繩中央吊著一塊藍綠色的玉佩,那玉佩輕靈簡約,像個抽象的怪獸圖形。

(輕裝旅行和休閑,隻須那麼一小塊玉墜,俏皮的心情不就躍然了嗎。)

那個身著一襲紫羅蘭色無袖軟緞旗袍的女人,發髻高高地挽在腦後,自有一種高貴典雅的氣質。發髻上別一支茄紫色的蝶形發簪,前胸掛一串色澤濃豔的藍紫色長珠鏈,粒粒圓潤飽滿;纖長的手指上,一枚紫水晶般清澈的粉紫色玉戒,在陽光下有些晃眼。盤裏竟有三隻新鮮嬌嫩的長茄子,蒂上溢出了些許“瓊漿玉液”。

(旗袍配飾,不,係列三件套,隻須鏈、戒與簪足夠。曾聽卓爾說過,紫玉為紅翡之一,眼前這些若是真的翡玉,今日可大開眼界了。)

那個穿著銀灰色職業套裝的女人,爽利的短發,被風吹起微卷的自然波紋。頸項與手腕上,竟不戴任何飾物。隻在上裝的小翻領沿上,別著一枚墨綠色的胸針。那綠色如此深邃沉穩,像一片持重的綠葉,為那女人平添了一種成熟與寧靜的魅力,令人不可小視。她該用什麼來陪襯——一隻完美無缺的紅蘋果。

(端莊的職業裝配飾最難,不戴飾物讓人覺得刻板,過於搶眼或是花哨會顯得輕佻。不不不,這翠玉胸針真是一根鎮海神針,讓女人一下就戳住了。阿不今天可是學了一手。)

阿不挑剔的目光,最後停留在那個穿黑色晚禮服的女人身上。她一頭濃密的黑發燙出翻卷的長波浪,瀑布一般在肩頭四散開去。光滑如玉的脖頸和豐滿的前胸上,一串三重弧形疊翠的珠鏈,淺淡明湛的水綠色,如綠葉纏繞的花環,若有若無的線狀水紋暗暗遊遊地浮現出來。然後,阿不看見了女人奶白色的耳垂上,懸著的一副精巧的翠玉耳環,同那條項鏈上的珠翠同樣的款式,每一粒都是不留雕痕的半圓形,光潔瑩潤如同一滴綠荷上的水珠子,她側一側身、甩一甩發,水珠就會嗒地滾落下來。最後阿不看見了她腕上的手鐲,那麼流暢舒展地滑過她的肌膚,在擺動中發出玎玲清越的聲響。那清澈明亮的淺綠中,閃過一絲秧苗尖尖的嫩黃,漸漸淡下去,淡至珍珠樣的瑩白,再一點點泛綠,像春的原野,滿目青山都盡收眼底了。

(晚禮服若是不用耳墜耳環或耳釘,你就慚愧吧你。而首飾的顏色必須用得明朗亮麗,會把黑色長裙的沉悶消解掉。那些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琳琅滿目的裝飾中隻綴著一個俗字。瞧這妞兒,抓住頸、腕、胸這要害的“三點式”,即便是個醜女都會大放光芒啦。)

至於那些像一條條熱帶魚,五彩繽紛地在周圍遊動著的女孩們,任是長裙短裙筒裙吊帶裙魚尾裙百褶裙粗花呢裙牛仔裙、九分褲七分褲休閑褲直筒褲西褲……那些眼花繚亂的細節、千奇百怪的佩飾,看似隨心所欲,卻是無處不透著卓爾的苦心。就看那個穿一條甜粉色打底配藍粉色旋花連衣裙的女孩,中間鬆鬆地係一條琥珀色的橢圓形玉片腰帶,寬大的腰帶有著炫耀的意思,將人的目光都搶過去了。這一口牙,最終還是咬在個玉字上,正是卓爾的高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