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杜在杜二和梁大客氣的幫助下,把埋進假墳裏的被褥、衣物都倒騰回了家裏。令他感觸最深的是,當兵前穿的那兩雙磨平了腳後跟兒的布鞋和露腳指頭的白布襪子,洗得那麼幹淨,白紋上起了一層細毛毛,這說明洗的時候是慢功夫,不知道在洗衣板上搓洗了多少遍,細細的線碼密密匝匝縫紉得那麼細巧,那打補丁的小塊白布上,隻有非常仔細才能看出被淚水浸漬的印跡,他一下子就想象出俊俊在縫紉這雙襪子時哭泣的情景,那是一滴滴淚漬。他又仔細翻看每件衣服、被褥,雖然依然破舊,都那麼幹幹淨淨、板板正正。這些衣物和被褥上時而都能看見淚漬點點,他瞧著瞧著,對俊俊產生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難言的滋味兒。
這一夜,很難想象大杜是在怎麼樣的精神折磨中度過的。他與俊俊青梅竹馬的童、少年歲月,反複浮現著,翻滾著!
最難忘卻的,還是穿開襠褲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秋風正在吹黃樹葉的季節,俊俊和一個胖胖的小姑娘在村頭玩耍時打了起來,胖胖的小姑娘羞俊俊是個“野孩子”。她從小就愛打扮愛美,以往也聽過這樣的話,可還沒有惱怒的時候。心想,都說我是小木河村最漂亮的小仙女,為什麼有人說我是“野孩子”呢?可這次,往日的氣惱一股腦湧上心頭,她使勁把胖胖的小姑娘推了個四仰八叉,哭個不止。胖胖的小姑娘的媽媽趕來了,指責俊俊為什麼撒野,俊俊剛一開口告狀,那小姑娘的媽媽就說,你本來就是杜家在孩兒樹下撿的“野孩子”嘛。俊俊哭著回家問杜麗娘,杜麗娘罵那些人是胡說。她哭著找到了正在給村裏人放牛的大杜哥問,村裏的孩子,還有大人為什麼說自己是個“野孩子”?大杜說了實話。那是俊俊剛滿月時,被逃荒來的親生父母扔棄在了胡同口孩兒樹下,讓爹娘抱了回來。俊俊聽了痛哭不止,說親爹娘咋這麼狠心。大杜哥說,說不上狠心,那是沒辦法,讓能養活起的人把你抱走就保你一條命,不然就得餓死。接著說自己也是杜家爹娘從孩兒樹下撿來的,還與俊俊拉鉤,說了一個埋在幼小心靈裏這個不能告人的秘密。這時,俊俊覺得大杜哥更親了,商量說,要是杜家對咱倆不好,你就領著我跑,大杜含著眼淚說行。日後,小兄妹倆經常有小秘密,並不覺得杜家對他們不好。那時候,杜家夫婦結婚多年不能生育,收養了大杜和俊俊後喜從天降,生下了一個男孩,兩口把大杜也看成是自己的親兒子,就給新生的男孩起名叫杜二。盡管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杜裁縫土鱉是土鱉,摳是摳,反而覺得對小兄妹倆比對杜二還好,兩人開始拿杜家夫婦當自己的親生父母了。
好歸好,遭白眼的時候有,挨打挨罵的時候也有,那都無所謂,因為他們對杜二也那樣。隻有大杜對杜裁縫看不上他能吃,說他“沒出息”這話一直耿耿於懷,俊俊幾次勸他說,你確實是能吃呀,還不讓說嗎?就經常省下自己的飯份兒偷偷給他。那年清明節前夜,杜麗娘蒸了四個大白饅頭,準備擺在牌位上祭供,第二天早上少了兩個,杜麗娘嘟囔了兩句讓杜裁縫聽見了,便毫不含糊地指責是大杜偷吃了。大杜一年比一年長大,一年比一年懂事兒了,杜麗娘就怕大杜尋思拿他當後娘養的,就為大杜解釋說,別什麼事兒都賴老大,我見老二去供房了,沒準是老二幹的。大杜也借機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偷吃的,杜二當然不幹,兩人正在爭吵,俊俊站出來說是她偷吃的,一家人都愣了,誰也沒再吱聲……
至此大杜覺得俊俊和自己更親了。
……
夜深人靜。大杜自己也說不清蒙著頭在被窩裏翻來覆去了多少次。他又一翻身,伴著窗外颯颯的樹葉飄落聲,傳來了廚房裏鍋碗碰撞聲,這是老娘要做早飯了。他想和她說說話,就披上衣服走過去,見老娘從米袋裏倒出一碗米,接著米袋子再用筷子推平,便開口問:“娘,這是幹什麼?”杜麗娘說:“從去年開始,糧食統購統銷了,這口糧是按人口按月從糧店裏買來的,就得算計著下鍋,要是吃超了,就上頓不接下頓了。”大杜問了家裏的定量情況,老娘解釋說:“你爹他們三口子都有工作,每月是36斤,我做家務是28斤,俊俊的糧食關係遷走了,就成整好100斤了。”接著就催他說:“老大呀,你回家了,得趕快問問工作分哪兒了?把戶口和糧食關係落上。”大杜“哼”了一聲說:“就發這麼點定量還幹個屁呀!”在站前下館子要糧票和許金倉家那408斤糧票的氣惱忽地又湧上了心頭。一家人吃飯的時候他故作吃得少,直打嗝,表白說,現在自己的飯量可是小多了。杜裁縫問怎麼搞的?他說在朝鮮戰場可勁兒造,已經把肚子裏的饞蟲撐死了。心裏恨不能馬上去找林副師長,他可是主持正義又講公平的人,順便去找那些搞統購統銷的人,問問有錢都買不到糧食,這錢還有什麼用?這是什麼道理?他壓住悶在心裏的一股股火,怕家裏人擔心他鬧事兒,裝作和顏悅色地說了些慰問杜麗娘的話,吃完飯就直奔火車站,先去找閱兵部隊,參加不上就要求首長給個話,把關係轉業到小小縣安排工作,照老娘說的,好要那點定量呀。
大杜一出門,斜對麵院的客氣大叔邁下門階正要拐向大街,笑嘻嘻地問:“大小子,吃了嗎?”大杜沒去朝鮮戰場前就煩村裏人,尤其是客氣大叔一見麵就是這句老俗話,因為不問不要緊,一問就會勾起他肚子裏的饞蟲,便連珠炮似的回答說:“吃了,吃了,吃了,吃得直撐得慌。”梁青草在客氣大叔身後笑笑俏皮地說:“大杜哥,你剛從戰場上回來,我大叔、大嬸能讓你吃撐一把。”他一聽這裏沒有好味道,剛要說什麼,站前飯店的侯主任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客氣大叔也是先躬腰點頭地打招呼:“侯主任,吃了嗎?”侯主任笑笑回答:“吃了,梁大工匠,你老吃了嗎?”客氣大叔忙回答說:“吃了,吃了。”大杜猜想侯主任準是來要糧票的,沒等梁大客氣開口就問侯主任來幹什麼,先搶話說:“瞧你們這些長輩的,一見麵就吃了嗎?吃了嗎?不會問點兒別的?問問我在朝鮮戰場打死多少鬼子!”他怕再待下去,這個侯主任要去找老爹、老娘要糧票,在梁大客氣麵前丟麵子,難堪了,忙接著話茬說,“你們這些上一輩人呀,一見麵沒別的,就是吃了嗎,吃了嗎。”客氣大叔說:“嘿,大小子,還我們這上一輩、上一輩子的,就是再往上推到大上一輩,大大上一輩,咱們的老祖宗一見麵都是這麼說,不信回家問問你爹娘去!”
大杜再也不想搭茬兒了,應酬一句邁開大步走了。
果然不出所料,侯主任一開口,客氣大叔便說:“侯主任,你就行行好吧,過幾天再說,這陣子杜裁縫家特別亂,要不,你到我家來一趟,我先給他墊上。”梁青草聽著順手從兜裏掏出一斤半全省糧票說:“爸,我這裏有。”然後遞給了侯主任,侯主任說:“客氣大哥,你可別和杜裁縫說我小氣,這是公家的買賣呀,不好做,這錢還好說,糧票是一天一清一結賬,糧票賬亂了套、對不上賬,就沒法再去糧店買糧……”
梁大客氣說:“知道,知道,回頭再嘮,我和青草要上班去了。”侯主任攔住他說:“客氣大哥,我想求你點事兒。”梁大客氣停住腳步說:“你說。”侯主任說:“我家養了一頭豬,眼瞧要催膘了,喂不上去,殺了又可惜,能不能賣給我點豆腐渣?”梁大客氣擺擺手說:“不中,不中,跟你一樣,這是公家的買賣,上頭不光對豆腐,連豆腐渣都看得很緊呢,縣養豬場死盯著這點豆腐渣,說是過新年肉票都發下去了,等著這批豬兌現呢。”他停停又圓場說:“聽說要增加豆腐生產量,要是寬鬆了,我第一個想著你。”侯主任隻好笑笑說:“那好,我等著。”他瞧著梁大客氣背影直嘟囔:“嘿,梁大客氣呀梁大客氣,就是不辦真事兒,純粹是假客氣……”
小小站鐵路派出所所長王福根放下電話一抬頭,透過窗戶玻璃見大杜正走來,急忙迎上去說:“大杜同誌,正好,你們的譚團長通過鐵路內線剛打來電話……”大杜沒好氣地截斷他的話問:“是不是怪你們是飯桶,沒有看住我?”王福根連連搖頭說:“不對,不對,我們根本就沒想看你,鐵路警察管不著這一段,那是譚團長亂點鴛鴦譜。”大杜緊緊追問:“那是怎麼回事?”王福根說:“譚團長帶著閱兵大部隊到了北京,讓你們一個在朝鮮戰場當過副師長的首長給好一頓擼……”大杜怕是聽錯了,忙問:“你說什麼,讓副師長好一頓擼,是林師長吧?”王福根點點頭說:“是,是,譚團長說了,是個叫林副師長的。”大杜問:“他沒說為什麼呀?”王福根說:“就為你唄,那個林副師長說了,像大杜這樣的戰鬥英雄九死一生,立了那麼多功,是共和國的功臣,應該先以教育為主,如果屢教不改再說,用不著又關禁閉,又開除。這不,剛才在電話裏說,讓你立即去北京,還指示讓我們給你辦理免費票,對了……”他說著放下電話看著在日曆牌上記下的地址說:“譚團長傳話說,讓你到了北京,先到林副師長那裏去,這是他的地址。”
大杜認真看著紙條,有個字不認識,見王福根一下子變得和氣的樣子,便斜眼瞧了他一下,想問問那三個“金”像壓摞似的疊在一起,上麵一個,下麵兩個,念啥,這個字很麵熟,在朝鮮戰場上文化教員教過,它認識自己,自己見它麵熟,怎麼就想不起念什麼了呢,想問問這位曾趾高氣揚軟禁自己的車站派出所所長,又覺得此時問他有些掉價,便疊一疊揣了起來。
頓時,這個王福根倒覺得好奇了。在他印象裏,團長這個官兒就不小了,何況是師長,要見他,說明大杜這小子有兩下子。他追上轉身就要走的大杜說:“大杜同誌,等等,我給你去辦理免費票呀。”大杜趾高氣揚地說:“你就不給我辦,老子照樣坐不花錢的火車。這年頭,老老少少有幾個不認九死一生從戰場上下來的誌願軍呀,就你們這些瞎眼的家夥。”王福根連忙說:“那倒是,不好意思。”大杜臉上露出了不起的神情,說:“不好意思的事兒,以後少幹點兒!”王福根點頭哈腰應著,好奇地問:“喂,大杜同誌,你那個林副師長在北京是什麼官兒呀?”
其實,大杜也不知道,一捂胸斜眼瞧著王福根說:“多大官兒?說了嚇你一大跳!”王福根說:“嚇一跳就嚇一跳,到底多大官兒?”大杜挖空心思想著,憋了口氣使使勁兒說:“比毛主席小點兒!”王福根哈哈大笑說:“別吹了,比毛主席小一點是周恩來、朱德。”大杜不讓步,狡猾地說:“比周恩來和朱德又小一點點兒。”王福根看出大杜有點吹,心裏琢磨,這個林師長官兒肯定不小,便迎合著說:“噢,小一點點兒,小一點點兒……這個一點點兒是多少呢?”大杜說:“去去去,別和我囉唆這一點點兒,就是一點點兒。”
這是一個崇尚英雄的年代。大杜就憑著胸前的那個“中國人民誌願軍”胸章和“國慶閱兵誌願軍代表”的胸簽,從檢票口到列車門口的列車員,一路鼓掌歡迎。他頓時熱浪湧身,感覺到這誌願軍沒白當,就是光榮了也值得。王福根緊跟他屁股後把他送到了列車上,列車長就把他安排進了臥鋪車廂,這讓他感覺愜意清爽,坐火車,坐火車嘛,就是個坐,還能躺著睡大覺,真是太美了。上車剛過不一會兒,列車長親自走過來告訴開飯了,讓他跟著走,剛走了兩節車廂,就聞到一股炒菜的油香和大米飯味兒。列車長在前,他在後,心想,這飯吃是該吃,香味兒勾扯的大肚子裏像是有多少條饞蟲子捆在一起叫呢,可是,沒有糧票呀,得先和列車長說一聲,別再惹出笑話來。可是窄窄的車廂過道隻能走一個人,他跟在列車長身後沒法說,又穿過一節車廂,發現排了一列長長的隊伍,不用問便知,前麵是餐車,這都是排隊吃飯的。列車長嘴裏說著:“借光,借光。”打前陣,直往前走。嗬,真牛!連隊也不用排,就把他安排到了一個空位上,大杜坐下又站起身,謙恭地說:“列車長同誌,我可沒有糧票呀。”
粗人謙恭讓他人看來難免有些做作,他那謙恭的一站,有幾分怯意,有幾分尷尬,有幾分難為情,在這個氣氛裏,倒讓人覺得他是那麼純樸而又可愛。
列車長連忙說:“坐吧,坐吧,列車上用餐不用糧票。”大杜連忙問:“那,多少錢一份飯呢?”列車長說:“你就用吧,錢也不用交。小小站派出所所長說了,你是參加國慶閱兵落下的,譚團長帶的那隻隊伍就是坐我這趟列車去北京的,他們在列車上吃飯都沒交錢,打了個條兒,我們有處去結賬,我在他的總賬裏再加一份就是了。”列車長讓服務員端來一份上等餐:一碗大米飯,一碗紅燜肉和一碗雞蛋湯。大杜吃了一口,這個香呀,他很想問能不能再來一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坐在大杜對麵的是一位戴眼鏡的青年女學生,她邊吃邊看雜誌,看大杜的樣子,一下就猜準了他的心思,忙說:“誌願軍同誌,你這一份要是吃不飽,可以再讓列車長給你加。”大杜連忙推辭說:“不用,不用。”接著問:“這列車上吃飯不要糧票倒挺好,多少錢一份兒?”青年學生說:“管多少錢一份幹啥,你就吃吧。”大杜說:“我不交錢,總該知道個價碼呀。”青年學生隻好回答:“就這麼說吧,比市麵上要糧票的飯菜貴一倍還多呢。”大杜停住筷子說:“這也不合理呀,不都是一樣的米,一樣的菜嗎,又不是從天上王母娘娘那裏弄來的,不是人種的。”恰巧,餐車服務員走了過來,解釋說:“誌願軍同誌,是這麼一回事兒,餐車上做飯做菜貴點兒,是上頭就這麼定的。”大杜剛要反駁,又一想,白吃白喝人家的還再挑刺兒,那也太不講究了,也再沒說什麼,埋頭吃起來。那青年女學生看他吃得溜幹淨,與服務員商量又端上了一份兒。大杜也沒推辭,心想,吃就吃吧,說不定這錢是我們林副師長掏腰包呢……我吃多少,他也不會說我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