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大杜慢慢地吃著,品著滋味兒。女青年學生瞧著他問:“誌願軍同誌,朝鮮戰爭不是早就結束了嗎?你像是剛回來?”大杜笑笑說:“是早結束了,我們是守後部隊。”然後拍了一下胸前“國慶閱兵式誌願軍代表”的胸牌。青年女學生敬慕地瞧著大杜感歎說:“你們誌願軍太偉大了!”又抖動一下手裏的雜誌說:“誌願軍同誌,你們太偉大,太了不起了!這裏有一篇文章,我已經讀了三次,每次都感動得掉淚。”大杜問:“什麼文章?這麼感人?”青年女學生說:“是作家魏巍去朝鮮戰場訪問你們寫的一篇文章,叫《誰是最可愛的人》。”旁邊一位旅客看看這位青年女學生的校徽說:“這位大學生同學,剛才,看到你邊看邊掉淚,我就想問問書裏寫的什麼好故事,給我們念念聽聽,行嗎?”前後左右的旅客七嘴八舌地都說讓她念一念,青年女學生正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想抒發一下,便站起來打亮一下嗓子大聲朗誦起來……

這名青年女學生叫李小芹,是北京廣播學院的學生,采編專業,細瞧長得不甚漂亮,一種黑黝黝的純樸美,五官端莊,一對大眼睛又黑又亮,很有神,格外引人注目,越看越覺得五官的每一個部分都散發著誘人的魅力。她口齒清新明亮,加上那端莊的五官都帶有表情,非常動聽,連灶房裏的師傅,賣餐券的服務員,排隊買餐券的旅客都忘了要幹什麼似的,全神貫注地聽著。她讀到誌願軍戰士“一口炒麵一口雪”,讀到一位拚刺刀的戰士戴著仇恨殺敵,犧牲了,還緊緊咬著一個美國鬼子的耳朵,都禁不住滴下了熱淚,不少人也都跟著落下了淚。不知誰喊了一聲:“向誌願軍學習,向誌願軍致敬!”頓時,餐車廂裏響亮渾厚的口號彙成了巨大的聲浪,震撼了每一個角落。

大杜聽著,被感染著,也掉下了眼淚,可心裏還是有點不服氣:這個叫魏巍的作家怎麼不采訪我呀,我的故事比這裏的還生動呀。

李小芹把《誰是最可愛的人》讀完了,人們還在感歎議論,有的還在擦淚,要不是列車長起來提醒大家快吃快撤,大家都不舍得離開,其中不少人非讓大杜講講他自己的故事不可。大杜推辭著,回到臥鋪車廂。

就是這樣,李小芹還是纏著大杜到了臥鋪車廂,懇切要求他講講自己的故事,說她有篇暑假采訪作業,寫好了可以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大杜發現同車廂裏旁邊的人都在注意他倆,才感覺出這李小芹是個姑娘,別人會不會往別處想呀,聲音一下子變冷了說:“我哪有什麼感人的故事呀,都是受窩囊的故事。”李小芹一副純真的樣子說:“隻要是最可愛的人的故事,受窩囊的故事我也願意聽,要是真有人讓你受窩囊氣不講理,我可以幫你寫上告信告他們,給你出出氣!”

李小芹這麼一說,倒引起了大杜要說說這兩天的窩囊事兒,讓心裏痛快痛快。李小芹一鼓動,大杜打開了話匣子,從當國慶閱兵候補隊員一下火車,一直講到如何上了這列火車。偎著他坐著的,還有在臥鋪床頭站著的,尤其是李小芹,個個義憤填膺。等大杜問起這事兒怎麼辦,這事情要去找誰,讓在座的幫著出出主意,包括李小芹,也都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大杜隻好氣哼哼地說:“誰也不怨,就怨官家。”停停又說:“小芹同誌,你就寫寫吧,告官家,我不稀罕廣播不廣播的,就是埋怨當了一陣子誌願軍鬼,胡說我‘光榮’在朝鮮戰場上……”他越說越氣:“我大杜代表不了誌願軍吧,也是誌願軍中的一個,從朝鮮一出發到我們那小小縣城,到處都是鑼鼓聲,到處都給方便,一回到小小縣,家裏就不一樣了,是不是池淺王八多呀……”他越說越氣憤,別人怎麼勸也勸不住。有錢買不到糧,下不了飯店,要什麼糧票,火車上偏偏不要糧票又貴,是不是一個共產黨領導的?再說,首長搞不準就亂發布消息說自己光榮了,老婆也沒了……

大杜直喘粗氣,臉憋得通紅。李小芹聽了他講的梁大客氣那一套,十分同情,什麼“情”呀,“理”呀,自己一時也被搞糊塗了,表示可以回學院讓同學們、老師們幫著出出主意,研究研究,總不該讓英雄受這種窩囊氣,便問他家住什麼地方,以後怎麼聯係,可大杜根本不感興趣,從心裏瞧不起這位女學生,說了句,到小小縣一問大杜沒有不知道的,就再也不理她了。

大杜一下火車出了站口便拿出紙條,一路問詢一路熱情,從公交車上到街口的老人、孩子,都熱情指點,有的還送一段,使他覺得北京肯定是個最說理的地方,想著想著,有點兒美滋滋的感覺,腰杆挺直了,步子也邁大了。他找到鑫鑫街88號一看,是一座大樓,還有解放軍挎槍站崗呢。他們一看大杜是從朝鮮歸來的誌願軍都格外熱情。他問站崗的戰士:“在這裏辦公的有沒有個林副師長?”戰士指指大樓門上的大牌子回答說:“這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糧食部,不是軍隊,沒有什麼師長、軍長的。”他走出幾步看看紙條,對對門牌號又返回身問戰士:“這裏有沒有個叫林永泉的?”戰士回答說:“有個叫林永泉的,他不是師長,是這裏的副部長。”大杜忙說:“門衛同誌,請你幫我問一下,是不是這個林副部長讓一個叫杜誌田的誌願軍戰士來一趟。”門衛戰士說了聲好,就到收發室打了個電話,出門不一會兒,就見林師長邁著大步出了辦公樓大門,一邊朝門口走一邊大聲打招呼:“大杜啊大杜,這些日子你可把我給鬱悶死了。”大杜急忙迎上去伸出手,林永泉卻緊緊擁抱住他,努力克製著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大杜跟著林永泉進了辦公大樓,心裏直納悶兒,自己在誌願軍15師31團,不過是個小小班長,論官銜差多了,林副師長隻是在上甘嶺六嶽山祝捷大會上給自己戴過一枚一等功勳章,怎麼就對自己記得這麼清楚,熟悉且熱情得有些不能理解。既然這樣,他當上了糧食部副部長,那官家亂說自己“光榮”了,還有糧票問題,統統可以和他掰扯掰扯了。

兩人進了辦公室,秘書端來了水果,又泡上了茶水。林永泉的興奮勁兒還沒過,見大杜怔怔地站著不動,拍一下他的肩膀說:“快坐!快坐!”大杜說:“首長,我怎麼讓您鬱悶死了,是不是譚團長打小報告,說我開小差下館子吃了人家的饅頭沒有糧票?”林永泉哈哈大笑說:“哪裏哪裏,先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林永泉遞給大杜一個蘋果,又端起茶杯送到他手裏,說:“大杜同誌,咱們31師和美國鬼子各從背麵搶占六嶽山頭一戰,要不是你身強力壯先扛著一門小留彈炮衝上去阻擊他們一下,差點就被敵人先占領了,再要打勝說不定要多殘酷呢。接著就是七嶽山一仗,我準備戰後要好好犒勞你一下,打算給你提級,可聽說你‘光榮’了。當時,我腦子嗡的一下,狠狠地批評了你們團長、連長和排長,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這麼說光榮了不行,讓他們下工夫找,全團出動,整整找了一天都沒有結果,我鬱悶得連喝了七天酒。大杜啊大杜,你可能不知道,六嶽山一仗的勝利,就像點著的大長串爆竹,其他七嶽山、八嶽山、九嶽山三場大勝仗接踵而來,我受表彰提副軍長,一想起你,這榮耀裏沒別的,隻有鬱悶……”講述起來的語氣、神情,真的像在發泄鬱悶似的。

大杜這個人,隨著年齡增長,身材越來越高大,胃口越來越能吃,不管別人誇自己怎麼能幹,為人怎麼仗義,從來沒有過自豪感,但聽林永泉這麼一說,倒覺得自己有身價了。

林永泉講到這裏,問大杜,大夥兒那麼找都找不見,落在什麼迷魂陣裏了?大杜憨憨笑一下說,讓敵人飛機的一串炸彈把自己埋進一個石洞裏了,身上受了重傷,兩天後,好不容易才摳開爬到了一個朝鮮老鄉家裏。

林永泉說:“這你就不用說了,一個多月前,那個朝鮮阿媽妮向朝鮮人民軍報告說,她收留了一位特別能吃的誌願軍戰士,還想讓他當女婿,一下子沒看住,那個誌願軍留了封信就偷著跑了。我一猜就是你,然後讓譚團長負責把你調進守後部隊,一起回國參加國慶閱兵,再考慮你的工作安排問題。”

大杜一聽這話,連忙問:“首長,我什麼時候去找譚團長他們?”

林永泉搖搖頭說:“我一麵讓你快來北京,一麵就和譚團長聯係。這事兒譚團長說了也不算了,軍委有專門負責閱兵的首長,說是譚團長他們一到,立即就編成方陣投入了訓練,再加進一個,就方不方正不正了。你別上火,這事兒我也沒轍。其實也怪你,就你那脾氣還能讓他譚團長關禁閉?怎麼也得跟著專列來北京再說呀。”

大杜一聽,一下泄了氣兒,然後問:“首長,閱兵式您說了不算,這是糧食部,糧食的事情您可能說了算吧?這糧票的事情是你們弄的呀?”

林永泉說:“是啊,怎麼了?”

“首長,看來我是找對了。”大杜述說了在站前飯店沒糧票遭譚團長禁閉的冤屈事兒,跟林永泉這一近乎,他也有些放肆了,“怎麼弄的?這也太不合理了,舊社會隻要有錢就能買到,這錢是人掙的,又不是大風刮來的,現在是咱共產黨領導的新社會了,反倒有錢也買不到了,這是什麼社會主義優越性?我不服。”

“哈哈,看把你氣成這個樣子!”林永泉大笑一聲說,“你在朝鮮戰場待的,沒參加糧食統購統銷的教育,其實,很簡單的呢,就是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你回到家裏也沒人對你說一說?”

“我回家隻住了一宿,破爛事兒還應酬不過來呢。”大杜氣惱地說,“還沒來得及細問這個。”他說到這裏,覺得不對勁兒,又補充說:“就是問,恐怕家裏人也說不清楚。”

“應酬破爛事兒?看來,我們的英雄一回家就不順心呀。”林永泉想問問是什麼破爛事兒,一轉念又改了口,“好,今天我有時間,就是專門接待你,有話慢慢說。我先給你說說這糧票的事情。”他先用大杜的話做由頭:“你說得不錯,舊社會有錢就能買到,不光是能買到糧食,能買到金銀財寶,可你聽說過沒有?還能買到人命呢,對了,有錢還能買媳婦,那些農村地主老財,還有城市裏的資本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俗話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嗎?現在不同了,是新社會,是人民當家做主的時代,那鬼再能推磨,不讓他推了,我們講究人人平等,有些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了,比如說糧食糧票……”

大杜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大杜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林永泉很感慨地說,“沒當這個糧食副部長主管供應工作的時候,我不了解國家搞糧食統購統銷的意義,現在我算是明白透徹了!”

“首長,”大杜一下子站了起來,“您領著我們在朝鮮戰場上打仗時給我們分糧份兒吃,那時候說是從國內往朝鮮調糧費勁兒,現在好了,是社會主義國家了,哪兒有就到哪兒調,給錢唄。”

林永泉笑了:“我的大杜同誌,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

“那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大杜一副不服氣的神情,“那時候啊,天上有敵人飛機炸,地上有汽車、坦克攆,為了不給朝鮮人民增加負擔,糧食要從我們國內往那裏運,一想,那可真是費勁,可以理解呀……”

“大杜呀,往朝鮮戰場運糧,實質問題,不是費勁不費勁的問題,是沒有糧。”林永泉讓他坐下,然後說,“不過,有一條,我今天給你強調一下,我們發行糧票的目的,在於最後要消滅糧票!”

大杜不相信這話,就連在朝鮮戰場上文化教員講課都說,中國地大物博,怎麼會沒有糧呢?

林永泉笑笑說:“光是‘地大物博’嗎?還有個‘人口眾多’呢。”他來到世界掛圖麵前,拿起一根小棍兒用手圈一下中國地形圖,又伸手縱覽一下全球大陸地帶,講了中國有占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卻隻有占世界十二分之一的耕地,目前地球是個多半饑寒著的地球,加上戰爭連年和自然災害,中國更是饑寒的中國,還用大量文件上的數字,講了目前全國一年能生產多少糧食,除了農民的三留(種子、口糧、飼料)外,還有什麼工業用糧等,如果都集中在一起讓全國人民平均吃,僅僅夠吃個六分飽,所以,糧食統購統銷就是抑製個人買賣積囤糧食,國家從農民手裏統一收購,統一分配給全國老百姓,讓吃十分飽、三分飽、五分飽的人都平均吃六分飽,這就是為什麼要發行糧票,讓全國人民一邊共渡這個難關,一邊大力發展糧食生產,等糧食有餘了,糧票就自然消逝了……

大杜聽著聽著,腦袋似乎開竅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裏讚歎著,高,高,就是要控製許良囤像舊社會那樣囤積糧食賺錢,還是領導高呀,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一聽就開竅,俊俊家裏不就連六分飽也吃不上,才把她扔到孩兒樹下的嗎?

“大杜呀”,林永泉說,“有件事情我一說你就會不服氣兒。”

大杜問:“什麼事情?”

“嘿,他娘的!”林永泉開始罵娘了,“美國國務卿艾奇遜那家夥笑話我們說,別看中國共產黨能解放中國,但解決不了四萬萬人餓肚子的問題;蔣介石那家夥從上海吳淞口上船逃往台灣的時候也說,他把四萬萬餓肚子的扔給了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