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那菊花回到家裏,首先看到了一個不和諧的場景,許良囤和卦王坐在他房間正麵靠牆的椅子上,卦王麵前有個簽筒,插滿了竹簽,桌上一張方形紙上畫了不少橫豎道道,許金倉靠桌斜坐著,無奈地瞧著卦王。看來,這占卜已結束,隻待卦王解卦了。

卦王名叫王周易,會占卜算卦。在小小縣城,有幾家卦館,他算得準,被稱為是卦王,其真名倒無幾人知曉。開始稱卦王的時候,東北還沒解放。許良囤做糧食買賣,每有買賣都要請他算算卦,還真十有八九準,這卦王還是許良囤叫開的。

許金倉盡管城府不淺,但在這個家裏,他還是玩不過許良囤這個老城府。這幾年,從上至下都在反對封建迷信,反對弄神弄鬼、跳大神、占卜算卦之事,可許良囤和卦王還有來往,遇事還請他算卦,許金倉曾表示很反感,卦王也知道許金倉的態度。卦王傲慢地瞧了許金倉一眼,轉臉對許良囤說:“老掌櫃,你信這個,咱局長不信,我這就不好幫你忙了,告辭了。”許良囤冷眼對許金倉說:“你不信就走開,我信。”又轉頭對卦王說:“別呀,這是我求你。”許金倉正處於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苦笑著連忙說了兩個“我信,我信”。這時,那菊花進屋了,她對待卦王的態度和許金倉是一樣的,可拗不過許良囤,隻能無奈地坐到了許金倉旁邊一個凳子上。

卦王說:“所托妙卜之人年小誌高,心結大善,連受創傷,自以為難忍,遠離世家獨自混世謀生。”

“什麼?”許良囤急切地問,“要遠離世家?世家就是我許家?卦上沒有離開人世吧?”

許金倉、那菊花也都瞪大了眼睛。

卦王兩眼一眯說:“從卦上看,還沒有。人勸服,正在迷途之中。”

許金倉半信半疑,想插話又不好開口,再說,卦王根本就不理睬他。

那菊花問:“王先生,卦上能不能看出這貴人在什麼方位?”

卦王眯起眼說:“卦上看,不是正方向,是一個自古以來人跡較多的去向。”

許良囤忙問:“咱小小縣自古以來人跡就多,是什麼去向呀?”

卦王說:“卦上是這麼顯示的,再詳細就看不出來了。”

那菊花說:“東北,是自古以來多有去處的方向,咱們就去找找看吧。”

許金倉說:“那是采參、伐木人走出的路,直奔老林子裏去了。”

“許老爺子,”卦王站起來說,“看在老情分上,我來做這一回。準不準,信不信,就由你們了,我走了。”許良囤挽留卦王吃飯,卦王連說不了,抬腿便走。

卦王一出門,許良囤就順手拿起拐杖,不回頭,也不吱聲,出了城門一直往東北方向走去,許金倉兩口子趕緊跟在後麵。他邊走邊仔細聽著後麵的腳步聲,裝作不知他們跟隨的樣子。黑黑的夜路,讓許良囤心虛得很。那20萬斤糧票案件之後,他總覺得時時會有黑道兒的人來綁他,來搶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枕頭底下都放把菜刀,有幾天都讓許家福來他的屋裏陪著。

這條從小小縣城伸出來的土路邊,長滿了車前子、婆婆丁和水稗草,路中間有著深深的牛車馬車轍印,那是雨天上山或去江裏打獵、捕魚的趕車人留下的。剛出縣城,路麵還算平,走出一裏多就出了兩條小岔路,一條是奔老林子去的,另一條是奔大江去的。再往前,那路就明顯變窄,路麵上也全是枯黃的野草,腳下不平的轅印時而絆腳。許金倉和那菊花緊盯著許良囤,幾次發現他被轍溝絆得大哈腰,差點兒跌倒,大趔趄後又直起腰來。路越走越窄,溝溝窪窪,越來越坎坷,兩人的心都被揪了起來。

“爹——”許金倉跨上兩步,打亮手電筒說,“再往前就不好走了,一直到邊境,沒有人家了。咱回去吧。”

那菊花說:“爹,回去吧,別信那算卦的胡扯了。”

許良囤拄著拐杖,衝著東北方向哭嚎一樣大喊:“家——福——我——孫——子——你——在——哪——呀——”

那菊花再也忍不住,也傷心地哭喊起來:“兒子,我的兒子呀,你在哪裏呀……”淒涼的呼號聲、哭聲,和遠處的貓頭鷹、狼嚎交織在一起,在夜空裏傳散開,頓時讓人感到那麼悲涼、陰森而可怕。

這哀嚎飛到遠處山崖,又在冷空氣裏漸漸傳送了回來,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耳邊。這更讓許金倉和那菊花感到了尋找許家福的渺茫。

許金倉不耐煩地衝那菊花喊了句:“哭有什麼用!”然後對許良囤說:“爹,回去吧。”

“回去?”許良囤的聲音很悲切,“我的孫子呢?我的孫子呢?還我孫子——”

許良囤固執地往前走,許金倉夫妻兩人隻好緊緊跟著,不敢有半點馬虎。這樣的黑夜,別說在這裏,就是小小縣城裏,也有野狼和熊瞎子出沒。

四周黑茫茫一片。風吹枯草刷刷的聲音,那麼可怕,讓人頓時毛骨悚然。那菊花禁不住哆嗦起來,許良囤也是強挺著,許金倉呢,緊握著手裏的匕首,硬著頭皮,裝硬漢。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束昏暗的燈光。

三個人心裏一下子踏實許多。許良囤邁開大步走去,許金倉和那菊花緊跟其後。對這一束昏暗的燈光,許金囤兩口子有著淡淡的記憶,因他們很少來到這裏,都有些淡忘了。燈光越來越亮了。他們才都想起這裏有座小廟。

這座名叫“參靈寺”的小小廟堂,解放前就有,據說是清朝年間,一位采參人從此經過去深山裏采參,連續三年采到了生長五十年以上的老山參,發財後便出錢修建了此廟,請來了一位施主和兩名和尚在這裏守寺,並專門為采參、打獵、捕魚的窮人祈福。日本鬼子入侵東北後,這裏被教化成了抗日的地下聯絡站,並屢立戰功。解放以後,這裏被列為省級文物單位,保留了下來。省政府還負責發放補貼,供養三個守寺人。現在的施主名叫王廣地,妻子與縣裏一個漢奸通奸,並密謀要殺害他。苦遭周折,他才保住性命,覺得女人心底險惡,決心要脫俗離塵,再不娶妻,修身養性,為他人求福保平安。

許良囤做糧食買賣的時候,為了求財保平安,按著卦王的福兆,短不了常來燒香,二十年來與施主王廣地、和尚們很熟。

參靈寺柵欄院內點著一堆旺旺的篝火,一年四季如此,那是為防止野獸來襲。許良囤站在院門口一看廟門緊閉,站在門口謙恭地喊:“王施主,能開門一進嗎?”

王廣地手拿剃頭刀走到門口,隔著寺門問:“你是哪位貴客?”

“許良囤,”許良囤回答,“你的老交情。”

王廣地急忙打開帶鐵釘疙瘩的廟門,抖抖長長的僧袍,兩步跨到大院門口,說:“嗬,貴客,貴客,許掌櫃,這麼晚了,你準是有要緊的事兒?”

許良囤一邊說是,簡單地介紹了身後的許金倉和那菊花。王廣地並不怎麼理會,隻是殷勤地請許良囤快快進廟。許良囤在前,許金倉和那菊花在後,一進去,這三人都怔了,一個小和尚正在給許家福用熱水洗頭。

許良囤上去一把拽住許家福:“家福,你在這裏……”

“爺爺,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許家福說,“日後我會告訴你的……”

“怎麼?”王廣地驚詫地問,“這是你孫子呀?”

許良囤說:“是,堂堂正正的孫子,就這麼一個孫子。”

許金倉和那菊花傻了一樣瞧瞧王廣地、許家福,又瞧瞧許良囤,許良囤壓根就不搭理。

“哎呀,小時候見過,都長這麼大了,認不出來了。”王廣地說,“小夥子,你怎麼沒跟我說實話呀?撒謊入寺可是不成的。”

許家福說:“知道撒謊入寺不對,可不撒謊進不了你這裏。隻是一時不孝,日後我再修煉行善贖罪吧。”

“噢,看來,你確實是心誠入寺。”王廣地介紹了許家福乞求進寺的情況,許家福自稱家住省城官宦世家,因鍾情一位有婚約而未婚夫在外身亡的美貌女子,不惜代價成婚,不料,這女子未婚夫生還,舊情萌發,自己心情沮喪,父母是社會上的體麵人,為維護其婚姻對自己大打出手,竟視自己為逆子,父母情薄,女子可惡,實在可怕,也就索性出家,苦苦求留,以修身養性,脫俗離塵,立誌潔身自好,行善為人。王廣地還對許良囤說,許家福自我介紹,曾在省城讀書多年,能斷文識字,讓他講解經書,果然不錯,鑒此也就收留了,準備買更多的經書請他講解。

許金倉、那菊花聽得有些癡麻了。在這位施主麵前,似乎覺得低了一截,許金倉平日的傲氣也已蕩然無存,顯出了從來沒有的尷尬。

“許掌櫃,要是知道他是你的孫子,我無論如何也要和你商量呀,”王廣地說,“有話快坐下說。”

“什麼年代了,還掌櫃掌櫃的,櫃子不是都交了嗎?不掌了!”許良囤往椅子上一坐,詼諧地說,“以後就別這麼叫了……”

“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個大掌櫃,”王廣地寒暄著讓小徒弟去泡茶,和許良囤坐了個麵對麵,“你怎麼知道孫子來這裏了?”

許家福挪挪步靠許良囤站著,許金倉和那菊花都沒人理會,沒人讓座,也沒人倒茶,尷尬極了。

“哎,”許良囤說,“還不是多虧了卦王的靈卦指點。”

許金倉終於耐不住了,插話說:“爹,謝謝施主,咱們帶福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