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福倔強地說:“我不回去!”
“不回去怎麼行!”許良囤說,“家福,聽爺爺的,爺爺不反對你走這條道,隻是要到了非走這一步的時候,爺爺才答應。你爹你娘隻是氣頭上打了你一下,你一不見影兒,又留了那麼個條兒,把他們都要急出病了。”
那菊花走過去說:“家福,聽娘的話,有話咱們回家好好說。”
王廣地說:“孩子,回就回吧,這麼說,你還沒到非讓我收留你不可的地步呢。再說,我和你爺爺是啥交情,你可能不知道,這麼說吧,沒有你爺爺的話,我是不會收你的。”
許良囤說了聲“走吧”,許家福還是不動,直到去拽他,才算是趔趔趄趄地跟著出了寺門。
俊俊的婚姻像鏡子一樣明亮,純潔的情感像泉水一樣清澈。盡管發生了這麼多事,她仍沒有動搖和許家福的婚姻,也沒有悔婚再嫁大杜的意思,隻是覺得咋這麼倒黴,怨怪命運。她心疼大杜,又為許家福對自己的屈卑覺得憐憫,從內心裏想當許家的賢妻良母。她抑製自己對大杜的感情,做到通情達理,可又讓自己在這個家庭裏失意,她的心像碎了一樣,傷感積鬱於心,就是散發不出去,還得盡量不讓別人看出來。小芹赤裸裸的追求,青草避著杜二對大杜暗送秋波,她心裏都明鏡一樣清楚,也真心地為大杜高興。大杜呢,自從對俊俊萌動了愛情,就覺得像是樹上一個窩裏兩隻相依為命的小鳥,仿佛與任何女人都構不成這個概念,隻有他倆才是天意安排的夫妻。他恨不能舍得一身剮,也要把俊俊奪回來,可左思右想,天不容,地不容,人不容,既然不能實現,那就要忍痛再忍痛,給俊俊當個好哥哥吧。
青草把大杜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他卻一點兒也沒體會出姑娘的心。他打來水正要洗腳,杜麗娘用盤子端來了兩個大餅子和一塊鹹蘿卜,說:“大兒子,快吃了,你買了雙份饅頭,那一份讓小芹姑娘吃了,我看你連三分飽也沒吃上。快吃了,娘再去給你倒杯開水去。”
“娘,”大杜難為情地說,“你就別為我操心了。其實,我都習慣了,要是一下子吃多了,可能還不好受呢。”
“別在那裏編瞎話騙我,”杜麗娘一針見血地說,“娘一想你是挨餓長大的,心裏就難受。快吃,往後我和你爹說了,一家人都少吃點兒,也得讓你吃八分飽。”
大杜說:“娘,北京的大夫不是都說了嗎,我吃多了吸收不了,無非就是肚子空落一點兒。”
娘倆正說著,俊俊端來一盤子水蘿卜和炸醬說:“大杜哥,別和娘強了,快吃吧,吃完幹糧再吃這個。就按大夫說的,糧食不是多吃沒用嗎,爹娘都說了,用蔬菜瓜果給你找齊。”
這股濃濃的母愛、兄妹愛讓大杜深受感動,他皺皺眉頭,又撇嘴說:“娘,你看你們,真是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杜麗娘截過話茬兒說:“你去朝鮮戰場以後,我和俊俊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讓娘能看著你飽肚子,你再叫娘的時候,娘心裏才能舒服。哎,我這是當的啥娘呀。”
“大杜哥,娘就惦著你呢,”俊俊說,“好幾個晚上,我和娘坐在月亮樹底下,瞧著朝鮮那邊的天,娘說,‘我大兒子打仗肯定不是熊包,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飽肚子……’”
“娘,你可真是的!”大杜說,“你想哪去了,國家不讓誰吃飽,也得讓咱打仗的戰士吃飽呀。一天那個餅幹、罐頭、白麵饅頭,可勁兒造,肚子吃得溜鼓溜鼓的,我寫過兩次信不是都說了嗎?”
“別編瞎話了,”杜麗娘說,“那麼管夠吃,你一下火車怎麼還在站前飯店出了那麼個大洋相呢?”大杜又要說什麼,俊俊催促說:“別以為娘那麼好騙。快吃吧,娘要看著你吃飽了,今晚才能睡好覺。”
大杜再也不說什麼,慢慢地吃起來。杜麗娘和俊俊瞧著他吃得那麼香,心裏是既愜意又欣慰。
青草跟著梁大客氣一出杜家大院門就問:“爹,你說大杜和那個小芹姑娘能成嗎?”
“成不成就看杜家老大了,”梁大客氣說,“現在,杜家隻要不找咱,咱就不操這份心。”
“瞧那個小芹,信裏寫的那些話比唱的都好聽,”青草已經進了家院,還在說,“我看了,人家大杜哥可沒那個意思。這個小芹呀,我看是患上了小知識分子的愛情狂熱病。”
梁大客氣進屋點上了燈,青草不回自己的屋,想聽聽梁大客氣的看法。梁大客氣呢,對這事並不熱心,有意無意地問:“閨女,你說什麼?小知識分子的愛情狂熱病?新鮮詞兒,哪學來的?”
“識字班學的呀。”青草毫不含糊地說,“現在,聽說大城市裏,也包括農村,興起了一股英雄熱,女孩子們開始瘋狂追求英雄,有的也不是什麼英雄,就是當過解放軍、誌願軍,要是碰上一個,就猛追一個。”
“這年頭,不是興自由戀愛嘛,應該呀,”梁大客氣說,“這些當兵的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解放了全中國,都像水泊梁山上的好漢呀。女人找男人,誰不想找個好漢,狂熱不是什麼毛病。”
“不是什麼毛病?”青草不願意聽梁大客氣這些話,“‘狂’就是毛病,你沒看見嗎?這個小芹都狂到了什麼程度了,她在北京,人家大杜哥在小小縣,隔著十萬八千裏,她那個樣兒是能來小小縣過日子,還是大杜哥能去北京當倒插門女婿呀?我看呀,狂得什麼都不顧了。再說,兩個人往那裏一站,一個楊柳細腰,風一吹就倒,大杜哥呢,虎背熊腰,像一座鐵塔……”
“喂,我說閨女,”梁大客氣覺得女兒格外關心起大杜的事兒來了,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便加重口氣說,“你操人家這心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青草一轉身走了,“就是覺得看不慣,隨便說說唄。”
梁大客氣追出一步說:“你,你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孩子,你……”
他心裏開竅了,是不是閨女看上大杜了?青草一進屋就傳來了插門聲,他追到青草房門口,嘴角顫抖了幾下,想說什麼,挓挲起手想敲門,又似僵住了一樣,好一陣子才說:“閨女,你怎麼不點燈呀?”
青草囫圇個兒倒在炕上,緊閉著眼睛說:“睡覺了,點燈幹什麼。”
梁大客氣再沒話說了。
許良囤在參靈寺拽著許家福的胳膊出了寺門,一直不鬆手,不是怕他跑了,而是要給在他後麵的許金倉看看:別以為你當了糧食局局長了,就不拿老子當老子了。單位你說了算,老子插手一點都不願意,在家裏,你可沒那麼權威,我老爺子就是老爺子,我幹事兒的時候,比你這個糧食局長神氣,也沒不拿你爺爺當回事兒。再說,你當這個局長,還不是靠你老子的糧食墊的底兒?讓他耿耿於懷、最來氣的,是許金倉竟和20萬斤糧票專案組一起懷疑自己搗鬼,即使搗鬼了,這話還有你說的嗎?我是你爹呀!這些話,他從來沒說出口,也沒表露過,一直深埋在心裏,時代的風浪把這個眼瞧就要發糧食大財的許大掌櫃衝垮了,徹底地衝垮了,可也得活著,隻是感覺活得太窩囊,不過,在這窩囊的生活裏,他發現糧票裏又藏有那麼一點點玄機,使他渾身又充滿了當更大的掌櫃的盛氣……
許良囤一進屋鬆開手,許家福就要往客椅上去坐,他板起臉大吼一聲說:“給我站著!”
許良囤這是殺雞給猴看,聲音大又沒有好臉子。許金倉和那菊花也不敢坐了。
那菊花說:“爹,我去燒壺水給你泡茶。”
許良囤仍然不給麵子:“願意喝你們喝,我沒有閑心喝茶。”說著脫掉對襟棉襖,慢條斯理地往老爺椅上一坐,抄起煙袋鍋裝上煙,又用大拇指碾平,壓緊露出煙嘴的煙末。許金倉上去要點火,許良囤一把奪過火柴,自己劃著點燃,一口一口地抽著,也不吱聲,這就讓許金倉摸不清他葫蘆裏要賣什麼藥了。不過有一條,他不管什麼上火事情,也不管憋多大的氣,從不動手打,也從不開口罵,隻有腦瓜子裏的高粱米花翻滾來翻滾去。
許金倉、那菊花、許家福隻能瞪眼瞧著。那煙袋鍋裏的煙火,隨著老爺子一口口吸又一次次呼,忽明忽暗,直到都變成了白灰沫時,他才開了口:“家福,你和爺爺說句心裏話,你認為你爹、你娘打你對不對?”
家福低著頭說:“要對,我就不會出家了。”
“好,我孫子說了實話就好。”許良囤一盤腿,在鞋幫上磕磕煙灰說,“你到杜家接親的時候,冷鍋裏突然蹦出大杜這麼一粒熱豆粒兒來,你說,你客氣大叔那麼處理對不對?”
許家福說:“當然對了。”
許良囤問:“為什麼?”
許家福回答:“客氣大叔不是說了嗎?大杜娶回俊俊合情不合理,我娶俊俊合理不合情,這人,應該講理呀,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嘛。”
“好啊,”許良囤臉上有了笑模樣,“我孫子頭腦清醒,懂事理兒,不糊塗呀,怎麼能做出糊塗事兒來呢?你爹、你娘打你,那是合情不合理,因為打人違法,可是,這個打表麵看起來不對,你不能接受。細品一品,可就既合情又合理。合情,就是因為他們是你爹你娘,打你是為了你好,當爺爺的可以說,這次不是胡打,也不是蠻打,因為這打裏有情有理,也可能是小情小理,但是,也是為了給你爭大理墊一步,因為你踹你媳婦,說不是有意識的,那是沒法說清楚的。那個大杜本來就野性極了,你也看到了,小小縣的人誰不知道,他插上了尾巴就是頭驢呀。好在你媳婦懂事兒,替你擋了,你不好好對待她,還胡思亂想要出家?孫子,這叫混呀。”他停停,覺得話似乎不到位,又加重語氣說:“你爹、你娘打你,可以說合情又不合理,你媳婦編謊騙她的娘家人,合理又不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