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許家福不吱聲,隻是點頭。

許良囤說:“不爭氣的東西,滾回你屋去吧!”

許家福一走,許良囤麵對許金倉說,也是給那菊花聽:“金倉,你時來運轉當了局長,許家的門麵由我變成了你,我這當爹的從心眼裏高興,眼下,撐許家門麵的已經成了你了。我問你,這個家的門麵你是怎麼撐的?咱們許家是書香門第呀,怎麼能大打出手呢?這樣會敗壞門風的。我和你說過,我小時候,你爺爺打過我兩個耳光,我一心跳井要自盡,因為命大,撈上來空了一個時辰的水,哇哇吐後活過來了,你爺爺說我骨子裏有佞氣,如今這股佞氣隔著你傳給了家福。媳婦打了本來就不對,你來圓場,當麵教子,背後教妻,你倒好,火上澆油,又是一頓拳打腳踢,野蠻,野蠻!我供你念書,那些墨水都喝狗肚子裏了?啊?家福死活要娶俊俊的時候,你已經看出來了,如果硬要把他的佞勁往死胡同裏逼,許家隻有斷子絕孫。孫媳這孩子,我以為還真不錯,進了許家門,就有許家人的味道,隻是還欠教化。你們兩口子的任務就是教育家福,也想想怎麼把俊俊調教好……”

他話一停,許金倉就耷拉著腦袋,沒精神頭了:“爹說的是。”

“好了——”許良囤說,“我不說了,你們兩口子都是有文化的人,回屋尋思去吧。”

許金倉和那菊花悄步退了出去。

那菊花直接進了許家福的新房,見許家福正悶坐著,便坐在他身邊說:“兒子,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再想了。你爺爺說得對,打了你,那是在氣頭上,我和你爹也是為了你好。”

“我琢磨琢磨,倒是為了我好。”許家福氣性還是不小,“可俊俊已經嫁給我了,還和大杜摟摟抱抱,說走抬屁股就走,我就幹受著?她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丈夫了?”

“兒子,你爺爺不也說了嘛,”那菊花耐心地說,“你媳婦已經當咱許家的人了,和大杜有點牽牽掛掛的東西,有點小性子,得慢慢教化。放心吧,讓娘看會好的,她不會過大格兒的,日後肯定是你的好媳婦。”

許家福不吱聲了。

“兒子,”那菊花說,“今天是你媳婦回娘家的日子,其實,也是老丈母娘好好招待姑爺子的日子,你不去哪成呀?為了圓和這事兒,你娘又撒謊騙人家了,說你封山縣的二爺爺病重沒有錢,派你送錢買藥去了,得個三五天能回來。千萬可別露餡兒,你就在家裏貓著……”

許家福不吱聲,那菊花無奈地說了聲:“不早了,睡吧。”起身出了屋。

許家福絲毫沒有睡意,看著這燈光下昏紅的洞房,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像是屋裏沒有空氣,怎麼憋得這麼難受。他推開門要透透氣兒,見許良囤屋裏點著燈,便走過去,見門虛掩著,輕輕一推走了進去。

“爺爺,”許家福進屋就說,“你們都說教化、教化,怎麼教化我媳婦呀?”

“哈哈哈,”許良囤樂了,“你爺爺是舊社會過來人,現在是新社會了,沒有經驗,也不懂。”他想了想補充說:“叫我說呢,就是大順小逆,等他聽你的了,就讓‘小逆’慢慢變大,一點點變大,成了大逆小順,順到一定程度,就變成大逆小逆,讓她完完全全聽你的,你說怎樣就怎樣。”

許家福問:“你那時候就這麼教化我奶奶嗎?”

“那是舊社會呀,家裏不用怎麼教化,那個社會就給你教化了,”許良囤說,“裹小腳,裹成三寸金蓮似的,一般人家不讓女人念書,不參加社會活動,特別像咱這樣的小縣城,女人就是生孩子、做飯、伺候男人。現在講究男女平等是對的,可總不能騎在男人的頭頂上呀。”他見許家福不吱聲,又說,“你得教化你媳婦的心。比如說,起初你想娶她,她不同意,你不想了些辦法麼,她也同意了,這就是教化。這個教化是哄,不過總哄著也不行,就是先大順小逆後變成大逆小順,直到完全大逆聽你的……”

“爺爺說的像個數學公式,我懂了。”許家福說:“可是,我就不知道,她心裏裝大杜裝得這麼滿!”

“你娘說得對,估計你媳婦和大杜還是兄妹關係,不會過大格兒的。”許良囤停停,想說又不想說,還是說了,“這話不該當爺爺的說。入洞房那晚上,你娘是不是放在你們褥子上一塊白布呀?也囑咐過你了吧?”

許家福點了點頭。

許良囤問:“你覺得俊俊讓沒讓大杜占了她呀?”

許家福說:“我倆光鬧騰了,根本就沒睡一個被窩,天亮了,她就跟娘去做飯了。”

“你這個娘呀,新婚第一天讓她幫什麼廚呀?”許良囤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說,“哎呀,傻孫子,這麼說,俊俊還不算是你媳婦。”他又深深歎口氣說:“反正這次你一出走,你爹和你娘也得尋思尋思了,在你教化媳婦的時候,他們也不會讓你下不來台,也會幫幫你。”他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還有說不出的話,又說:“你就好好動腦筋,教化你媳婦吧。她這個工作好,心要是紮到咱家了,將來能助你幹成大事呀。”

許家福莫名其妙地問:“爺爺,這話怎麼說呀?”

許良囤戴上老花鏡,從箱子底一個錢褡子裏拿出五張糧票,然後在桌上擺好。沒等他開口,許家福先發問了:“爺爺,你都讓我看過了,這不就是用購糧證起的糧票嗎?這五種全國糧票,伍市斤,叁市斤,壹市斤、半市斤和壹市兩的。”

“孫子,”許良囤瞧著許家福說,“你細看一下,好好琢磨,能不能從裏麵看出點玄機來?”

許家福細細一看,這不還是前幾天老爺子讓看的那五張全國通用糧票嗎?伍市斤的左側印著一座水電站,站旁有架高壓線;叁市斤的右側是台聯合收割機在收割莊稼;壹市斤、半市斤、壹市兩的,都是些條紋圖案,表示數量的字壓在上麵。

他拿在手裏仔細看著,看完這張又換那張,然後又對比著看,還是看不出有什麼門道。

許良囤說:“看明白這些就行了,你再翻過來看。”

許家福先翻過伍市斤的糧票,看了好幾遍,迷惑地抬起頭來,看著許良囤說:“沒什麼呀,比正麵還簡單。”還用手指了指,繼續說:“這不就條紋框框裏寫的這麼四條‘注意事項’嘛。”

“對呀,”許良囤神秘兮兮地說,“就這四條裏才有玄機呢,孫子,你念念第一條和第四條。”

許家福念起來:“……憑本票在全國範圍內,可購買糧食製成品及各種糧食;四、本票不準買賣,塗改無效,遺失不補。”他念完說:“爺爺,太簡單了,就是一張小票票,有它沒有錢等於白搭呀,這哪有什麼玄機?”

“孫子,不對,”許良囤神乎其神地說,“那個大杜在站前出醜的事兒,你不是聽說了嗎?這就是說,有錢沒有它,那錢是分文不值。老祖宗都說,民以食為天,你猜小小縣的老百姓說這糧票是什麼?”

許家福搖搖頭:“是什麼?”

“你知道嗎?說得太到位了,”許良囤說,“說這糧票是‘吃飯的通行證’,是‘命票’。表麵上分文不值,你說,這‘命票’得多少錢一張呀,這‘吃飯通行證’又都多少錢一張呀?說沒有價錢又有價錢,說有價錢又沒有價錢。那時候你還小,大人說話可能不入耳,你爸爸就說過,野戰軍困圍長春城,目的就是斷糧斷水,要把國民黨活活餓投降,整個長春成了一座餓城,吃樹皮、草根、布頭、棉絮,有的吃死人肉。有糧吃的人家,兩個大餅子就能找個大姑娘當媳婦!就共產黨攻占長春來看,斷糧路比生產飛機、大炮打仗都來勁兒……”

許家福點點頭:“爺爺,我明白了……”

“好,你明白了,爺爺就不說了。”許良囤說,“你讓我和你爹說,想法幫著安排個好工作。這工作呀,有相當的就幹,沒有相當的就跟著爺爺學算盤,最要緊的是把你媳婦教化好。你媳婦這份工作,當初就是我動腦筋讓你爹給安排的!你是不行了,可咱家沒別人呀,這份工作對你爺爺將來幹大事兒很有用處……”

“爺爺,”許家福說,“你要幹什麼事兒?我爹我娘……”

許良囤截話說:“我供你爹念書,原本是想讓他繼承家業,開個大糧行。這書念著念著竟被教化了,你爹說這糧食統購統銷,你爺爺要開大糧行的打算就化為泡影。他當了糧食局長以後,爺爺和他探討過,這話我不該和你說,你這個爹呀,太讓你爺爺失望了,他自以為有學問,聰明,判斷事情準。哼,那是他自己覺著,嘿,和你爺爺我比呀,差之遠矣……”

許家福幼小記憶裏的這個爺爺,很是氣派。他眨眨眼說:“爺爺,我記得小時候你就教導我,讓我長大了當你這樣一個人上人,成為大買賣家。”

“是啊。”許良囤說,“和你說吧,我腦袋裏原來還比較混亂,可現在已經看清楚了,明朗朗一片,之後怎麼走都想好了。話說回來,關鍵的問題還是你得把你媳婦教化好。爺爺沒有什麼好辦法,你們小兩口的事情,就得你想法多動動腦子了。”

許家福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