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躺在炕上瞧一眼那菊花油燈下的背影,然後閉上眼睛在想:俊俊要是判刑,許家肯定要提出離婚。要是俊俊離婚了,大杜也會等著她的,自己夢想的大杜不就成了竹籃子打水了嗎?
不管對誰來說,愛情是自私的,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
青草聽到了鋼筆尖劃過稿紙的刷刷聲,心煩,心急又心亂。
那菊花寫完折好,見青草頭衝裏蓋著被靜靜地躺著,以為她睡著了,便悄悄地吹燈上了炕。
青草並沒有睡著。
深秋,本來是碩果累累的美好季節,這雨後陰霾的夜,黑得讓人恐怖,山巒、田野和小小縣城到處黑乎乎一片,似乎黑渾成一體。站在拘留室窗口的俊俊產生了一種琢磨不定的感覺:這麼黑呀,是天吞地呢?還是地要吞天呀?
拘留室走廊裏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和開門聲,她急忙走到門口,一個半熟不熟的聲音說:“大杜,進去吧,你剛才和潘局長也對話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委屈你了。”另有兩三個獄警說:“進去吧!”
大杜案發後,看守所所長立即報告了潘奉山。潘奉山隻在電話裏跟大杜通了話。不是潘奉山發懶不來現場,是他覺得大杜是個太難剃的頭,想讓他冷靜冷靜,明天再去過問。所長向他報告說,空的拘留室隻剩和俊俊隔壁的一個了,能不能有問題,潘奉山說:“他大杜能跳牆,還不至於挖牆吧?牆體質量很好又隔音,也通不了話,不會出什麼問題,要多注意。”
獄警鎖上門都走了,大杜知道隔牆就是俊俊待的地方,他在掂量,當時又急又氣又火,再怎麼也不能扇俊俊耳光呀!唉,他越想越後悔,俊俊會不會為此而惱火呀?他摸黑走到牆跟前,伸開巴掌輕輕拍了三下牆,對麵又輕輕回了三下,他的心裏像蔫蔫的綠葉一下子遇到雨水又伸展開了一樣,盡管憋氣,好受多了。
那菊花和青草正在似睡非睡的朦朧中,窗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這回,梁大客氣聽到了,翻身起來披著衣服,趿拉著鞋大步走到門口說:“別敲了,別敲了,聽見了,誰呀?”
“客氣大叔,我是杜二,不好了,”杜二隔著大門像喊似的說,“我大哥偷偷去監獄看俊俊,讓公安局給抓起來了……”
梁大客氣打開門,讓杜二進來。那菊花剛一起身,青草就一把摁住了她:“怎麼說的了,一定要藏住。”
青草大步跑到門口:“怎麼,大杜哥被公安局抓起來了?”
梁大客氣和青草一時都懵了。
梁大客氣先發了話:“那,你爹、你娘趕快想辦法呀!”
青草也說:“就是呀。”
“哎呀——”杜二說,“客氣大叔,我爹和我娘都愁堆了,不知道怎麼好了,你快看看去吧!”
屋裏的那菊花一聽,心也倏地一下子收緊了。
梁大客氣、青草隨著杜二朝他家大步走去。
大杜偷偷跳獄被拘留的消息首先傳到了許家,拘留大杜當然首先要通知單位。許金倉正生悶氣,那菊花帶著衣服走了,他原以為賭賭氣就回來了,別看拿幾件衣服,也就是到醫院兒子那去了。他一早就去了醫院,不見那菊花的人影,問許家福,許家福還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以為許金倉問是不是來過,惦著是不是有人照顧呢,直說現在很好,隻是虛弱一點兒,用不著人陪護了,然後開口就打聽俊俊的事情。許金倉勸他死了這條心,說自己還有事兒,囑咐幾句就走。他邊走邊想那菊花,覺出了事態要往嚴重的方向發展,後悔對她的過分。
他順路給老爺子買了早餐,一進大院門口,和拘留所所長走了個兩碰頭,開口就說了大杜被拘留的情況。他真可謂喜出望外,但並沒有明顯表現出來,隻是說了句:“自作自受,組織上處理吧,單位沒什麼意見。”再說,涉及自己家的事情,他要避嫌。所長一走,老爺子就走了出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有一種“天助我也”的好心情。有生以來,老爺子第一次感到兒子這麼孝順,問知不知道那菊花去哪裏了,許金倉假裝漠不關心的樣子說:“不知道,管她呢。”
爺倆第一次都感到這麼默契。
梁大客氣和青草來到杜家,杜裁縫確有嚇癱的樣子,連站起來應酬兩句都顫顫歪歪了,似乎兩條腿不聽他的使喚。杜麗娘慌張勁兒過去了還沒有這樣,但也失去了往日的清醒與理智,隻坐在杜裁縫身邊嘟嘟囔囔:“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愁死了,愁死了……”
“還怎麼辦,有什麼愁的!”青草慷慨地說,“大杜哥是英雄,是為共和國立過功的人,他們不敢對他怎麼樣。再說了多大個事兒呀,頂多訓一頓,打都不能打。犯到那兒了,也就是臨時關一關,放心吧,進不了笆籬子……”
梁大客氣說:“我閨女說得對,快找局長去呀。”
“找局長屁用都不頂,”杜二忿忿地說:“你忘了,局長是許金倉,他巴不得把我大哥斃了呢。”
梁大客氣說:“那……那……對了,我說錯了,找縣長去呀。”
大家都覺得這是個主意。
這天早上,許金倉和看守所所長坐在縣長辦公室的椅子上。鄧華正在給省公安廳一位主管案件的廳長打電話,見門被輕輕推開,露出了杜裁縫和杜二娘、杜二的臉,一邊哈哈答應,一邊招手讓他們進來,然後又打手勢讓他們坐下。杜裁縫去和許金倉打招呼,許金倉輕蔑地瞧了瞧他,點頭示意,倏地就收回了偽笑,好像來人和他並沒有多大關係。
盡管鄧華在電話裏是哼哈又問又答,旁邊人也能聽出個大概。他放下電話說:“你們可能都聽出上級的意圖了,省公安廳領導讓我對大杜同誌的事一定要慎重處理,一定要公平。眼前就讓我們把案發的前前後後整理個材料,派人送到省裏,省廳領導根據這個材料再做決定,來人是肯定的了,來什麼人,來了怎麼介入,要細細研究,還要向上級征求意見才能插手。你們就都放心吧,組織上一定會妥善、公平處理的。”
杜麗娘忍不住問:“鄧縣長,那,我兒子就這麼關著呀?”
鄧華回答說:“大嫂,眼下他隻能這樣了。”
許金倉一抬屁股站起來說:“鄧縣長,要是沒事兒,我走了,我那邊還有事兒呢。”
鄧華點了點頭,看守所長也跟著許金倉一起走了。杜麗娘沒有走的意思,拽著鄧華的胳膊嘮叨個沒完,無非是請他做主,求他公平處理。
鄧華知道這案件棘手,已經夠慎重的了。
杜裁縫要去縣政府的時候拽著梁大客氣說:“他客氣大叔,你陪我們去吧。”梁大客氣客客氣氣地說:“我爺倆都不能去,你們快去吧。”他沒直說,杜裁縫也明白,心裏嘀咕說:這個大客氣,什麼時候都是滑頭,他是怕去了得罪許家。青草當然更不會去,一回家就把事情的前後經過告訴了那菊花。那菊花心情更加沉重起來,覺得事情更加尖銳和複雜化了,許家福和俊俊的事也更加明朗化了,正在朝向著離婚的方向發展。
“青草閨女,”那菊花忐忑不安地說,“麻煩你把這封信想法交給我兒子。”
青草問:“他要問我怎麼得到的這封信呢?”
那菊花想了想說:“你就說,信是從你家門縫裏丟進來的就行了。”
“好,”那菊花說,“那姨,你心眼子來得真快,書沒白念。”
青草拿起信就要往外走,梁大客氣說:“你看你,那姨幫著做飯呢,你倒成甩手掌櫃了,幹什麼去呀?”
青草把受那菊花之托的事一說,梁大客氣說:“送是送,可要少說話。”青草說了聲:“知道。”要走又停住步說:“爹,你怎麼對誰都這樣呀,遇到真槍真炮你就往後躲。”梁大客氣說:“讓你說,得罪哪家好,你說怎麼辦?”青草仍有不泯滅的小算盤:“那你也不能在這時候就對誰都客客氣氣,光嘿嘿呀。勸勸兩頭和好唄,別讓他們鬧個你死我活的才對。”梁大客氣說:“你說得倒好,看這光景,還有戲嗎?”青草一甩身邊走邊說:“行了,爹,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梁大客氣對女兒也不客氣了,因為這話捅著了他的肺管子,便衝著她的背影喊:“你說,你知道我什麼?啊?”
那菊花從廚房出來倒水,聽著了爺倆的對話,不急不躁地說:“他客氣大叔,你和青草的心情我都理解,我都感謝!我算是品透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不是一家人,進了一家門,就是個麻煩呀!許家這家人呀,我算品透了,他們愛咋的就咋的,我是不理他們了,順其自然吧……”
梁大客氣這才客客氣氣地說:“是是,說得有道理。”
雨過天晴,暖陽顯得格外燦爛,雨水洗了的山川、田野和小小縣城,在清冷的光芒裏,都顯得格外清新亮麗。
青草攥著信朝醫院走去,她心裏嘀咕,手裏攥的都是些什麼話呢?是勸兒子離婚呢?還是和好呢?那肯定是勸和了。要挾呢?還是和風細雨呢?命令呢?還是商量呢?許家福那小子能聽嗎?聽不聽,這可是涉及自己能不能向大杜發動進攻的關鍵。
打開看看?那太臊了,那菊花是那麼真誠待人,應該向她學習。
青草到了許家福的病房門口,門敞著一條小縫,裏麵的說話聲又大,一言一語都奪門而出。那氣氛,那音調讓青草欲進不能,隻好悄悄退了兩步,即使不想聽,那聲音也直往耳朵裏灌,而且能聽出是誰,又聽得很清楚。
許良囤訓道:“……家福,俊俊判刑是定了,就是不判,起碼也是勞動教養。大杜也違法了,開除職工隊伍是輕的,就讓他們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吧,咱家怎麼也不能留個勞改犯吧?你和俊俊再沒別的考慮,兩個字,離婚。”
許金倉說:“家福,你爺爺說的在理,好好想想吧。”
許良囤截了他沒說出的話:“你娘說的那個不成立。”
許家福婉言說:“要是俊俊悔改,還想好好過呢?”
許良囤有點急,說:“等她改了,黃花菜都涼了,判三年五年的,你能等她嗎?”
許金倉說:“拋開你爺爺說的,就是俊俊她刑滿出獄了,你爹是共產黨員,是局長,憑咱這家庭,能要個勞改犯嗎……”
青草正聽著,身後傳來了護士的腳步聲,她連忙伸手敲了三下門,隨著應聲進屋,遞上條子寒暄兩句,說要回去上班,便轉身就走,也沒人留她說坐一會兒,她隻對許家福點了點頭表示問候,就告辭走了。她聽了那些對話,心緒本來就亂了,加上後麵傳來腳步聲,擔心人家說偷聽家私,一時忘記那菊花囑咐這封信隻交許家福,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煩亂和惱喪使她竟走錯了去豆腐坊的路,到了家門口才醒悟過來,又轉身出了孩兒胡同。
許金倉打開信條,隻見上麵寫著:
家福:
唉,媽有很多話一直想和你說,都憋住了。今天,媽不能再不說了,實在是憋不住了:在20萬斤糧票問題上,不管你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已經給人留下了話柄兒,但媽一直以為你是個有文化的人,鑒於種種原因,媽沒有多問,媽也沒有說更多,以為你會自悟,哪個當媽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呀!有出息,對人對事首先要真誠、真知、真心,這是媽一貫做人的準則。前天晚上,你和俊俊在新婚洞房裏那些話,媽都聽到了,媽不是故意偷聽你們要做什麼,而是對你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