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卦王說:“我表弟一家來闖關東,有個18歲的侄女如花似玉,我看呢,小小縣找不出來這麼漂亮的丫頭,可以說,完全超過俊俊,配家福是沒問題的。”許良囤心裏清楚,卦王在他麵前很少言過其實,自己又讓剛才那禮花和鞭炮氣得有些耐不住了,讓卦王立馬領來看看。卦王嘿嘿一笑連忙說:“那像個啥呀,好賴不忌是叔輩親,人家眼前困難點兒,我就是許給你當孫子媳婦,也得抻著點呀。這麼急,好像奔我來了,我不養人家似的,家裏再缺糧也不差他們在我那裏多住幾天。你看看能不能先支給我100斤糧票,事若不成我再還給你。”許良囤從心裏不願意,100斤?也太多了吧?可又覺得無奈,急忙說:“我說王老弟,這100斤糧票我答應你。”他說完,點出100斤糧票遞給卦王,繼續說:“我孫子的事情固然重要,參靈廟裏秀秀我見過,不錯,也得抓緊呀!”卦王接過糧票笑笑,故意賣關子說:“再抓緊,這黑燈瞎火的也不能去呀。”許良囤說:“那就明天,怎麼樣啊?”卦王回答:“好,那就明天。”許良囤一挺腰杆說:“他杜家、梁家還一起關上門辦事,這是見不得人呀。等咱們也兩個一起辦,別看兒子、孫子都是離婚的,娶的可都是黃花大閨女,好好吹打吹打,我豁出點票子了。”卦王說:“他們愛咋的就咋的,這年頭,還吹打什麼呀,和那兩家子人賭什麼氣呀!到時候亮亮堂堂的辦喜事兒就是了。我來幫著操持。”許良囤說:“可也是,什麼年頭呀,還是你想得周到,我聽老弟你的。”

兩個人都笑了,而且都在琢磨對方笑的是什麼滋味兒。

要說,許金倉對娶秀秀是很猶豫的,他內心同意,因為見過這個秀秀,長得胖乎乎,白白淨淨,很招男人喜歡。可他顧慮自己是局長,又是顯赫的糧食局長,讓人家背後議論,堂堂糧食局長從廟裏娶了個姑子,大老爺們娶了個大姑娘……這些難為情偏偏又給了他一種夢幻般期盼,晚上睡覺都在夢裏摟著白白胖胖的秀秀。他能裝,太能裝了,老爺子和卦王找他說此事時,他裝得厲害,推推搪搪地說:“秀秀這姑娘我見過,挺不錯。可我是國家幹部,人家秀秀在乎信仰,我在乎國家政策,沒有十分的把握就別驚動人家了。我都奔五十的人了,有合適的就找個再嫁的,沒有合適的就算了,讓那菊花弄得我一想女人就傷心。”

卦王一聽許金倉是心裏矛盾,可還是同意,心裏樂了,忙說:“嘿,許局長,你真是大人物的姿態,想得周到。秀秀有信仰,入廟需要民政批,回塵個人自願就行,秀秀那邊兒我就包了。”卦王說這話是有把握的,他到廟裏看秀秀的時候,王廣地不想讓他見,他非要見不可。秀秀是他招來的,一直拿他當家人,在女僧房間裏一見麵,秀秀就哭哭啼啼,不管卦王怎麼翻過來調過去問,就是不敢說。他躲著王廣地一盤問,才知道這個王廣地要欺侮她,她不依,搞得整天很難受。他當場決定不幹了,讓秀秀跟著回去,等到了家裏,把要嫁許金倉的話一說,秀秀先是不開口,後來說請幹爹做主。

許金倉畢竟是裝的,卦王大包大攬,這事兒很快就成了。棗葉這邊更不用說,他從那100斤糧票裏拿出20斤,讓車軲轆去糧店買了糧,一家人感激不盡,把他當恩人對待,也是一溜胡同很順暢。

許良囤自打俊俊一走不回來時,就下決心給許家福托媒另娶一個。可是,暗地裏托盡媒人,都回話說在小小縣是打著燈籠無覓處,窮苦人家的開口閉口就說攀比不上;條件好點的,幾乎都說許家這些事兒出得嚇人,憂慮太多,許家和杜家的事情簡直沸沸揚揚,又打又鬧,又殺人又進拘留所,一提就感到可怕。這回,聽卦王這麼一說,許良囤當然樂得不得了。在卦王的謀算下,許家三口人都見到了棗葉,都滿意,都如意,許家福更是樂得簡直要蹦高,說不上這是個什麼情種,一見到漂亮姑娘就神魂顛倒。

棗葉很懂事兒,畢竟年齡小,沒什麼主見。事到眼前,隻是車軲轆兩口子覺得不托底兒,這麼光棍的人家為什麼要找咱的閨女。卦王說,不就覺得是二婚嗎?車軲轆兩口子想來想去,嫁個二婚就二婚,好在也算是個靠山,不然,這年頭就得餓死,也就點頭同意了。

這一切一切都進了卦王撒的網。他琢磨著,幫許家辦完兩樁喜事就要找許家囤定個規則,怎麼利用他買賣糧票。從觀察看,這車軲轆並不那麼屯子氣,辦這事兒還是手拿把掐的。

那天晚上,杜家、梁家的鞭炮、禮花交錯炸響,不僅是許良囤,許金倉也氣得心悶氣短。他覺得,這是在向許家示威呢!卦王最會安慰他:“杜家、梁家娶的是二婚和三婚,有兩個臭子兒不知怎麼得瑟好了。他兩家有個啥呀,你許家比他們差嗎?顯然是強多了,論娶的兩個媳婦都是大姑娘,論日子也強他們一頭,一個做豆腐的,還有一個臭裁剪衣服的。他們夜間辦,咱們白天辦,迎著日頭辦,給他們看看,小小縣到底誰家光棍兒?”

這個方案許金倉死活不同意,這可不是裝,他混跡官場多年,何況正是走紅時期,和杜家婚變問題每一步都向組織做認真彙報,饑荒之年就是辦得起也不能辦。這事別人不說,他自己也覺得娶個尼姑有失常態,何況小媳婦本來就招人議論,隻因他從內心裏確實喜歡秀秀,喜歡她胖胖的俊俏和白皙的皮膚。娶秀秀的打算向鄧華一彙報,鄧華又請示上麵,說沒啥,這廟啊佛啊的本該取消,隻是參靈廟有特殊來曆,再說新社會裏婚姻自由,兩人同意就行。即使這樣,他逢人就宣傳上級這些話,心裏也不算安寧。至於人家梁家和杜家,別看是晚上辦,關上門辦,弄出那麼大動靜,惹得人們都在他家院牆外看禮花、聽熱鬧,正在以不示弱的姿態昭示眾人,這令許家囤心裏很不舒服,主意已定,就這麼辦了,關上大門勤儉辦喜事,選了一個晴朗的早晨,掐準太陽剛出山的時候,也是一前一後,先放煙火後放鞭炮,那煙花的朵數,鞭炮的響數比那兩家多了一倍,引得人們都來看熱鬧,也引得滿城風雨,比議論梁家與杜家的氣氛可就濃多了,話題也多了。

大杜吃過早飯,一進糧庫大門就發現旁邊停著十多輛馬車、牛車、人拉車,三十多人把通道圍了個水泄不通。見大杜來了,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剛一嚷,祝道遠便大聲喊起來:“靜一靜,好不好?你們就是吃了我,我一時也弄不來糧食呀!”眾人靜了下來,祝道遠說:“杜書記,是這麼回事兒,已經三天了,征購糧上不來,上報國家的救濟糧也沒信兒,糧店、飯店、糕點廠、米店廠都要停業了,現在是有定量沒糧食……”人們七嘴八舌又嚷嚷起來,有的說,縣裏就是耍賴,連征收都征不上來,你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是白吃飯的麼?有的說,你們就幹等著來救濟糧是個法子嗎,到上邊跑去呀;有的說,老百姓有皇糧買不到,都要砸糧店了;有的說,你們等著,餓死人我就找你們償命……

“祝主任,大夥兒說的有道理呀,”大杜指指前麵的一個大糧囤說:“那20萬斤糧票不流通,一年還要倒庫晾曬。我看先把它打開發出去,等糧來了再補上,行不行?”

幾十對眼睛唰地一齊投向大杜指的糧囤,又轉向了祝道遠。祝道遠說:“恐怕不行吧。”

三十多人又一齊嚷起來,直衝祝道遠。大杜有點著急,說:“祝主任,救命要緊呀!征購糧上不來,不能眼瞧著有糧不動,餓死人呀!開囤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大杜剛走到那糧囤跟前,一串馬車鈴聲響來,接著就是厲聲厲氣的大喝聲:“住——手——好大膽子呀!”

大杜回頭時,許金倉已經跳下馬車走了過來:“大杜同誌,大杜呀,你膽子也太大了吧,竟敢要動國家的機動糧囤。”

“許局長,”大杜激動地說:“征購糧收不上來——”他話一出口就被許金倉頂了回來,用手指著一排馬車說:“你怎麼知道征收糧收不上來,這是什麼?”

大杜舉目望去,二十多掛馬車都裝滿了成摞的麻袋,一時說不出話了。

“放肆!”許金倉冷冷地訓斥大杜一句,然後對祝道遠說,“祝主任,還不趕快安排人卸車上稱。要原糧的供應原糧,不要原糧的就送加工廠。”然後喊問:“加工廠來人了沒有?”加工廠廠長回答說:“來了。”許金倉命令似的說:“你們加工廠要連軸轉,確保明天糧店開班。”又對眼皮底下兩個人說:“馬上回去貼告示,有糧了,明天開始放供應糧,還是先供應五天的定量。”那兩個人連連說:“馬上就辦。”

祝道遠引著馬車隊朝秤旁走去。大杜簡直傻了,瞧許金倉那個樣兒,就是當年戰場上的指揮官,麵對著強大進攻的敵人,在給各部隊下進攻命令。許金倉瞧著那馬蹄嗒嗒響著走去,十分神氣地掏出煙卷點著,一手掐腰,一手把煙卷送在嘴邊上,那樣子十分神氣。大杜瞧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其實,在迎著旭日東升的雙婚喜宴之後,許良囤把許金倉拽到一邊囑咐說:“找個適當的機會,要刹刹那個大杜的威風!”

許金倉點頭說:“爹,知道。”

許良囤又說:“那家夥插上尾巴就是頭驢,又有後台,可要掌握火候,隻要不讓他在小小縣咋呼起來就行。”許金倉說:“爹,你放心,我懂得分寸。”他說懂得分寸,可並不知道老爺子要做糧食買賣這個分寸。聽老爺子這麼說,腦子裏劃了個回兒,斷定老爺子要有什麼名堂,知道老爺子的脾氣,又不能多問,提醒自己要提防著點兒,別捅出婁子不好收拾。自古都說“忠孝不能兩全”,他細想起來可也真是,在老爺子眼裏,這個兒子是“忠”字為大,“孝”字也不是一點沒有,所以,糧食統購統銷以後,老爺子這“奸”勁兒才算沒有敞開膽爆發。許金倉也這樣想,娘沒了,後娘走了,家裏就這麼一個孤寡老爹,不管怎麼的,也是爹呀。大杜要開那機動糧囤子,他厲聲厲色製止了,他知道,這幾囤子糧和老爺子有關。

那大杜連個扁屁也沒敢放,他便麵露笑容,一手掐著腰,一手挾著煙卷,大口大口地吸,又大口大口地吐。大杜想上去問他笑什麼,可又覺得沒有理由,“呸”了一聲走了。

許良囤真的要大幹了。他見糧食這麼欠缺,十年不過一二年這樣,也就是俗話常說的十年九不遇,隻有一年這樣。他手頭有200多斤糧票,收了杜家408斤,給卦王100斤,他要用這500多斤下崽兒,找短缺的地方高價賣,找寬鬆點兒的地方低價買,用來滾雪球,再拿出幾根金條做本錢,最後瞧準機會,如果明年豐收,就低價買成糧票,都存起來,等著下一個災荒年,哪怕是平年,或者說隻要糧食統購統銷,他一下子就可以成為隱藏著的大富翁。他找來了封山縣的弟弟許良山,還有卦王,加上許家福,隻此四個人開了秘密會議,定了單線聯係的規則,確保任何一方出了問題都不準泄漏另一方,還規定了買賣多少獎勵的辦法,讓每個人都紅了眼。

卦王一進家門,車軲轆跟進他屋裏說:“王先生……”

“唉,我不是說了嗎,”卦王說,“往後就叫大哥了,不要提我的姓,別讓外人聽出毛病來,否則,我不好照應了。”

車軲轆連忙說:“是,是,是。”這確實是個老實人,實在人。卦王有點犯愁了,在他心裏,這人要是太老實了,太實在了,那就是傻,還真得下功夫好好調教調教他,還要調教得自然,別讓他消化不了,實在的傻氣會把自己像賣糧票一樣賣出去,那還不如自己赤膊上陣,隨機應變呢。

“老弟呀,”卦王叫得很親切,“有話你就盡管說,我們都是這關係了,誰和誰呀。”

車軲轆還是有些謹慎,膽怯地抿了抿嘴,才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方才,你弟妹和我說,棗葉的婚事辦得蠻不錯,您真沒少費心,我們車家祖祖輩輩感恩不盡……”

“唉——”卦王說,“這不又外道了,你有話就直說。”

車軲轆咽口唾沫,終於說了:“你看,我和屋裏的這麼兩個大活人,整天吃你的也不好意思呀,那20斤糧票快吃得差不多了,你還搭錢,實在不好意思。我是想著,總得找點營生幹幹。”

“老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兒’,我正尋思這事兒呢,”卦王一副施恩的口氣說,“你不提,我正準備和你嘮呢。”

“大哥,親哥呀,”車軲轆已感動至極,“那你就直說,隻要吃飽了,我的身板幹啥都行,是人幹的活我都能幹!”他說完還一拍胸脯。

卦王問:“閨女都已經嫁到縣城裏了,又是大戶人家的兒媳婦,你就不能再到鄉下落戶了。親家還不知道你們這麼困難,以為我幫著就行了,以後會施舍的。”

“那,咱也不能光指著人家呀!”車軲轆問,“大哥,咱莊稼人一輩子就是種地出力的命,除了這個還能幹啥,又沒文化,也不會說不會道的,渾身就是有力氣。”

“走,你跟我走一趟。”卦王說完,領著車軲轆到了橋頭下,讓他跟在自己身後,聽這一夥嗆嗆一陣子,又去聽另一夥嗆嗆一陣子,在往回走的路上問:“你看出點名堂沒有?”

“看出點兒來了,看出點來了……”車軲轆連連答著,憨憨的臉上一副新奇的感覺,“還真不知道,這些小票票還能倒騰來倒騰去賺錢。”

卦王問:“老弟,你見過這些小票票?”

“那糧票沒見過,光聽說下館子要糧票,還得要錢,窮戶人家到哪裏去討弄糧票呀!聽說,得把糧食交到國家糧庫才能換出糧票呢。”車軲轆侃侃而道來,“大哥,你說吧,填肚子的糧食都沒有,上哪弄糧食換糧票呀,不過,咱可聽說糧票這玩意真神呢,走到哪都能用呀。”他瞧瞧卦王繼續說:“不過,我們鄉下隻發布票,每年每人二十四尺二,有的人家買不起布,幹撂著過期就白瞎了,有的就送人了。”

卦王問:“你家的呢?”

“想買買不起,送人又舍不得!”他指指自己的褲子說,“大哥,你看,都三十多個補丁了……”

卦王說:“想買布買衣服沒錢,留著留著,就這麼過期白瞎了,是吧?”

車軲轆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一下:“是,說這不怕你笑話。”

“老弟,你注意了沒有?”卦王問,“那糧票二塊錢一斤,那布票才五毛錢一尺。”

車軲轆點點頭:“是,看見了。”

“老弟,你說,”卦王問,“要是在你們那兒,用一斤糧票能換幾尺布票?”

“換,太能換了,”車軲轆爽口說,“估摸著,我家那裏一斤糧票就能換六七尺布票,這糧票節骨眼上能救命,布票不能救命呀。這衣服不能穿了,還可以披麻袋片子呢,不吃東西可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呀,七天不吃喝就餓斷腸啊,別的東西頂不了。”

“好,說得好呀,”卦王嘖嘖讚歎,試探說,“老弟說這話,咱哥們都不見外了,這買賣要是讓你做,會不會?”

車軲轆一揚頭說:“大哥,你也太小瞧俺了,賬好算,東西小身上又好帶,現錢現貨,一把一利索,有啥不會幹的。我家今年的布票還在媳婦那裏揣著,那玩意兒又不值錢,可糧票那玩意到哪弄去呀?”

“我和你見麵一打眼,就看出你是好人,大好人,忠厚人,別人我是不敢托付呀,”卦王顯出很真誠的樣子,“我有點糧票老本,也還存了點票子,你可以拿著糧票去換布票,賣了布票買糧票,用糧票再換布票,用布票再換糧票,這樣換來換去,就換呼哧呼哧發大財了。”

車軲轆很快搭話說:“這年頭好換,尤其是到鄉下老家。”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卦王說,“你還可以回你老家再找幾個沾親帶故的,和你一起做,你領導他們。”

車軲轆憨笑說:“老兄呀,別抬舉我了,我算啥英雄呀,也就是碰上您這大善人了,救了我們一家,我和媳婦要一輩一輩地囑咐下去,往後八輩子也忘不了您的太恩大德。”

卦王說:“這麼說,不就見外了嗎。”

“是,”車軲轆說,“以後就一家人了,再不說兩家人的話了。喂,老兄,你有這麼大本錢嗎?”

“哈哈哈……”卦王說,“當然了,不過,這生意要是做起來,有些事情得注意,而且有些話就是拿鉗子鉗、撬杠撬,也不能亂說……”

沒待卦王說完,車軲轆就大話表態,什麼燈滅人死,天打五雷轟,等等。車軲轆詛咒著,發誓著,突然覺得不對勁兒,問卦王:“大哥,那些做這買賣的人怎麼在橋底下、胡同旮旯裏買賣呀?為什麼不到自由市場去呀?是不是有什麼說道呀?”卦王說:“這個說道,我本來是想幹起來再和你說,既然老弟問了,我就說說吧……”

卦王打埋伏地說著,車軲轆不時眨著眼聽著,一會兒覺得這買賣正大光明,一會兒又覺得很神秘。卦王的“埋伏”和解釋,最終還是讓車軲轆信心百倍了,好一副躍躍欲試可以改變命運的樣子。

這些日子,杜家的吃飯問題不那麼緊張了,大杜和俊俊的糧食關係都遷了回來。盡管糧店供應不及時,豁出個杜麗娘,按規定去排一次隊,總算不斷頓兒,每餐大杜兩份兒,其他人各一份兒,不用說大杜的大飯量,其他人也覺得即使吃完了飯,也覺得空落落的。臨冬了,野菜沒有了,杜麗娘沒少上山剝椴樹皮,曬幹了磨成粉摻在糧食裏吃,市場上的蘿卜、白菜比糧店裏的糧食還貴好幾倍。大杜強擰著不再添那些副食了,自然肚子就受了委屈,甚至吃完飯就像沒吃幾口一樣。他是真體會到這挨餓的滋味難受了,這滋味比在戰場上流著血的槍眼的疼痛還難受,那是疼,就疼一陣子,這可是終日的呀。

全家人吃完早飯,大杜要去上班,杜麗娘要去排隊買糧,兩人一起走出家門。一到岔路口上,糧店嘈雜哄亂的吵鬧聲就像一團亂麻,一下子塞進了大杜的心窩裏,和沒吃飽肚子的滋味攪在一起,說不出是一種什麼難受的味道,祖祖輩輩平常的說話裏沒有,辭典裏也沒有,隻有這些挨過餓的人們的肚子裏才有。他緊鎖眉頭朝糧庫大步走去,進了大院門,一百多名饑餓的農民在辦公室門口把祝道遠圍了起來,不知誰喊了一句:“杜書記來了——”這些農民又呼地朝大杜湧來。不等他們開口,大杜便問:“喲,你們是小木河村的呀,鄉親們,怎麼回事呀?你們到我這糧庫來幹什麼?”緊挨著大杜的瘦高條大個搶先說:“杜書記,我是小木河村的村長,叫王家強,我們是來問問,國家救濟的返銷糧到庫了沒有?”大杜連忙說:“想起來了,住村東頭。什麼救濟返銷糧?”王家強說:“這話要是說起來,我就得囉唆幾句了,行不行?”大杜說:“王村長,從我父親那裏論,我還得叫你叔呢,沒關係,你說吧。”王家強說:“這麼就好說了,好小子,當官了還認咱鄉親。今年夏天,許局長來我們村測產的時候就測高了,說我們村一半小麥田是上‘綱要’田,至少能打400斤小麥,大豆至少是260斤,結果呢,八成都不到,我們交完公糧,又讓我們交定購糧。他帶著人去的時候,我領著他差不多家家戶戶都去看了,他怕我們把糧食藏起來,還讓民兵翻箱倒櫃,又看菜窖,又看棚頂的……”

大杜聽得很認真,祝道遠耐不住插話說:“這翻箱倒櫃違法呀!”

“哎呀,翻就翻吧,有的鄉親不讓,我就壓著,”王家強說,“圖得不就是讓許局長相信我們的話嘛!”

大杜問:“王村長,你接著說,後來怎麼了?”

“後來呢,”王家強說,“許局長表揚了我們,笑嗬嗬給我們做工作,說可能家家就這些糧了,可是,縣裏的征購糧任務完不成,縣城裏的人就得紮脖兒……”他說到這兒,一個中年農民氣哼哼地說:“我當時就看透了,他姓許的就是拿著我們的活命糧去討好上頭,騙取榮譽,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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