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12

夜色像徐徐拉開的幕布,漸漸地從清晨的天空中退去。群山緩緩地在晨曦中顯現出來。幾顆稀稀散散的星星還在那疲憊地眨著眼睛,原野仍在酣睡之中。可早起的鳥兒已在密林中開始了一天的晨唱。從樹林深處傳來的啄木鳥的叫聲,顯得那樣幽深、清脆。山雀嘰嘰喳喳地站在樹上唱歌,斑鳩咕咕咕地在那歡叫。嬌小的麻雀立在房簷上,愉快地跳來跳去,鬧個不停。紅色的金絲雀、赤褐色的畫眉、淡綠色的翡翠鳥以及各種各樣的鳥兒,都以它們獨有的聲音欣喜地喧鬧起來。天色在它們的合唱中變得越來越明亮,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柳茹辛一早起來就幫父親把牛羊趕上了山坡,然後站在山頂上眺望。大隊裏的人們都開始到地裏幹早活。她轉過身來新奇地靜聽著麵前鳥兒的鳴叫,欣賞著眼前的美景。晨風帶著點水氣,不斷地吹拂著她的秀發。剛才上山時,草上的露水把她的布鞋和褲腳都弄濕了,她也不去管它們,隻是靜靜地站在那漫無目的地遠望著。見朝霞把東邊的天空都染紅了,一輪紅日正噴薄欲出,緩慢地往上升去。橘紅的光線是那麼柔和,也不那麼刺眼,所以人們特別喜歡觀看這初升的紅日。可是過不到一小時,它就會厲害起來,朝你射來千萬支金箭,叫你睜不得眼睛,不得不把頭轉向麵前繁花似錦、翠綠欲滴的草坡。紅的、黃的、藍的、紫的小花,姹紫嫣紅地裝點著秋天的山野。山風吹來,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真是香氣撲鼻、沁人心脾,叫人不想走開。早起覓食的幾隻蒼鷹,在半空中緩緩地盤旋,一會兒飛得很高,一會兒又飛得很低,最後落在對麵綠色的山林中。清澈的山溪隱藏在山腳的樹叢裏,曲曲折折地流淌,最後注入麵前這波濤滾滾的涪江。被人們趕上山吃草的牛羊,正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山坡上。薄霧中,從山腳升起的可數的幾縷炊煙正輕輕地擴散開來,籠在那幾幢房屋的屋麵上。麵對著這如詩如畫般的景致,柳茹辛真的沉醉了,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開始想起自己的事來。

柳茹辛今年十九歲,隻比哥哥小三歲。剛出生不久,父親就被劃為右傾分子、漏網右派,下放到農村改造。母親帶著她和哥哥過活。後來哥哥初中畢業,也下放農村勞動,與父親在一起。媽媽從沒到父親下放的地點來過,父親好像也沒回去過幾次。這到底是為什麼?雖然父母不想讓他們做子女的知道,但柳茹辛多少也明白點。她知道媽媽在怨父親,認為如果當初父親不慷慨陳詞地發表那一番意見,就不會招來那麼多橫禍。

柳茹辛雖然不恨父親,但也有受父親牽連的經曆。中學畢業後幾次招工,都因為父親是右派被政審掉了。她是共青團員,學習和表現一切都好。招工的人說,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與家庭無關。而實際呢?他們骨子裏卻是浸著極“左”思想,認定就是不能要家庭出身不好的人。這種極“左”觀念不知把多少人關在了知識的大門之外,毀壞了多少人的前程,打破了多少年輕人的人生之夢,這確是不公平的。

柳茹辛也跟招工的人辯過、爭過,可沒有什麼結果。人家最終還是不要她。她後來才去了水電中專學校,讀了兩年書。今年畢業被分在縣水電局,跟媽媽一個單位。下個月初,她就正式上班,下鄉看過父親後就要回城。可前兩天在公路上碰見楊永誌後,她心中就時時放不下他。他留給柳茹辛的印象怎麼也抹不去,使她的心情一刻都不能平靜。那對他說不清的感覺,像火苗一樣越燒越旺,把她的整個心思都燒透了。學校那麼多男同學對她有好感,她都沒動過心,這次也不知為什麼,丘比特的愛神之箭會射得那麼準,而且射得那麼深。於是,她決定要在父親這多待幾天。

早起出工的人們像倒豆子似的,撒向了壩子中的田塊。從農舍中傳來的拉門聲,婦女們剁豬草聲,往水缸裏倒水的嘩嘩聲,糞桶著地的碰撞聲,不斷地從山下傳來。它們打破了清晨村莊的寧靜,也打破了柳茹辛的沉思。天已大亮,該去割草了,過會兒哥哥要上山來幫她背。她跑到羊群邊清了下數,一隻都不少,才開始放心地幹活。露水特別大,把她的衣服、褲子弄得更濕了,頭發上也是水和草節。她像是個剛從土中冒出的一股清泉,帶著草葉,披著晨輝,閃著亮晶晶的太陽光彩,靜靜地在腳下這塊土地上流淌著。柳茹辛用勁地割了一大堆草,額上、背上已是汗津津的,分不清是露水還是汗水。

柳茹辛剛直起腰來,見哥哥和楊永誌已站在她的麵前。他們是來幫她趕羊和背草,接她回去吃早飯的。楊永誌見柳茹辛全身的衣服被露水打濕了,上衣和褲筒緊緊地貼在胸前與腿上,勾畫出了少女優美的曲線。頭發也粘在一起,胡亂地粘在她豐滿的臉頰和額上。兩隻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發著喜人的光芒。這情景和模樣使得本來就好看的她更加讓人移不開目光,好似有一股看不見的激情在不斷地注入他的心田,使他的心熱乎起來,心跳也加快了。

楊永誌忙對柳茹辛說:“你快回去換換衣服吧!全身都弄濕了,這樣會著涼的。這點事有我和你哥,會幹好的。”

柳茹辛聽了楊永誌的提醒,低頭一看,見衣服與身體像對戀人似的緊緊地貼在一起,胸脯的線條再明顯不過了,不覺臉也紅了起來。她感到一股火辣辣的熱流爬遍了整個麵部,羞澀地忙轉過身往山下跑去。這會兒柳剛也在山下叫他們回去吃早飯。

楊永誌便對柳入江說:“你在這背草,我去幫你趕羊。”說完,他就對直往羊群走去。不一會兒,他倆就走到一條路上。

回到家裏,柳茹辛忙給楊永誌打來洗臉水,讓他洗漱。這會兒柳茹辛換了件雪青色帶小麻點的滿襟衣服,跟前兩天楊永誌看到的穿戴一模一樣。

楊永誌沒再敢細看跟前的柳茹辛,怕又弄得她不好意思起來。他的本意就是來見柳茹辛的,以了卻這幾天擱在心中的一樁事。可這會兒又不看了,他一下把頭埋在盆中,用嘴和鼻子吹得盆裏的水呼嚕呼嚕亂響,水花四處亂濺。他還像鴨子鑽進水中似的,屁股翹得老高。這個動作引得站在旁邊的柳茹辛哈哈大笑。等他洗畢,把頭抬起來,眯著眼睛去拿毛巾擦臉,卻怎麼摸也沒摸著。原來,柳茹辛早把毛巾拿在手上等著,好遞給他。

柳茹辛見他在洗臉架上亂摸,就用毛巾碰了他一下,說:“在這兒呢!拿去擦吧!”說完,她就又去給哥哥打水。

柳剛從門外回來,在地裏摘了兩根鮮黃瓜,忙去切了生拌著吃。楊永誌要在這吃飯,他還特意炒了一盤韭菜雞蛋,煮的幹飯招待他。這些菜算是待上等客人的規格。他端上菜,把飯也盛好,忙叫楊永誌和柳入江來吃。

楊永誌剛坐下,柳剛就忙給他往碗裏夾雞蛋,一邊夾,一邊說:“吃吧!老師也沒啥好招待你。有幾年沒在我這兒吃飯了吧!還是你臨去省農學院讀書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張桌上,我們爺三個喝的酒,吃的飯。把你跟入江白天打的那隻野兔紅燒了,煎了兩個雞蛋,喝了個痛快。那是我下鄉來頭一次那樣高興、那樣痛快。因為我看到我那幾年給你倆補課的工夫沒白費,你變得有出息了。我沒實現的理想和願望,可以讓你來實現。”

說到此,柳剛看了下旁邊的柳入江,歎了口氣說:“他可沒你那樣的福分和那樣好的運氣,都是我連累的他。你走了這三年,入江一天也沒停過學習,把大學一年級的課程快自學完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學到肚子裏哪個也偷不走。”

柳入江臉上隱隱地浮過一絲痛苦的陰影,見父親又在自責,忙勸道:“爸,你又在難過,這六七年都過來了,我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總有出頭的一天,我就不相信會始終這樣下去。國家、人民就這樣不要文化了,不要知識了,永遠愚昧嗎?”

楊永誌知道柳剛是在感慨自己和柳入江不一樣的命運:一個已經大學畢業,當了國家幹部,一個還在農村種地。現實怎能不使他觸發心中的不平和對兒子的內疚。楊永誌忙安慰說:“沒有老師那幾年的輔導,就沒有我楊永誌的今天。柳剛老師,你永遠都是我的好老師。你不但教授了我知識,更重要的是教會我做人的根本。我學到了你身上的剛直不阿、堅持真理、堅持實事求是的高貴品質。在省城也沒什麼好東西買了送你,我就給你帶來一部袖珍收音機,你放羊時好聽。這是學生一點心意,請你收下。”說畢,他將袖珍收音機從兜裏拿出來,雙手遞到老師麵前,又摸出一支鋼筆交給柳入江,“這是給你學習用的,明年去考大學。”

柳茹辛在旁邊沒有搭話,一直默默地邊吃飯邊看著他們。這時派工的鍾聲響了,楊永誌也想去聽聽,便和柳入江一起向院壩上奔去。

13

在和柳茹辛割草的同一個早上,“幹叫喚”也扛上鋤頭牽著牛,到後山上一邊放牛,一邊挖她家的自留地。因為她看到秋收快來了,一開始收稻子,田裏的活就忙起來,隊裏是不準占用這段時間搞私人的事。所以在這方麵她是從來不落後,什麼東西都是種在別人的前麵、季節的前頭。現在她望著一大早翻挖出來的這塊地,那種高興勁簡直無法形容,心裏真比灌了蜜糖還要甜。她是如此興奮和快樂,拿著鋤頭一會兒跑到這頭地邊看看,一會兒跑到那頭地界瞧瞧,眼前翻出的地確實很像模像樣的了:原來的一小溜變成了一大片,遠遠地伸進隊上的土地裏。她堅信她的這塊自留地麵積會越種越大。隊上還剩下的那溜子土地,要不了幾年就會變成她的,被她慢慢蠶食掉。她似乎覺得早上翻出的這塊地的形狀正像她自己,甚至連外貌、性格和特征都一模一樣,不禁為一早上辛勤勞動的成果得意起來。此刻,她連自己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歇了會兒,見伸進生產隊地裏的這塊地的邊還不夠直,還可以擴大點,便索性脫掉衣服大挖起來。她一邊挖,一邊唱:“包工掙,日工慎,自留地裏我不要命。便宜我要撿,吃虧絕不幹。鑽尖取巧撈油水,哪個也比不上我黃桂英。不管和誰挨倒起,也得揩他油三分。”她唱著挖著,挖著唱著,心裏美滋滋的。晚秋山區的早晨已有些涼意,她卻像鑽進蒸籠裏一樣,渾身呼呼地冒著熱氣,汗流得像洗淋浴一般。

“誰家的牛啊?把隊裏的紅薯苗快吃完啦!”陳長生大聲在上邊坡上喊開了。

“幹叫喚”這才想起自己放的牛。她本想上去看看,見挖著的這塊地邊還有一段沒直,又舍不得放下。她在心裏說著就兩三鋤了,挖完再去看,又挖了一個兩三鋤,還覺得不直,又是一個兩三鋤……她橫著心不知挖了多少個兩三鋤。她就這樣抓緊時間地修著地邊。直到她肯定這回地邊真的直了,才放下鋤頭去趕她的牛。她剛轉過身來,見陳長生已火冒三丈地把牛給她牽到麵前。

“嗬!你把牛放了不管,在這兒挖自留地,讓牛去吃隊裏的紅薯苗。嗓子都喊啞了,你就不來看一下,我當你死了呢!”陳長生氣得頸脖子都紅起來,停了下,又對“幹叫喚”說,“你到上邊看看去,隊裏的紅薯地糟蹋成什麼樣子。那一片還有收沒有?誰看了不心痛,哪個不火。”說完,他氣憤地把牛牽到“幹叫喚”麵前,要她看完後承認怎麼個賠法,以免將來不認賬。陳長生隻顧理罵‘幹叫喚’,沒注意她挖出的這片地,走到眼前才看清楚她把集體的土地挖了一大片過去,遠遠地超過了原來的界線。頓時,他心中的怒火被澆了一瓢油,立時熊熊地燃燒起來,拉起她就往原來的邊界走去,恨恨地說:“你看,你往那邊侵占了多少,原來定下的地界在哪裏?你現在的邊界又在哪裏?你為什麼要向生產隊的地裏擴張?”

“幹叫喚”甩脫陳長生,辯駁說:“巴邊,巴邊不巴著點邊還行,我多刨了兩鋤,把地邊刨直這也錯不了多少。”

她說得理直氣壯,滿不在乎,好像很有理似的。說完,她把身子轉向一邊,根本不再搭理陳長生。

“說得鬆活,你拉直邊界,咋不向你自己這邊刨,而要刨隊上的土地。”陳長生立即反駁她。

見她這種毫不承認錯誤的樣子,又是如此無理,陳長生更氣得脖子碗口粗,用手指著她質問道:“你這也是叫‘把地邊刨直’!挖了一兩排寬過去,也叫修地邊。”

“幹叫喚”不管陳長生說什麼,連身子都沒轉過去看一下。

陳長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地上的鋤頭,幫生產隊挖回來。

“幹叫喚”一看火了,便氣急敗壞地丟開牛鼻繩,也拿起鋤頭對挖起來。陳長生挖過來,她馬上又挖過去,使出她的潑辣勁。

陳長生到底比她年紀大些,近兩天又著了涼,一動就氣喘,刨了一會兒就刨不過她。他幹脆把鋤頭往地上一丟,說:“我也不往這邊挖了,讓它留在這兒。現在我就回去叫人,讓大家都來看看你的傑作,是不是在侵占集體的土地。早上你把牛放了不管,讓它去吃隊上的紅薯苗不說,還挖走了隊裏一塊地。”說完,他拉起“幹叫喚”的牛就走。

“幹叫喚”拉住牛鼻繩不放,兩人又拉扯起來。這次陳長生說什麼也不讓她把牛鼻繩搶回去,死死挽住不放手。“幹叫喚”爭搶了一陣,見搶不過來,就放開手說:“你要拉走就拉走吧!反正牛也不是我的,是集體的。大不了不給我養就是,就吃了幾窩紅薯苗,又有什麼好大的事。集體的牛吃了點集體的東西,我不信你還把它宰了。”

陳長生不管這些,繼續把牛牽走,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你等著,有你好看的!不賠出來、退出來,我陳長生饒不了你。”

“幹叫喚”直到這時才覺得真的闖了禍。她回過身來看挖出的這塊地,是向隊上那邊侵占過去不少,哪個來也看不過去。剛聽隊上響過派工鍾聲,過會兒人們上來一瞧,把柄擺在麵前,自己準得又是一個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下場。不如先退點回去,等他們來了,什麼證據都沒有。“幹叫喚”這樣想著,就又拿起鋤頭把隊上的地還了點回去。

陳長生牽著牛回到院子,派工的人們已經散了。他把牛往門前樹上一拴,便去找隊長。來到趙誌明家裏,見他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趙誌明一邊撿碗,一邊招呼陳長生坐。見他滿臉的怒氣,趙誌明便關心地問道:“什麼事,看把你氣的,還沒吃早飯吧!我去給你盛,還是熱的,我們也剛吃完。”

“不了。”陳長生忙拒絕著,“就兩句,說完就走。”接著他把剛才山上的事跟趙誌明說了一遍。

趙誌明聽後也很氣憤,安慰陳長生說:“先不要理她,以後有跟她算總賬的時候。這回損失多少,今年從她家分配中扣多少。”

陳長生知道趙誌明忙,也就沒再多說就回家去了。回到家,他還餘怒未消。長生嬸叫他吃飯他也不吃,腦殼裏總想著山上被牛糟蹋了的紅薯苗。一種習慣性的責任感又使他向門外走去。

長生嬸剛把飯給他端來,見他要出去,忙阻止道:“你上哪?有事吃完飯再幹。”

陳長生像沒聽見她的話,到後邊擔上自己的糞往紅薯地走去。長生嬸知道他的脾氣,也沒再阻攔,又把飯端了回去,給他溫在鍋裏。她嘴裏一邊像是抱怨,又像是在誇獎般地嘀咕著。他就這個牛脾氣,沒有哪天不想著隊裏的事,不為集體的莊稼操著份心。一看見損害大家利益的行為,就火冒三丈。因為農業社是在他當社長手上組織起來的,他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命根子。家裏要靠它過日子,不得不護著它。有人說官房漏,官馬瘦,生產隊是眾人的孩子沒人疼。這話用到陳長生身上,一點都不對。若說黃有新、唐福先這樣的人倒還差不多。

陳長生這會兒又去幹他認為該幹的事。這些年他風裏雨裏、沒白天黑夜地為集體操勞著,不聲不響地為隊裏幹了多少事,他也記不清了。也從沒對人說起過,隻要他認為對大家有利的事他就幹,不利的就反對。哪怕是對幹部、對親戚也從不講一點情麵。前年種麥子時,長生嬸經保管員同意,換了隊裏幾斤優良品種。他知道後硬是要長生嬸退了回去,還教育說,這不是換幾斤麥種的事,是開的損公利私的先例,是開啟自己私心的封。

他去年又當起生產隊的保管員。今年雨季時,隊上在他家隔壁屋裏堆放了糧食。一天半夜,天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天黑得像個鍋底,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閃電裹著驚雷在夜空中轟鳴。雨一個勁地下著,很快山洪就嘩嘩地衝下來,一時後簷溝裏的水跑不了,就往屋裏漫。陳長生從床上坐起來,點上燈,見屋裏已開始進水。想到隔壁隊上堆的麥子,忙吩咐老伴在屋裏照看著,自己披上蓑衣就到外邊去了。雨還是一個勁地下,一點也沒小。風把他的蓑衣吹到一邊,雨水趁勢澆在他的身上。他忙一手按住,一手拿著鋤頭艱難地向前走著。到了房子後邊,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山洪是從哪裏流進後簷溝裏的?水位到底有多高?下遊什麼地方堵塞了?堆麥子的屋裏是否進水了?他隻有順著牆根向前摸去。摸到保管室後邊,溝裏的水已漫上了台階,再遲一步,水就會漫進屋裏,裏麵堆的幾千斤麥子就會全泡在水裏。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轉。要是不緊急處置,當機立斷,隊上就要遭受嚴重損失。他想把水斷開,天黑找不著地點;想到下遊去疏通,也不知是哪個地方堵住了。偏偏這個時候連一個閃電也沒有。他多麼希望有一個閃電把黑暗的天空照亮,借助亮光找著排洪的位置。然而期望必定隻是期望。他立刻決定從上遊——他家屋後把水堵上,讓下邊溝裏的水來得小些。他索性把蓑衣脫下,幾腳踩在溝裏,用作擋水的工具。這一堵立刻見到了效果,下邊溝裏水位馬上降了一截。然而他家裏可熱鬧了,水順著牆根磚腳石、貓兒洞往裏冒。屋裏簡直成了河,鞋子、家具像小船一樣漂了起來。隻聽老伴在裏麵嘩唏、嘩唏地往外舀著水。土牆泡在水裏,就像堆起的雪人被陽光一照,不斷往下垮,沙沙地往水裏落著泥塊。房上也有響聲,像要垮下來似的。再這樣下去,房子就有倒塌的危險。

陳長生聽老伴在裏麵抱怨:“斷水,斷水,怎麼斷的。屋裏的水越斷越大,快淹上床,人不知到哪裏去了。”

陳長生聽著,心裏像壓了塊石頭,焦急地順著水流向下尋去,想盡快地把水斷開。然而遍坡的水像離弦的箭一樣,你擠我撞地向後簷溝裏奔來,一時又引不開。是把堵上的溝捅開,救自己的房子?還是不捅開,保住集體的糧食。這一難題向他湧過來。不能,堅決不能把溝捅開,保護好隊裏的糧食是自己的責任。他把頭上的鬥笠也丟掉,努力順著牆腳斜開了一道溝,把水引走。

這時趙誌明趕來,看到這個情形,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隻是關切地說:“大爺,你的房子!”

陳長生不停地在水裏挖著溝,寬心地對他說:“不要緊,快到上邊去幫我把水斷開,我把這個溝再挖深點。”

兩個人就這樣在雨裏忙著。他們的衣服早濕透了,雨水、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流。直到溝掏深了,水斷開了,陳長生家後簷溝裏的水位降下來,他們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兩人又提著趙誌明拿來的馬燈,把別處流來的水引開,後簷溝裏的水才小多了,不會再漫上來。趙誌明忙催陳長生回去換衣服。有趙誌明看著,陳長生便回家幫老伴舀屋裏的積水。

這僅僅是人們知道的事,還有好多事陳長生幹了人們不知道。此時,他吃力地擔著一挑糞往後山走去,來到紅薯地裏。他把踩在土裏的藤子扶起來,又用鋤頭把苕壟壘好,用糞水灌了一遍,才擔上空桶回家。

14

深秋的黎明,星星在很高的天幕上眨著睡眼。略帶寒意的秋風把路邊田裏的稻子吹得東倒西偏,掀起一浪一浪的波濤,搖得稻子發出沙沙沙的響聲。在社員們的眼裏,仿佛原野中的一切都跟心中一樣歡快。微風過後弄出的聲音,像是大家從心底裏發出的甜蜜的微笑。新稻子的清香早把參加收割的男人、女人們的心熏了個透。這是回水坨大隊一隊的社員們偷偷把田分到戶後,迎來的第一個豐收。看著田裏這一穗穗黃澄澄的稻子,就知道每家每戶在這一季生產中使了多大的勁,付出了多少勞動、心血和汗水,寄托了多大的希望。為的是能多收點稻子來年不再挨餓,肚皮可以吃飽些。按照隊裏的分工,四個組都做了一天的準備。拌桶、曬席全都運到田塊裏放好。隊上派專人過秤、挑穀。誰家田裏的稻子運回誰家晾曬,隻是統一收割罷了。以應付其他隊上的人和幹部的眼睛,免得捅出婁子不好收拾。

一大早,人們就歡快地幹起來。不一會兒,乒乒乓乓的拌桶聲從四麵八方敲響了。此起彼落,這一下接著一下的聲響還帶有節奏,時快時慢,時鬆時緊。不用看就想象得出人們那種高興勁和說不出的喜悅心情。

楊永誌因為是幫村幹部,沒有被編到具體的收割組裏。他的任務是統計全隊秋收進度。二來趙誌明還有他的想法,怕楊永誌看出隊裏收割中的破綻。隊裏分田到戶、自種自收這件事是寡婦養兒,一時見不得人。一隊的社員個個都守口如瓶,嚴密封鎖消息,就連二隊住的楊永國也沒看出來。所以對楊永誌也一樣。這會兒楊永誌拿把鐮刀,正往響拌桶的地方走去。當他經過隊裏試種的雜交水稻田的時候,見雜交水稻確實比本地水稻長得矮些,可穗大顆粒飽滿,肯定比本地水稻畝產高。事實證明,科學就是生產力,不相信科學是不行的。明年全隊一定要全部種上雜交水稻,才能大大提高產量,解決隊裏人的吃飯問題。

楊永誌正想著,見肖蘭英拿條棒,氣呼呼地趕著雜交水稻田裏的鴨群。隻見她一邊趕一邊用土塊打,嘴裏還不停罵著:“我叫你們吃,叫你們吃。”見楊永誌走過來,肖蘭英忙喊:“大兄弟過來幫幫忙,和我一起把鴨群轟走。”肖蘭英一邊轟鴨一邊對楊永誌說,“這些人就愛占集體的便宜,專幹些損公肥私的事。每年這個時候,她家都要買回一群半大鴨子,偷偷往隊裏的稻田中放。路那邊就是她家的稻田,她不放,偏要放在公家田裏。我就見不得這些眼皮子薄的人,專揩隊裏的油。別人怕她,不敢說,今天我就要給她趕出來,看她怎麼著。”

楊永誌給肖蘭英這些話弄糊塗了,路東路西都是隊裏的稻田,怎麼又鑽出個一邊是集體的,一邊是私人的。這個鴨子的主人又是誰呢?於是他便問道:“稻田不都是隊裏的嗎?怎麼又成了私人、集體兩家的。這鴨群是誰家的,怎麼能幹出這種事?”

肖蘭英見自己說漏了嘴,忙岔開話題:“除了‘幹叫喚’能幹得出這種缺德事,恐怕咱隊裏再沒有第二個人了。”說完,她鼻子裏哼了一聲,鄙視地繼續說:“這種人,你挖茅廁都別挨著她,大糞她沾不著,臭氣都要沾你一點。平常過日子,屙尿都得使棕濾,煮幹飯都不濾米湯的角色。一年四季全家人拉屎拉尿都用桶裝著灌自留地用,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

楊永誌是在隊裏長大的,提起“幹叫喚”,也清楚她的為人和以往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劣行。說起她還有一個故事。據說有一次她和肖永才、楊永鬆、唐福先幾個人一起趕場回來,走到半路她尿脹了。本來路邊就是社裏的麥苗田,隨便跑遠一點,蹲下去就可以拉。可她就沒舍得,硬憋著,一直憋了好幾裏路遠。後來她憋得心都發慌,臉色發黃,像得了病似的心神不定。開始她走在一行人的中間,突然她昂起頭,百米衝刺地往前跑。同路的男人們以為她買的什麼饃饃裝在懷裏舍不得拿出來給大家吃,一個人跑到前頭偷著自個兒享受去了。這會兒肚子都餓,幾個男人也想弄一點來吃,便追了上去。見她在前邊捂著肚子跳著走,臉色很不好,像黃花菜一樣黃。這下可急壞了同路的人,認為她真的得了大病,扶著她一顫一跛地往前走。就這樣堅持到她家的自留地邊,她便掙脫扶她的人,也不管麵前的幾個男人,蹲下去就拉起來,像堰塘抽筒一樣,嘩嘩嘩地灌了好大一片地。她的腎功能確實不錯,尿的壓力也很大,衝得前麵的土塊灰塵四濺。拉完起來,“幹叫喚”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色也好了。就這樣憋到自留地拉的這泡尿,使她隔著門縫吹嗩呐,名聲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