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18

就在楊永誌走的當天,隊裏發生了丟稻子的事。那天天氣特別好,一大早,太陽就露出了半邊紅紅的臉龐,轉眼間放射出萬道刺眼的金光,驅散了籠罩著山穀的晨霧,撥開了一縷縷灰蒙蒙的炊煙。各家各戶都忙著翻曬堆在屋裏的稻子,把曬席、擋席、睡席等一切能晾曬的東西都扛出來,放在院壩裏,等地氣散散再打開。一挑挑裝好的稻子也放在旁邊。陳長生領著幾個社員負責翻曬隊裏那十幾畝田的稻子。他們一挑挑地把稻子從保管室裏擔出來,放在曬壩上,就各自回家做飯。

肖永才擔完自家的稻子回來,發現沒鹽巴吃,就把門掩上,到代銷店買鹽巴。等他回來見屋裏放著一大挑稻子,自己家的門沒鎖,他以為是誰寄放在他家的。到他吃過飯再出去曬稻子時,就聽說隊裏丟稻子了。他本想當時交出去,又怕真是別人寄放的,等會兒人家來取怎麼辦?再說隊上曬稻子的地方離他家有一段距離,不可能是隊上的。如果真是隊上的,誰偷了也不會放到他家裏來。他想著等會兒沒人來拿再說,所以他沒吱聲。到中午隊上丟稻子的事傳得更開了,他家那挑稻子還沒人來認領。他心想壞了,本想叫人來取走,又怕人家說是他偷的。他想,偷稻子的人一定是因為隊上查得緊,藏不住才拿出來。現在自己把稻子交出去,就是有八張嘴巴也難給大家說清楚。肖永才權衡過來,權衡過去,還是覺得不說的好。他對自己說:反正我沒偷,這稻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死雞子就算我撿著了。隊上人也不會懷疑到我頭上,都知道我肖永才不是那號人,就是餓得爬不起來,也不會去做那種事。有了這種想法,肖永才心裏也就坦然了許多,決定先把稻子裝到櫃子裏去再說。他正把籮筐提起來,靠在櫃沿上往裏倒著稻子,副隊長楊永鬆推開門走了進來。

一天來楊永鬆老為那挑順手牽羊來的稻子能否拿回來擔著顆心。今天吃早飯的時候他出來拿籮筐,見隊上曬壩裏準備晾曬的那些稻子,便乘四下無人,擔了一挑就走。他剛擔起來走了段路,就聽見前麵有說話的聲音。當時他的臉刷地一下嚇白了,魂也像從身上飛散,周身直打戰。現在想起來,他還心驚肉跳。當時他擔著稻子慌亂地朝前走著,對麵轉角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與來人對碰。這腳步聲每響一下,如踏在他的心上;每前進一步,就像把他的魂給勾走一分。他正慌亂無主意的時候,見路旁肖永才家的門虛掩著。他也不管裏麵有沒有人在家,鑽進去再說,並順手把門關上,才未被發現。後來路上一直有人,他沒敢把稻子挑出來。幸好肖永才不在家,但時間久了,又怕他回來遇上,隻好瞅了個空子從屋裏溜了出去。稻子就留在了肖永才家裏。一天來隊裏都在追查這事,他也沒敢去拿。上午丟稻子的事在隊裏傳開時,楊永鬆以為肖永才會把稻子交出去。可是一天過去了,也沒有一點動靜。楊永鬆根據經驗判斷,這挑稻子讓肖永才獨吞了。自己是貓兒搬甄子,替狗幹事。擔驚受怕,冒那樣的風險才擔出來的稻子,讓肖永才白白地拿去,楊永鬆說什麼心裏也不平衡。自私的本性立即使楊永鬆從心裏產生出一個報複的念頭,不能讓肖永才白撿這個便宜:我要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給他背上偷稻子這個黑鍋。弄成黃泥巴落到褲襠裏,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抓住了這個把柄,以後好讓他白幫自己幹活。楊永鬆估計,天黑了肖永才會把稻子裝起來。所以,他趁黃昏時溜進了肖永才的家裏,來探虛實。

肖永才自幼失去父母,從小就給地主扛活,無依無靠。自從他十歲走進張震山家的大門以後,一直和豬、羊、牛打交道。白天天不亮就去放牧,晚上還得看家護院,和他的這些夥伴睡在一起。他不知給張家喂肥了多少頭豬,放大了多少群羊,接生了多少頭牛。可是他卻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瘦得像根曬幹了的豇豆。早上他帶著個飯團子出去,晚上回來吃點剩飯,而且得拾捆柴火。沒有這,連剩飯也休想吃,還得挨罵。有時病倒了,他還是得爬起來去管牲畜。他就這樣長年累月地風裏出,雨裏進,日裏曬,坡裏滾,摔倒了自己爬起來,凍了跑步挺過去,餓了采把野果,渴了在山上喝口清泉,像荊棘一樣在風風雨雨中長大。生活就是這樣用苦水喂養了他整個淒苦的童年。到十四歲時,肖永才的一個遠房姨媽才把他接去。後來他和這家漂亮的、喜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的表妹成了親,一家人生活才比較甜美。可是不久,鄰村的地主見他老婆長得好看,就勾結山裏的土匪把她搶走了,從此下落不明。他姨父也被打死,剩下他和姨媽兩人相依為命地過了半年。姨媽悲傷過分,不久也到九曲黃泉去與丈夫團聚。他賣掉姨父留下的兩畝薄田,安葬老人後又回到老家開始扛活的生計。隔了一年,解放軍來到,他分到田地、房屋,處境才好一些。雖沒文化,人倒精幹,為人忠厚、樸實,隻是屋裏沒個女人,持家上缺少計劃,日子一直過得很艱難。後來,別人給他介紹了個寡婦,帶來個兒子,如今已十二歲。女人前些年趕集,被人販子騙賣到外省,一直杳無音信。如今家裏就剩父子倆一起過活。由於兩個人飯量大,隊裏分的糧食年年都不夠吃,總會缺三四個月口糧。現在有了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挑稻子,雖解決不了多大問題,也能對付一月半月的。所以他才有前麵裝稻子的舉動。

楊永鬆推門進來,使肖永才有些驚慌失措。慌亂中他把稻子倒在地上。楊永鬆見他這樣慌忙,便蹲下去用手幫他捧起倒在地上的稻子,一邊捧一邊安慰他說:“慢點裝,這又沒有外人。我不會把這事對別人說的。”說完,他又幫肖永才把沒倒完的稻子繼續倒進櫃裏,然後蓋上蓋子。

肖永才聽他話裏有話,知道他是在說稻子是自己偷的,便想放下手裏的籮筐解釋清楚。可是來不及了,籮筐底被楊永鬆使勁往上一抬,稻子一下全倒完了。肖永才無可奈何地動了兩下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就在這時,一個私心雜念又在肖永才心中升起。如果照實把事情說了,不又得給他分一半去。他現在沒再追問什麼,也就算了,何必六個指頭搔癢,又多一道指印。這就是剛才肖永才把話咽下去的原因。

這會兒楊永鬆完成來這裏的目的後,站起來把兩隻手互相拍打了幾下,抖抖手上的稻子灰後,才套近乎說:“鄉裏鄉親的,誰身上沒有一點醜事。我一定替你包著,以後找你幫忙的事還多。”說畢,他不等肖永才開口,就急忙往外走,並隨手替他把門關上。

楊永鬆走後,肖永才才想明白,這回黑鍋是背定了,這一生的清名就這樣毀了。懊惱自己為什麼不把他拉住解釋明白。分就分一半給他,何必背這個賊名。自己雖窮,但從來都窮得新鮮,餓得硬紮。沒在哪個自留地裏掰過一把蔥蔥,拿過人家針尖大的東西。現在倒好,活了四十多歲還背上個偷稻子的名聲,傳出去多不好。

肖永才好一陣茫然地站在那不知所措,像根木樁樣呆呆地立著,在秋夜裏半天也回不過神來。他望著楊永鬆消失的方向,想著那幾句讓他背上偷稻子賊名的話和楊永鬆當時臉上詭異的笑,一絲苦笑浮現在他的唇邊。楊永鬆皮笑肉不笑的舉動,使肖永才不禁打了個寒戰。曉得這種事讓人抓住把柄一輩子都不得清靜,擔憂和顧慮已經像虱子咬人一樣,開始在他心上啃食起來。

19

楊永誌從縣城回來已經是第四天的下午,他一到大隊代銷店就聽李琴惠說起他走的這幾天,隊裏一連發生的幾起事。除丟稻子的事外,還有肖蘭英為唐福先往糞坑裏摻清水吵架的事。“幹叫喚”出來打圓場,想給唐福先開脫,被大家連到一鍋熬的事。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隊裏決定給後山坡地裏的紅薯提一次苗,把各家各戶茅坑裏的稀糞都用上。這事在隊委會上決定後,為防止個別人想多得工分和糧食,往糞裏摻清水的事再發生,會上決定事情暫不公開,要用時才通知。唐福先散會回去後,就連夜往自己家茅坑裏放水。早上被肖蘭英發現,在當天派工的社員會上,當著全隊的人進行揭發。唐福先開始不認賬,被肖蘭英拉著和一幫社員一道去糞坑前查看。地上的濕印跡顯而易見,唐福先在事實麵前無話可說。

這時“幹叫喚”開始為唐福先開脫:“這事他並不知道,是他婆娘‘錢如命’幹的。與唐福先無關……”她懂得在這樣的場合站出來,幫唐福先說幾句解圍的話,就等於送給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是很劃算的事!

“別在那賣乖取巧,你那副德性和嘴臉這隊裏誰還不清楚。盡在那丟人現眼,你兩家關係穿一條褲子都不嫌肥。”楊永秀立即接上去,對“幹叫喚”嗬斥著。

楊永秀一說完,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跟著說開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幹叫喚”臉上像蚤子爬一樣難受。她不甘心,接著說:“何必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侵占點也是大家的,攤到你我名上又占多少。劃不著去出這個頭,得罪這份人。”“幹叫喚”話沒說畢,更是激起大家的公憤。

張二虎就不讓她再說下去:“你口口聲聲說我和你們兩家人是對頭,今天我就還要當回這個冤家對頭,狠說你幾句。你就隻知道占集體的便宜,撈大家的油水,我看你們這種人是燒香摸勾子,搞慣了手腳。連說話都想用來做人情,撿好處,到眾人麵前來討別人的好。對這種人人都感到氣憤的事,你卻要大家不管,要不了多久集體那點油水就被你們這些人揩光了。那可不行,我就得管管。他家糞水隊裏不能用。”

肖蘭英為上次趕鴨子的事遭到“幹叫喚”一頓惡毒的謾罵,心裏還憤憤不平。雖已領教過一次她的厲害,還是接過張二虎的話說:“你這種人也配出來在大家麵前說話,屙攤稀屎照照,你們都是一路的貨色,生怕把集體的油水榨不幹。現在你的表白是再好不過的了,這就是你的‘優良品性’,一切從你自己的利益、好處出發,並以這個為核心,生怕給集體操一點心思。不關你的事就不參言,不去為之。不想得罪人,在一邊裝好人,大家都像你這態度,生產隊一定會被掏空,幹起活還有啥意思!人們的汗水你們喝著鹹不鹹?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快去幹你自己的活吧,別把你發財的時間耽誤了。對你們這種包包裏有八百還想一千,空手出門亂草都要摟一把回家的人,沒有什麼客氣的話說。上回你帶頭搶糧和這段時間幹的一件件損害集體利益的事,這些賬還沒跟你算,又來為別人開脫。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還是把那些話留著爛在肚子裏吧。大家都為你害臊。”

肖蘭英這頓批,氣得“幹叫喚”心裏一陣一陣地痛。她本來是去勸架,原想撿個順水人情,沒想到反而弄得叫別人看了一場好戲,敗壞了名聲不說,還讓自己太難看,沒一點麵子。她感到這次實在是不劃算,搞得自己下不了台。特別是專與她作對的張二虎和肖蘭英、楊永秀這些人,她發誓以後非要報複轉來不可,不然她就不叫黃桂英。

這也是“幹叫喚”以往在隊裏結怨太多,被來了個總爆發。過去她在人們心中建立起來的都懼怕得罪她的情形全沒了,不想招惹她的想法也不見了。一個個都義憤填膺的,在對她光想占集體便宜的思想行為進行著批判。所以接下來對她的訓斥,語氣一個比一個重,話一個比一個說得難聽。

“幹叫喚”聽起來更覺得不舒服不順耳,好像都在對她過去的做法畫像,說話中明顯地帶有一種對她這類人的鄙視、討厭與看不起的意味。這次真是丟盡了祖宗八輩的顏麵,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鑽進去躲一躲。但“幹叫喚”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像蝸牛似的縮了進去,隻剩下一個光滑的外殼,不再吭聲。慢慢場地上的人少了,年齡大的都陸續散去,隻剩下幾個尖嘴丫頭。她一見逃掉的時機到了,便迅速地從姑娘堆中溜出來,忙著往家走去。

一路上“幹叫喚”越想越氣,真是絆倒不痛爬起來痛。想到剛才的情景,這會兒臉上還像有蟲子在爬一樣不自在。不過肖蘭英那句“快去幹你自己的活吧,別把你發財的時間耽誤了”的話確實提醒了她。“幹叫喚”心裏想,你們在那吵吧,我還可以趁這個機會往茅坑裏摻幾桶清水。這不又占了集體一點便宜,又可多得幾個工分,多分幾斤糧食。想到壞事變成好事,“幹叫喚”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半,心中也就平靜多了。她一路往家小跑著,為的是多爭取點時間。她邊跑邊在心裏鄙夷地罵唐福先是個笨蛋,往茅坑裏摻清水這點小事情都不會,還得好好向她學著點。她自鳴得意地想著、跑著,很快就到家了。飯也顧不上吃,她忙找出桶,提起一桶清水往茅坑走去。雖然她的肚子早已餓得發痛,全身沒力,但一想撿到的好處,她的勁又像泉水一樣從身子裏冒出來。一連提了幾桶清水摻進茅坑,她才心滿意足地去吃早飯。她端起碗時,見還有一盆洗腳水沒倒,便放下飯碗,端起盆向茅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