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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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健決定先從兒歌入手查起。聯係他遭到群眾圍攻的事,他覺得回水坨大隊不光是刮資本主義單幹風那麼簡單,裏麵的問題還複雜著,水還深著呢。於是他決定派人把楊永國找來,了解一下這些天他調查得如何。可楊永國對周健提出的問題一個都答不上來。周健很失望,很生氣地批評起楊永國:“是不是認為新中國成立三十年,地主富農都改造好了,可以放心大膽地睡覺,眼睛裏看不到敵人?”接著他又提高聲音說道,“同誌,階級鬥爭的警惕性我們不能丟。什麼事情都要用這個觀念去考慮,我們的敵人可一刻也沒睡覺。盡管我們鬥爭幾十年,他們是雷打苦竹根不爛,火燒芭蕉心不死。你想想,土改時分了他們的田地房屋,他們能安心嗎?他們時時都在想奪回來。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速度越快,政權越鞏固,他們就越是心慌。對我們取得的每一個成績,他們都是懷恨在心的,急於從各個方麵搞破壞和搗亂。特別是對我們堅持的集體生產這條社會主義道路更是恨之入骨,總要千方百計地出來搞邪門歪道,使你在這條路上走不順心、走不順暢。作為黨的農村基層支部書記,帶領全大隊社員走社會主義道路,就要能夠對付和辨清任何複雜情況下的階級鬥爭。沒有這種本事不行,功夫不真也不行。否則我們就不能及時地揭穿敵人的陰謀和進行有效的反擊。像你這樣,光拉車、不看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是不行的。同誌,社會上的事情是複雜的,我們的腦殼也要複雜一點,不管什麼事,要多問幾個為什麼。鼻子靈一點,政治敏銳性高一點,才能把敵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楚。鬥爭越複雜,越要保持冷靜,這樣才不會上別人的當。”

“任何人無論要做什麼事情,都得先造輿論,才能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石頭翻身的兒歌正是這些人在造複辟資本主義的輿論。這段時間大隊上出現的一係列政治事件,難道是偶然的嗎?沒有聯係的嗎?沒有人在背後操縱指使,群眾敢圍攻共產黨的公社黨委書記?能很快地自發聚集起那麼多人?”周健說這些,目的是要給楊永國敲個警鍾。見他一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的樣子,周健接著說:“前麵發生的這些事件就是嚴重的、複雜的、尖銳的階級鬥爭和兩條道路鬥爭的表現。”

周健一口氣地隻管說下去,楊永國也隻是點頭,表示回去一定再和工作組進一步在大隊追查兒歌的來源。

楊永國從周健那兒挨批出來,便往黃有新屋裏走去。他用手推了一下他們家的門,門隻開了一道縫,裏麵像用什麼東西頂著。他又一推,門開了,卻沒有人出來。楊永國一邊往裏走一邊喊:“屋裏有人嗎?”

“幹叫喚”在裏屋聽見有人推門,連聲地朝外邊問:“誰?”

楊永國跨進門,手一鬆,門自個又關上了。他一看,門背後吊了半個大磨盤,足有十多斤重。要想進門,隻能用力推,推的力大,門開的縫就大,推開的縫不超過一定的角度數,石頭的重量會自動把門關上。

“幹叫喚”剛帶髒字罵了一句:“誰進來問起不開腔,嘴裏含了棒槌咋的……”她見是楊永國,忙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滿臉窘態地說,“是支書大人啊,什麼風把你吹到這來了。你找我男人有事嗎?我給你叫去。”

鄉裏人有個習慣,一般是男主外女主內,外人來找一定是找這家當家的,所以“幹叫喚”認為楊永國是來找黃有新的。隻見她轉向屋裏說:“快出來,不知在磨蹭啥?支書找你呢!”她的聲音扯得特別大,表麵是忙著在叫人,實際上是在給男人報信。

黃有新正在裏屋往口袋內裝米,準備拿到黑市上去賣。聽見婆娘在外邊喊支書來了,忙把口袋往床底下一塞,雙手在罩子布上亂抹亂擦。等擦掉手上的米灰後,他就出去見支書。

楊永國繼續往裏走,剛才在周健那兒挨了訓,還在氣頭上。聽了“幹叫喚”的問話,好像自己就不該來她家似的,便不客氣地說:“我不但找他,還要找你,你兩口子都脫不到幹係。你知道我是無事不串門的,我不說你倆也清楚找你們幹啥!”

“幹叫喚”見楊永國的話來得陡,說話的語氣、勢頭和以往不同,知道今天準沒好事,隻好跟在支書後邊心虛地往裏走。

黃有新出來正好迎住支書,忙招呼他到吃飯的大桌邊坐。他猜支書一定是為分麥子的事來的,他早就估計到這事還沒完,隊上要找他的。現在追到頭上來了,他不免心虛,有些緊張。

楊永國坐下後說:“這段時間你們兩口子鬧這麼多事,戲也該收收場了。我現在才來找你們,就是要看看你們還要搞些什麼名堂出來。上回你一邊在黑市上賣著高價糧,一邊在隊裏帶頭喊沒糧吃,慫恿楊永鬆和一些婦女強行分掉隊上的麥種,還把責任往隊長身上推。你當我不知道。”說到這,楊永國把話頭一轉,矛頭指向“幹叫喚”,“還有你‘幹叫喚’,為要幾顆糧食,說了那麼多有損政府的話。這段時間幹的一係列‘好事’,你不但不認識錯誤,還諷刺、挖苦、謾罵隊上、大隊上的幹部。你無法無天,沒人管得到你是不是?在這壩裏你兩口子真是城隍廟裏的鼓槌,一對配齊了。是該殺殺你們的氣焰了。上回市管會轉來的材料我還沒找你們,這回你們又給大隊上鬧出傳唱兒歌的麻煩事。”

楊永國越說越氣,想想自己兩次挨批都是黃有新兩口子引起的,便進一步警告說:“這次可不比你賣幾十斤黑市糧食。這可是個政治事件。我問你,兒歌哪裏來的,你那親戚娃兒呢?”

“唱兒歌這事我確實不知道,我怕他再給我惹事,今天一早就把他送回去了。”黃有新聽了支書的數落,感到問題嚴重了。以前犯的那些錯誤還在其次,而兒歌這件事才是主要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問過那小孩沒有,是誰教他唱的?”支書又開始發問了。

“這倒問過,他說是在外麵玩,聽其他小朋友唱學會的。”黃有新如實地回答著。

“那你這親戚住在哪裏,周書記要帶人去查,到時由你帶路,找著其他人就沒你的事了。找不著那就難說。”

黃有新聽楊永國吩咐完,一個勁地答應照辦。他也想盡快解脫自己的責任,說道:“我一定全力配合,把教唱的人找出來,爭取在這件事上立個功。以後如果我們再敢做違背社會主義和有損集體的事,你們咋批鬥都行,隻要不送公安局。”黃有新知道後果嚴重,連連向支書求情和認錯。

楊永國見他態度還算老實,接上他的話說:“隻要能改正錯誤把事情說清楚,我們還是歡迎的。拒不認錯、坦白,那是不行的。黨的政策曆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你自己決定吧。”

“幹叫喚”在旁邊聽著,知道這回公社對他們兩口子要動真格的了。知道自己這一向把事情做過了頭,自己砸了自己的鍋。她在心裏有了一絲悔意,但很快就過去了。

楊永國見問不出什麼結果,便沒再說什麼,回家去了。

以後的幾天大家被弄得人心惶惶。楊永國和工作組在壩裏又追查過好多人,都說不知道,調查了幾天毫無結果。晚上柳茹辛對父親說起這事,柳剛看了女兒抄下來的這首兒歌,沉思了一會兒說:“這首可不是首簡單的兒歌,它反映出目前老百姓的一種希望和心聲,代表了絕大多數民眾的願望與要求。編這首兒歌的人也有一定的政治背景,知道中央的一些動向。最近我天天通過收音機聽出了一些名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已成為大家的共識。可有些人說的還是以往那些摸不著邊際、空喊的東西。改變不了當前這種死氣沉沉的現狀,不管你再怎麼喊實現農業機械化,這些都激不起人們的興趣和幹部的熱情。短時間內要實現機械化談何容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柳剛說完自己的看法,父女倆又把話題拉回到追查兒歌的事上。

柳茹辛接著說:“周書記不相信追查不出來,明天還要帶我和黃有新到他家那個親戚家去查。”

“查就查吧,這種事是查不出個所以然的。到底是從哪裏傳來的,第一個說出來的又是誰,都是一筆糊塗賬。人有個逆反心理,你不查還不在意,你一查不知道的人還偏要去打聽,到底是首什麼樣的兒歌,唱的是什麼。要你去,你就去吧,跟著做個記錄就是。”柳剛說完,就去旁邊屋裏照料他的那些牛羊夥伴去了。

柳茹辛便去做家務活,她聽到收音機正在廣播當天的國內新聞,宣布中央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她站住想聽個會議的究竟,可是收音機隻播了一則消息後就轉到別的內容上去了。柳茹辛在父親的屋子一邊清掃整理,一邊還在注意著收音機播放的內容,希望能再播放點有關會議的精神和具體內容。想到父親能發表出一番頗有預見的政治見解,跟他關心國家大事,天天聽收音機分不開。楊永誌送的這東西還真成了父親一天都離不開的精神食糧,充實了他的生活。想到這,她的心裏又增加了一層對楊永誌的感激。

32

召開憶苦大會,周健在回水坨大隊確實費了一番工夫。他認為,用共同的階級仇恨已把貧下中農胸中的那根繩連接起來了,增強了團結,提高了覺悟,覺得在全大隊群眾大會上批趙誌清、趙誌明他們那一套資本主義單幹做法的時機已經成熟。廣大貧下中農是熱愛黨和社會主義的,隻要給他們講清了危害,他們會覺悟的,會跟黨走的。周健受的教育是為了擺脫貧困、抵禦災荒,隻有聯合起來,向社會主義前進才能達到目的。而分散的個體經濟,就是封建統治的基礎,也是使農民永遠貧困的原因。隻有在農村中消滅了富農經濟製度和個體經濟製度,才能使農民共同富裕起來。農村這塊陣地社會主義不去占領,資本主義必然要去占領,必須要把通往資本主義的各個路口都堵死。事實證明隻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我們當了多年的衛士,這次也一定要當好。過去的幾十年,我們能從這條路上走過來,並非一帆風順的。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人想跳出來阻止、破壞我們。趙誌清、趙誌明他們就是一個例子。這次把趙誌清他們批倒後,不是以後就沒人再出來搞資本主義。他主要是想通過批判,提高回水坨大隊的黨員、幹部群眾的覺悟,增強警惕性與識別能力。所以周健要在回水坨大隊下這番心思。另外,他早就想給不支持自己工作,老在下邊與他唱反調的這兩人一些小小的報複,讓他們知道跟自己作對的下場。周健堅信兩個隊歪門邪道的東西都是在趙誌清的唆使下搞起來的,更堅定了要把他批倒的決心。於是在召開全大隊批鬥大會前,他決定先找趙誌清談談。通過這四五天的停職檢查,趙誌清應該有所覺悟和認識。這陣周健把趙誌清叫來,讓他把檢討書交上來。

趙誌清也來得幹脆,回答說:“我沒有什麼可檢討的。”說完,他把幾張紙扔在了桌上。

周健拿起桌上的幾張紙,見上麵隻寫了“檢討書”三個字,其餘什麼也沒有。周健看完,牙咬咬地說:“你要學張鐵生交白卷嗎?你這種對待組織的態度,首先應該批判。”

“我這三張紙的檢討書就跟無字牌一樣。我們的做法對否?讓以後的人去評說。讓時間和事實去證實。”趙誌清解釋著自己為什麼不寫檢討以及交了三張白紙的原因。

“我看你是不碰南牆不回頭,實在頑固不化、無可救藥了。你知道你問題的性質是什麼嗎?這是明目張膽地在破壞社會主義體製,搞資本主義發家致富,和毛主席的指示背道而馳,也是和當前的堅持‘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對著幹。這是反對黨的政策、反對黨中央決議的行為。由於你有這種思想,幾次煽動群眾圍攻黨的幹部,簡直反了天了。不是看你的出身好,早把你抓起來了。你現在對組織的幫助還持抵觸情緒,一點兒沒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最簡單也要考慮你的黨籍問題。”周健進一步威脅著。

“這我早有思想準備。我相信以後組織會給我平反的,時間和事實會證明我是對的。”趙誌清對周健的警告一點也不在乎,他堅信自己的做法是對的。

周健拿他毫無辦法,隻好說:“那就隻有讓你上全大隊的批判大會了。我就不信把你們搞的那些資本主義東西批不臭。”

“講話講理,煮飯煮米。你雖然是書記,也要遵循這個原則,拿官來壓人是不行的。不能說別人搞的都是資本主義,你做的就是社會主義。我們這些人說了都不算,要用實踐和老百姓擁護與否去檢驗。”趙誌清繼續與周健爭辯著。他知道這是周健要報複他,決定要在全大隊大會上對他進行批判所下的正式通知。到時會上將有一場激烈的辯論。他明白這場鬥爭將關係到兩個隊剛開始的變革能否繼續下去的問題,是回水坨大隊一千多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再站高一點看,這是農村要不要打破目前的生產管理方式,要不要讓農民富起來的大事,絕不是他趙誌清一個人的私事。他得認真對待,做好反擊辯白的準備。他得利用這個場合,把這些年農村生產管理中存在的弊端、問題都講出來,以及為什麼要進行改革的道理講清楚。這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住的曆史潮流。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有力武器去證明過去“左”的做法和“四人幫”所搞的一切,是造成回水坨和全國農民十多年沒多大變化的根本原因。用上季生產管理方式上的改變所取得的成績,去說明他們的做法是對的。得找楊永誌和兩個隊長以及堅決擁護包幹到戶的社員合計合計,怎麼去應對,去抗爭。想到這裏,他就不再理會周健,出門找這些人商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