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知我從哪兒找到這麼一位崇拜者兼維護者,又抓到了笑柄。但如果他們知道——我從作者那兒了解到的——這位誠實的老維格納是榮司特魯普學院的院長、《家友》的出版商,或許就不這麼做了。他口碑極好,倍受人們尊重。我的《剪影》出版後,在批評家們眼裏不值一提,連一句友善的話都沒有,哪怕是最輕微的共鳴。我每天從早到晚,都要被迫聽他們說那些老掉牙的陳年舊事,頂多換一種新形式,新瓶裝舊酒。我不挨批評了,改成了挨訓誡。——這種訓誡又持續了好多年。不過這次,是我自己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赫茲承認《死國的來信》是他出自他手。他得到了旅行獎學金,我也提出了申請。對弗裏德裏克六世國王,我向來是懷著無比的崇敬和深厚的感激之情。這種情感陪伴我成長,我一直想把它表達出來。而對我來說,除了寫本書獻給他,再沒有其他任何的方式。他允許我將《一年十二月》題獻給他。有位同情我,並對我已經出版的書感興趣,又頗有些城府的仁兄告訴我,為能順利拿到我自己那份獎學金,我應該在給國王獻書時,簡明扼要地介紹一下自己,考完試以後如何靠自我奮鬥闖出一塊天地,而出國旅行與其他方式比起來,會對將來的發展更有助益。然後,國王大概會說,我該把申請帶來。我得隨身帶著申請,這時隻好遞給他。當我想到剛給了國王一件東西,緊接著就向他要一件東西,覺得簡直太可怕了。“行了,這事就得這麼做。”這是我得到的回答,“國王心裏明白你送他書,就是為了從他那兒得到點什麼。”我對此感到絕望,但還非這麼做不可。他說,“就這麼做準沒錯。”

我進入王宮的時候,簡直太可樂了,期盼已久的心狂跳不已。國王帶著他的個性風度快步向我走來,問我給他帶來的是本什麼書。我說,“是一組詩歌。”——“一組,一組,是什麼意思?”我完全沒有了信心,說“就是幾首描寫丹麥的詩。”他微笑著說,“哦,我明白了,很好!非常感謝。”然後,他向我頷首,示意告別。可我這趟差事還沒開場,我還有好多話要說呢。我不再羅嗦,把我的學習和現在的情形一股腦全都告訴了他。國王聽了以後說,“這是值得讚揚的。”——當我剛一說我希望得到旅行獎學金時,他給了我一個別人早告訴過我的回答,“好啊,交我一份申請吧。”“是,陛下。”天性中的率真讓我衝口而出地說,“我隨身帶著呢。我知道申請和書一齊帶來,實在令人難堪。但有人告訴我就得這麼做,隻有這麼做才管用。但我還是覺得這麼做讓人討厭,我不願這麼做。”——說完,我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仁慈的國王聽後大笑,親切地對我點點頭,接過了申請。我向他鞠躬,然後飛快地衝出王宮。

人們普遍覺得我已經達到了事業的頂峰,現在想出國,可謂正逢其時。我感覺對我來說,旅行生活是最好的教育。這種想法後來得到了廣泛的認知。但又有人告訴我,要進入國王考慮的視野,還得弄到國內最重量級作家、專家的推薦信,以證明我自己是個詩人。因為正好在那一年,有太多的傑出青年申請獎學金——我對此有深刻印象。就是說,倘若我得不到極好的推薦,將很難被列入國王考慮的範圍。

我弄到了所有的證明;但我相信,我是丹麥詩人裏惟一一個得由別人的書麵保證來證明自己是詩人的詩人,也許稱得上是空前絕後。就我所知,H。P。霍斯特、帕魯丹·繆勒、斯特德、克裏斯蒂安·摩爾巴赫,誰都沒有這樣的推薦,不是照樣獲得了出國旅行的經濟支持。他們當然不需要這個。可就我而言,奇怪的是,每一位推薦我的人都無一例外地強調了我特別的個性特征。歐倫施萊格談到我抒情詩方麵的天賦;英格曼說我了解普通人的生活;海博格宣稱,他能從我不同風格的作品裏,分辨出我的幽默與丹麥著名詩人韋賽爾緊密相關;奧斯特德指出,盡管公眾對我的看法不一,但有一點他們是認可的——我是詩人。希勒熱情地讚許我內心的靈性閃光,他能夠想見我是怎樣同生活中的壓迫和苦難做鬥爭。他希望看到我能夠戰勝一切外部的困難,這“不僅是為了詩人本身,也是為了丹麥詩歌。”

這些推薦信果然有效力,我獲得了旅行獎學金。赫茲得到一大筆,我的少得多。

“現在你該高興了,”我的朋友們說,“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吧。盡情享受這一時刻,或許它是你出國的惟一機會。你可能已經聽到人們說,你出國是去旅行。你該知道,我們會盡力維護你。但不幸的是,我們不能總是這樣做,有時不得不承認人家說的是對的。”這話讓我心裏非常難受。我渴望著趕緊離開;可我怎麼忘的了,在憂傷的旅行中,霍裏斯騎著馬在我後邊就是這麼說的。真是叫我傷透了心。歌曲《男美人魚》中有這樣一句:“痛苦不時又輪回。”

一首小詩確實常常能反映出人類心靈的深刻。出發的時間到了。我前邊提到有幾個朋友在我心裏的位置,現在我還得再提及兩位朋友,他們對我和我後來的發展道路確實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第一位是詩人亞伯漢姆森的女兒萊索夫人。亞伯漢姆森寫的《我的兒子,如果你要起名字》,誠摯感人而優美典雅的詩句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記;《和平永在》富有穿透心靈的震撼力。萊索夫人還是光榮、勇敢、激昂的萊索上校英雄的母親。她是一位深情的母親,是我所遇到的最聰穎過人的女性之一。她向我敞開了她溫暖的家門。她常常分享我的悲傷,我在她家總能找到深厚的情感寄托。她對我充滿了同情、幫助和鼓勵;我受她的感染,越來越去關注自然美和日常生活瑣事中的詩性。當幾乎每一個人都不承認我是個詩人,我已陷入沉淪邊緣的時候,是她支持了我。假如我要寫到女性特有的純潔、高貴,我尤其對她充滿了感恩。

第二位對我有巨大影響的人是科林的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E。科林議員。他在幸福快樂的家境中成長,父親又是那麼倍受尊重和有影響力,他的性格具有我完全缺乏的果敢和堅毅。我能感覺到,他非常同情我;而我還一直沒能結識一位與我同年齡段的朋友。我有意向他表示友好,敞開心扉。我身上具有某種女性的陰柔特質,一經發現,他就表示反對。他思維縝密,處事謹慎,老成持重。他天生是凡事一經決斷就付諸實施的領導者的料。就像他的熱情常常遭其他人誤解一樣,我也常常誤會他,並因此感到沮喪和害怕。我喜歡做並能從中得到極大快樂的一件事,是朗讀自己或別人的詩。一次,在某個家庭的社交聚會上,遇到一個朋友,他讓我背誦幾首詩。我準備開始了。然而,他意識到了這裏的空氣不適合我朗讀——無可否認我在他們眼裏是取笑的對象——他走到我跟前說,你要是朗誦一句詩,我馬上就離開。我當然是把這個聚會想得太好了,所以感到很失落。而且,女主人和到場的女士們都指責他這樣的做事方式,因為這讓他們感到不知所措。這事剛過,我就明白了他的出發點,在那種的情形下,他扮演的是我好友的角色。可當時,盡管我深知他對我好,還是為此付出了淚水。我就像一棵柔韌的蘆葦,他渴望和力圖使我具有他的獨立性與堅強意誌。在實際生活中,他也是始終站在我一邊,給我以幫助,從考試前幫我複習拉丁文,直到替我安排出版商、印刷商,甚至閱讀校樣。在我那些年的成長過程中,從一時有克製地屈服和承受痛苦,到我獲得了自由,有了堅強的意誌和獨立的意識,他始終是我最真摯的朋友。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那我就離開山看山好了。我喜歡這樣。

我有一本小紀念冊,上麵有很多人給我留言,它是我最珍愛的寶物之一。我隨身帶著它,而且,日子越久,它越彌足珍貴。

去巴黎,去萊因

又見意大利的常春藤。

傾聽悅耳的音樂

美妙音色灑滿夜晚的空氣

鬆樹下混合著音樂的香氣。

上帝、自然和藝術,

也別排斥你的心靈;

它是神聖的蠟燭,將閃耀

愛的珍珠和友情的金子

一次精神的陣痛,

使情感變得溫和;

知道你將遠行,

西蘭島穿上盛裝

帶上伴奏的裏拉琴

永恒不變的心靈

才是無價的珍藏

克裏斯蒂安·溫塞爾1833年4月19日於哥本哈根

讓你詩人的幻想

輕靈地舞動

像一隻忙碌的蜜蜂

帶到甜蜜的家鄉來。

珍重,別忘懷

歐倫施萊格1833年4月19日於哥本哈根

大船不吃淺水,

厚德方能載物;

水深才好破浪,

前行星光閃耀。

你友好的B。S。英格曼

想遠方,南方溫暖的天空,

別忘記了丹麥快樂的土地;

漫步塞納河和阿爾諾河畔

那是在外國的河岸,

不要忘記丹麥;

我為你感到榮耀,

以你全部的天賦,

接受誠摯的建議。

在你即將離開日子,

我沒想給你添負擔:

用你詩人的幻想

理解人類的情感。

無論目標如何確立,

薄霧叫人視物不清。

如若尋求熱情和知識徒勞無益

行為也將在生活的天空下追隨。

再見,朋友;向前走

意氣風發再回首。

別對我所說不屑一顧。

伍爾芙1833年4月20日於海軍學院

別因為旅行忘了摩爾巴赫的詞典。

你的約翰·路易斯·海博格

思考中的思考=真理

意誌中的思考=美好

想象中的思考=美麗

記住我們對此所做的多次談話

你誠摯的

奧斯特德1833年4月21日於哥本哈根

在柑橘園向米尼翁致意,

無論我搬到多遠的地方,

都快樂,對她保有愛意。

當我一個人孤獨地流浪,

遙想她恰似溫柔的鴿子。

等到有一天柑橘園再會,

她驚奇微笑著哦了一聲。

朱斯特·希勒

到棕櫚樹下品嚐快樂

記住那眼見的真實。

當你離開,你的所見

——我來當你的律師——

得在另一天回報,

用你優美的詩歌。

你的朋友F。J。漢森

我是1833年4月22日星期一離開的哥本哈根。多情自古傷別離,我在心底祈禱上帝,祈禱他讓我在旅行的這段日子,使我在為人和藝術上變得更成熟,以便我能寫出一部經典的藝術作品,或者遠離丹麥,客死他鄉。

哥本哈根的塔樓在我眼前漸漸消失了。船抵達摩恩懸崖時,船長遞給我一封信,開玩笑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愛德華·科林寫的,就短短幾行字,卻充滿了誠摯的問候和致意。經過法斯特島時,又接到朋友的一封信。就寢時,第三封信到了。第二天清早,船剛剛從特拉夫明德起錨,又來了第四封信。船長說,“這些信都是從天上來的。”原來是我那些體貼入微的朋友們,臨行前交給他滿滿一袋子信,都是寫給我的。

在漢堡住著一位丹麥詩人拉斯·克魯斯,他是悲劇《伊澤琳》、《寡婦》和《修道院》的作者,我在皇家劇院看過演出。他的小說《七年》擁有很多讀者,評價也很好。有份德語雜誌每年以能刊載他的小說而感到榮耀。現在,不論在德國還是在故國丹麥,他幾乎被人忘記了。我在德國找到他,發現他是一個很和善的人,身體有點發福,性情極好。他在給我的留言中表達出對故土的摯愛。

作你自己,發揮自然的天性,

保持靈魂的純淨和心靈的快樂,

丹麥人在遠離故土的異國逡巡,

還是作個回家的歐洲人。

L。克魯斯1833年4月25日於漢堡

這是我在異國收到的第一份詩意的迎候,牢牢地嵌在我的記憶裏。這次旅行給我留下的第二個深刻印記,是在卡塞爾的一處街角,看到被油漆塗掉一半的拿破侖的名字,說明這條街或廣場曾幾何時歡迎過他的到來。這比威爾海姆索赫所有的人造廢墟和噴水池都更吸引我,因為拿破侖在我少年時代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在卡塞爾,我第一次見到索普爾,他友好地接待了我。他問我許多有關丹麥音樂和丹麥作曲家的問題,他對衛斯和庫哈魯的作品多少有點了解。哈特曼在我留言簿上由他的歌劇《烏鴉》主題寫下的留言,印起他極大的興趣。我知道,在幾年以後,他開始與哈特曼通信聯係,想把《烏鴉》搬上卡塞爾的舞台,最後沒有成功。他問我他自己有哪些作品在哥本哈根上演過,我隻能回答“不知道”。不幸的是,我那天光回答“不知道”了。他特別欣賞並極力推薦自己的《澤米爾和阿佐爾》。就丹麥文學而言,他隻了解巴格森、歐倫施萊格和克魯斯的一些情況。他極其讚賞司若瓦爾德森的創作。——每次分手時,跟人說他的作品將傳後世,就感覺好像要和他永別似的。有時想,也許我們以後真的再也見不到了。然而,許多年以後,我們就像老朋友似的在倫敦重逢。

今天從丹麥經德國到法國旅行已經很容易了,在1833年可沒這麼輕鬆。那時還沒有鐵路,夜以繼日乘坐著粗大笨拙的馬車,行進很緩慢,而且又累又髒。到法蘭克福,我找到了詩歌,總算從這枯燥乏味的旅程中解脫出來。法蘭克福是歌德的誕生地,是羅斯查爾德兄弟度過童年的家鄉。這對有錢有勢的兄弟的母親,為了自己的虔誠信仰,也為了孩子的幸福,一直住在猶太區的一所小房子裏。她就是在這裏生下並撫養了她那些富有而幸運的孩子們。古老的山形牆歌特式建築,中世紀的市政大廳,全像圖片一樣展現在我眼前,美不勝收。因創作歌劇《瓦勒莉亞》而聞名的作曲家阿洛斯·施密特,是第一個要我為歌劇寫歌詞的非丹麥人。他說,他由查密索翻譯的我的短詩確信,我正是他要找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