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到哥本哈根時的那個窮小子,14年後,幾乎是在同樣的季節,又將投入意大利的懷抱。那是一片讓我魂牽夢繞的土地,期待它能給我帶來快樂。——我順著羅訥河穀穿過辛普朗山口,呈現眼前的是一片神奇的自然美景。超載的馬車在堅硬的岩石路麵上緩慢前行,這還是當麵拿破侖命令修建的,現在那股人間豪氣也已灰飛煙滅。冰川就在頭頂閃光,天氣越來越冷。牧羊少年把牛皮緊緊裹在身上,在小旅館裏的火爐旁就著突突閃爍的火苗取暖。這裏的天氣跟到了冬至似的,可過不了幾個小時,馬車就將在溫暖陽光的照射下,行進在栗樹的林蔭道上。那呈現的會是一幅意大利生活的街景圖畫。意大利北部馬焦雷湖已從幽暗的山間浮現出來,遠遠望去,湖中的島嶼就像可愛的花束。天空灰蒙蒙的,陰沉著臉,倒很像是丹麥的天空。但等晚風吹拂,雲開月朗,視野舒展,更是風光無限。路邊被望不到頭的葡萄架裝飾得仿佛在舉辦一場葡萄盛宴。意大利遠比我想象中的漂亮。
我在意大利見到的第一件藝術傑作是米蘭大教堂,月光映照下的大理石牆體令我歎為觀止,那大理石的拱門、尖塔和雕像,得經多少藝術家的雙手才能雕刻打磨而成。從這裏眺望,我能看見阿爾卑斯上的冰川雪嶺和倫巴第區肥沃的綠色田園。拉斯卡拉歌劇院正在上演歌劇和芭蕾。在意大利我所遊曆的名勝古跡裏,給我心靈最大震撼的是米蘭大教堂;在虔誠的靜謐裏聆聽宗教音樂,該是一種多麼神聖的體驗。
我和兩位同鄉一起離開了這座輝煌宏偉的城鎮,驅車經過朗巴德地區的鄉村。這裏地勢平坦,很像我家鄉的綠色島嶼一樣的富饒、美麗。肥沃的玉米地和清秀的垂柳對我很是新鮮。另一方麵,在看過了阿爾卑斯山以後,我們將要穿越的山脈可就顯得太小了。終於,我們到了熱那亞,這還是我離開丹麥以後第一次見到海。
毫無疑問,正像山裏人愛山一樣,我們丹麥人熱愛大海。從陽台憑欄眺望這蔚藍色的大海,雖是初次相逢,卻已覺得相交如故。晚上,我們準備去劇院;熱那亞隻有一條寬闊的主街道,劇院是幢高大的公共建築,又在街道上,想必該很好找。沒想到等真找起來可費勁了。宮殿鱗次櫛比,而且,一個賽一個的壯麗宏偉。終於,一尊巨大的阿波羅大理石雕像展現眼前,晶瑩雪白,好像耀眼的雪花飄在空中。這裏就是劇院,多尼熱地的這部新歌劇《愛神愛莉舍》在此首演;接著還要上演一部喜劇芭蕾。這部喜劇芭蕾很有意思,隨著長笛的伴奏,舞台上的一切都開始舞動起來;最後連最高委員會及其掛在會議室牆上的畫也翩翩起舞。後來,我在我的童話喜劇《沙人》裏,用了這樣的表現方式。
獲得海軍部的書麵許可,我們登上了阿森納爾號低舷大帆船,船上生活和工作著600名被判劃漿的囚犯。我們參觀了船上的內部監獄,順著牆邊是一溜大木板床,權當宿舍。牆上掛著鐵鏈子,等囚犯們做完工晚上回來一休息,就銬上鎖鏈。病房裏還躺著幾個帶鎖鏈的囚犯,其中有三位已經快死了,他們臉色蠟黃,眼神呆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個囚犯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出來,他以為我不過是出於好奇,來看他們受罪。他對我輕蔑地一笑,從床上半仰起身,盯著我,眼睛裏射出邪惡的光芒。這裏還躺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瞎子,身上的鎖鏈叫他不堪重負。下邊是些不同種類的工作坊,裏邊的囚犯兩個兩個地鎖在一起。看樣子他們大概得在此度過餘生了。我留意到有一個囚犯,衣服跟別人一樣,也是白褲子配紅襯衫,質料卻極為講究。人很年輕,沒帶鎖鏈。據說,他家境很寬裕,但因偷了好多錢,騙了全鎮的人,被判在這條船上服刑兩年。他也承認,白天不用幹活,也不用鏈子鎖著。但到了晚上,他得同其他人一起鎖在床鋪上。妻子定期給他寄錢,他衣食無憂,可是得繼續和這些犯人一起生活,晚上還得和他們鎖在同一個地方,不得不聽他們的譏諷、奚落。
從熱那亞沿湖南行的第一天,看到了旅途中最美麗的景致。熱那亞就聳立在山坡上的一片油橄欖林中。花園裏甜的苦的兩味兒的柑橘樹結滿了柑橘,草綠色的檸檬樹光閃閃的,一派春光無限的景致。但對北方人來說,現在的時節正是冬天。眼見這裏的一切像一幅主題鮮明的油畫,令人難忘。我看見古老的橋體爬滿了常春藤,一群熱那亞漁民頭上戴著紅色的頭飾。沿這段海岸線,建了許多精美的別墅。白色的帆船和冒煙的輪船在海上航行中,反射出耀眼的太陽光。稍後,又見到遠處一片霧蒙蒙的藍色山巒,那是拿破侖的發源地科西嘉。——在一處塔狀建築底下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坐著三個老婦人正在紡線,銀白色的長發披散在金褐色的肩膀。緊鄰路邊,生長著巨大的蘆薈。
事實是,我十分留戀意大利的自然美景。這麼說我的人生故事,或許又會招致許多人的責難,的確會有人擔心接下來的旅途見聞全是敘述性的。但稍後讀者會看到,那些我所接觸的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另一方麵,這次的意大利之行,也是我的第一次旅行,真正使我的心靈和思想感到震撼的是自然和藝術。這段生活經曆,比好長時間以來外部世界留給我的印象,要深刻得多。我真的被這裏的田園風光所陶醉,黎凡特那一晚過得是多麼迷人,旅店緊挨著大海,巨大的海浪衝洗著沙灘。火紅的雲彩帶著美麗的條紋,使山巒變得也多姿多彩。樹狀灌木就像一筐筐裝滿的葡萄,被常春藤吊了起來。隨後,我看到的情景突然變換,讓我覺得到了山裏。如果保持一定的距離看這裏的一切,真是既幹燥又醜陋。似乎是想象力使意大利把這裏變成了巨大美麗的花園,原來這裏到處扔的是雜草和垃圾。樹沒有葉子;意大利不是一個多岩石的國家,土地也不豐饒,不僅不肥沃,簡直可以說隻有爛泥、沙礫和一塊一塊的石頭。——然而,是揮舞的魔杖使這裏的一切變成赫斯帕裏德斯的樂園,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拉斯佩齊亞海灣。可以想象,美麗的藍色山巒環繞著這片肥沃的土地和美麗的山穀,是多麼奇妙啊!多葉的樹狀灌木就像常春藤上掛著沉甸甸的多汁水果;柑橘和油橄欖的樹枝交叉在一起,一樹樹掛滿了茂密、多汁的植物。黑豬沒有鬃毛,皮膚閃亮,一跳一跳的像嬉鬧著的孩子。有個打著把草綠色大傘的聖方濟會托缽修士騎著的驢,見到這樣的豬,生氣地撂起了蹶子。
我們到卡拉拉那天,正趕上摩德納公爵的生日。所有房子都裝飾上了花環,士兵們的帽子上插著愛神木的樹枝,加農炮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可我們挺想去參觀大理石采石場;鎮子外緊靠路邊有條水光粼粼的小河,隨處可見亮閃閃的白色大理石碎屑。這個大采石場開采白色和灰色兩種大理石,在大理石裏有時還會發現水晶。似乎對我來說,這是座魔山。我想在久遠的年代,有男神和女神被禁錮在大石頭裏,等待著偉大的魔法師托瓦爾森(丹麥雕塑家)或卡諾瓦(意大利雕塑家),使他們獲得解放,重返人間。
雖然我和同伴們見了不少新鮮事兒,也欣賞到許多壯美的自然景觀,我們對意大利的看法,大體上和許多的尼古拉家族差不了多少。這裏的旅行方式倒和我們在別處已經習慣的大不一樣——在旅店裏,我們常被人騙,不斷被要求出示護照(短短幾天工夫,護照被查了十來次,還得在上麵簽字畫押)。由於馬車夫不認識路,我們走錯了,到比薩時已經深更半夜。經過長時間繁瑣的檢查,我們沿著黑咕隆咚的街道進了城。街上沒有燈,惟一的光亮是馬車夫手裏的大火把,他拿著在前邊引路。那是他在鎮門口買的。
好不容易我們才到達目的地阿伯佝·德·烏薩羅。我在家信中寫到,“我們簡直就像吉普賽人,頭天睡糞堆,第二天又在男爵的城堡裏過夜。”這裏真是座男爵的城堡。我們也的確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然後才有精力去看城裏的好景致,教堂、洗禮堂、公墓、斜塔什麼的。在《魔鬼羅伯特》一劇裏,劇院畫家通常就用公墓來作為修道院的布景。公墓的拱道裏,有一些紀念碑和浮雕,其中一個出自托瓦爾森之手;這件浮雕作品的題材取自《聖經》中的“多比亞斯為盲父治病”,藝術家把自己描繪成年輕的多比亞斯。攀登比薩斜塔不在計劃之內,我們也上去了。塔身呈圓柱型,四周有柱子環抱,塔頂沒有護欄。由於常年不斷的海風侵蝕,麵向大海的塔身上的鐵物已經鏽腐,石質也變得鬆軟,整個建築黃了吧唧的,看著挺髒。從塔頂極目了望,越過平坦的鄉村,可以看到利古裏亞海濱的裏窩那。現在坐火車很快就到了,當時可不行;坐馬車跑那麼遠的路太不值得。
我們的導遊什麼也不懂,他說的,沒有他我們也一樣能知道。“看那兒,”他說,“住著一個土耳其商人,今天他不開店。還有那兒,教堂裏原來掛著一幅好看的畫,被人拿走了。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是城裏的大款。”這些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最有趣的事情了。然後,他帶我們去看“全歐洲最精美最豐富的”猶太教堂。可在我們眼裏,這哪是什麼宗教建築,裏邊怎麼看怎麼像證券交易所,人們進進出出,都帶著帽子,說話一聲還比一聲高。我看了心裏不舒服。髒兮兮的猶太小孩站在椅子上,講壇上幾個猶太教士對著一夥猶太老人裂著嘴笑,算是消遣。人們就在這禮拜堂裏熙熙攘攘,混亂吵鬧不堪。在這兒體會不到一點神聖感,怎麼可能有呢!上麵有個很大的走廊,女人門幾乎都躲在一個個精巧的格子裏。——在裏窩那經曆的最愉悅的一件事,是觀賞日落。雲像火舌一樣吐著燦爛的光輝,映照得海麵碧波粼粼,山巒也發出光彩。這是環繞這座肮髒城市的框架,是使整個意大利輝煌壯麗的背景——很快,我們就可以在意大利的藝術奇跡中一睹它的輝煌壯麗。佛羅倫薩到了。
對於雕塑從來談不上鑒賞。在丹麥老家,我甚至沒見過雕塑。即便在巴黎,也是像大多數人一樣,走馬觀花地掃了幾眼。也沒有哪幅繪畫撩撥起我的靈感,讓我充滿激情。真正是在佛羅倫薩,在欣賞了美術館裏無數精美的藝術作品,參觀了擁有許多紀念碑和藝術精品的教堂以後,我的藝術感覺倏忽間才被喚醒。在“美第奇的維納斯”像前駐足良久,我感覺身陷虔誠的藝術奇跡,難以自拔。
“她從大海的泡抹裏升起,潔白、優雅、美麗,她隻能是神的創造。在人間,一代埋葬一代,愛情永遠不死。愛的女神將永生。”
我每天都長在美術館,最吸引我注意的總是“美第奇的維納斯”和“尼俄柏”群雕。——這組無與倫比群雕中蘊藉著某種真理,某種永恒的真理;由於這組群雕是分開擱置,彼此間有一定的距離。也可以這麼說,穿行其間,就好像置身雕塑之中,成了雕塑的一部分。雕塑中,母親展開用石頭削成的長袍,遮擋著僅存下的女兒的頭。但從女兒的頭頂方向可以看清,有一支箭會射過來,而且肯定會射中目標。
這裏瑰麗神奇的藝術珍藏,為我打開了精美的藝術的新世界。我看到了拉斐爾的聖母瑪利亞像。一件又一件藝術傑作在我眼前展現。以前,我見到的這些作品大多是印刷圖片或石膏像,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它們所蘊涵的藝術精神也沒能震撼我的心靈。而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在藝術上獲得了新生。——我參觀了不少非常重要的教堂,最主要的是聖克羅齊大教堂,裏邊有許多巨大的大理石紀念碑。一組組個性化的雕塑、繪畫和建築物,圍繞著米開朗基羅的靈柩。但丁墓在拉韋納,他的紀念碑卻在聖克羅齊教堂。整個意大利麵對著詩人的巨大雕像,詩歌在為詩人哭靈。卡諾瓦為紀念意大利戲劇家阿爾菲耶裏公爵而創作的雕像,也在這裏,上麵裝飾著麵具,一隻裏拉琴和一個月桂花環;意大利在墓旁哭泣。伽利略和馬基雅弗利的墓雖算不上氣勢雄偉,但其神聖感絲毫不遜色。
一天,我們三個丹麥人出去找第四個丹麥人,也就是雕刻家桑尼。到了他住的地區,我們正大聲說著話,一個隻穿著襯衣袖筒,係著皮圍裙的男人向我們走過來,用丹麥語問:“先生們,你們找誰?”——他是位鎖匠,離開丹麥已經九年,來自哥本哈根,在這兒定居了,太太是位法國姑娘。聽了他的經曆,我們也跟他講了些家鄉的情形。他正在佛羅倫薩轉悠,想去科因納街看看。
離開的日子到了。我們準備先順路去特爾尼,看看那裏的瀑布,然後去羅馬。這次旅途可受了罪,白天飽受太陽的暴曬,但了晚上和夜裏,還要遭受毒蒼蠅和搖蚊的襲擾。這回找的這個窮馬車夫,一路上幾乎所有的不方便都是他強加給我們的。在旅店裏,經常看到有人把對意大利名勝古跡的稱讚塗抹在窗戶和牆上,實在是一種褻瀆。這些當然微不足道,我隻清楚,我是從心底熱愛這片神奇的土地,它帶給我太多美好的記憶。
一坐進馬車夫那輛還能將就的馬車,我們在佛羅倫薩的苦難曆程就開始了。車門外突然冒出個人來,長得看起來像《聖經》中的約伯,正用陶瓷碎片刮著身上的汙垢。他的手剛一抓門,我們馬上搖頭表示拒絕。他又繞到另一邊,同樣遭拒。如此反複了好多次,馬車夫出麵說話了,他說這是車上的第四個乘客,是來自羅馬的貴族。這話管用了,我們讓他坐了進來。可他渾身上下,連衣服髒得實在叫人受不了,剛到第一站,我們馬上向車夫聲明,如果這位紳士還和我們坐一起,我們就不去羅馬了。連說帶比劃爭了半天,我們見貴族爬上車夫旁邊的位置。緊接著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心裏挺過意不去。可是,跟像他這樣的人連一間屋子都沒法呆,更不可能和他坐在一個車廂裏。隻好讓這可憐的家夥淋雨挨澆了。
一路上景色不錯,有點浪漫情調。隻是太陽灼熱烤人,成群的蒼蠅營營嗡嗡地在耳邊飛來飛去。我們用香桃木的枝條驅趕蒼蠅;馬匹可慘了,蒼蠅像見了腐肉一樣,對馬發起異常凶猛的進攻。那一夜,我們是在黎瓦納一家醜陋不堪的小旅店過的。我眼見我們的貴族站在煙筒邊,就著火烘烤被雨淋得濕漉漉的衣服。他還一邊幫店老板拔雞毛,那是我們的晚餐。同時,嘴裏不停地詛咒我們這些英國異教徒們早晚有一天遭報應。當夜,報應就臨頭了。為讓空氣新鮮,睡覺時,所有的窗戶都敞著。一整夜,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手上被蒼蠅和搖蚊叮的全是包,腫起來,有的還流著血。單我一隻手臂,誇張點說,被咬了不下57個包。再加上還伴著發燒,真是難受之極,苦不堪言。
第二天,我們經過卡斯蒂裏奧內,又是一片富饒美麗的田園風光,到處是橄欖樹林和葡萄樹。孩子們半裸著身子,看著就那麼可愛、好玩。滿頭銀發的老婦人正在給豬喂食,豬被養的皮毛烏黑鋥亮。在漢尼拔戰鬥過的特拉西梅諾湖邊,我第一次見到了野生的月桂樹。我們進入了羅馬教皇的管界,在海關查驗完護照和行李以後,沐浴著明媚的陽光繼續旅行。在此,我看到了令我永生難忘的絢麗色彩。不過,我們住的那家旅店實在太可怕了,地板坑坑窪窪,門外就是灌木叢生的沼澤地。老板娘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罩衫,咧嘴一笑,活像一個醜陋的女巫,每次給我們上菜,都得吐口痰再走。
後來我在寫《幸運的高統橡皮套鞋》,描繪到某處情景時,聯想到這家可怕的小旅店。第二天早晨,我們抵達佩魯賈。想當年,拉斐爾就是在佩魯賈師從佩魯吉若學繪畫。今天,學生和老師的作品我們都見到了。視線從山頂穿過廣袤的橄欖樹林,秀美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拉斐爾也是看到這樣的景致,反映在他的畫作裏。當年,當人們為奧古斯都大帝用方石修建凱旋門時,他在山上看到的也是這樣的景色。現在,凱旋門還屹立在那兒,仿佛昨天才完工似的。黃昏時,我們到了佛裏尼奧,沒想到這已是座破敗不堪的城鎮。幾乎主街道上的所有房屋都是靠著把橫梁架在房屋之間彼此支撐。不久前,這裏剛發生過一場地震,牆體上的大裂縫隨處可見。有倒塌的房屋已變成一堆廢墟。天開始下雨,還伴著雷聲。隻能呆在旅店裏,可一點不覺得舒服。肚子餓得呱呱叫了,旅店的飯菜卻實在難以下咽。
外麵風雨交加,窗戶搖晃著格格作響。一個年輕的德國人唱起一首反諷的歌曲。他說,“弄不好再來一場地震,把整個城市全都化為廢墟。”還好,沒有地震,我們睡得挺香。——第二天下午,我們來到壯觀的特爾尼瀑布前。四周的月桂樹、迷迭香和高處茂密的橄欖樹林,將瀑布環抱其中,好一處意大利的神奇美景!其實,整個瀑布不過是一條小溪從懸崖上流下來,水花飛散,形成的水霧蒸氣一樣升得很高。強烈的紫外線將瀑布照得發紅,而隨著日落,瀑布又一下子變得幽暗。我穿過黑黝黝的橄欖樹林回到旅店時,夜幕已經降臨。我和同伴走散了,是和一個年輕美國人一起回來的。一路上,聽他講著尼亞加拉大瀑布、庫珀的小說和密西西比河穀的大草原。
因剛下過雨,第二天,路麵很濕。環望四周,沒有什麼清新的景致能提起我們的興致,於是就感到旅途的艱辛勞頓了。尼比是座小城,很髒,我們也被安排住在一家很髒的旅館。傍晚散步,無意間遛到城外,發現在一堆廢墟的地方,有個瀑布飛流直下,砸向深淵。這給我留下了記憶,後來我把它寫進了小說《即興詩人》;就在瀑布這兒,我讓安東尼奧最後一次注視弗爾維亞的臉。
終於要抵達羅馬了;我們在蒙蒙細雨中出發,途經賀拉斯在詩中吟誦過的索拉克特山,進入羅馬四郊的坎帕尼亞平原。但沒有一個人被這裏的景色或山巒的奇異色彩所吸引,我們想的隻是,目的地到了,這回可得好好歇歇腳了。不過,得承認,當我們到達拉斯托塔山頂時——在這裏,北方來的遊客可以第一眼眺望羅馬城,香客們虔誠地跪拜禱告,很多人向人訴說著旅行經曆,描繪著在看見羅馬城那一瞬間內心的激動與莊嚴。——我也很興奮,但我發出的不是一個詩人的感歎。我第一眼看見羅馬和聖彼得的輪廓時,大聲喊的是“感謝上帝!很快就會有東西吃了!”
羅馬!
10月18日正午,我們到達了這座世界的城中之城——羅馬。很快,我就感覺,我仿佛是在這裏出生的,我屬於這座城市。就在同一天,我遇上一件千載難逢的大事——拉斐爾的第二次葬禮。多年以來,聖路加學院一直珍藏並展出著一具據說是拉斐爾的頭顱骨。但近來開始有人對它的真偽表示置疑。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準許打開先賢祠的墓穴。先賢祠現在叫做聖瑪利亞·德拉圓頂大教堂。墓穴打開,裏邊的骨架保留完整;現在要重新安葬。取骨架時,除了畫家卡姆契尼,沒有一個人獲準畫下當時的情景。賀拉斯·維乃特當時住在羅馬的法國學院,哪知道還有這規定,就拿鉛筆畫了一幅素描。現場的教皇警察禁止他畫;他吃驚地看著他們,心平氣和地說,“回到家,我總能憑記憶留下點什麼作為紀念吧?”警察無話可說。就這樣,從中午12點到下午6點,賀拉斯把安葬拉斐爾的情景畫成一幅精美的油畫。而後他又製了版,準備把畫印出來。但馬上被警察沒收。賀拉斯氣壞了,他致信警方,表示強烈憤慨,並要求24小時之內歸還印版,因為藝術不能像鹽和煙草一樣被壟斷。印版退回來時,破損成了兩半。他隨即把這破損的印版連同一封措辭激烈的信,一起寄給了卡姆契尼,他說此舉並非有意傷害他。——卡姆契尼把印版重新拚好,又寄還給賀拉斯,並附了封措辭極為親切友好的信。他在信中聲稱,他確實得拒絕出版他的畫作。現在誰都可以畫拉斐爾墓了,而且很快就出現了大量摹本。
老鄉設法弄來參加典禮的票,這樣,我們在羅馬的第一項議程就是參加拉斐爾的葬禮。棺材安放在用黑布裝飾的高台上,覆蓋著金黃色的布。牧師們唱起了《聖經·詩篇》第51篇《真誠的崇拜》;棺材打開,把剛剛誦讀過的獻詞放進去;正當參加葬禮的人們開始繞著教堂行進時,不知從哪傳來了唱詩班的歌聲,打動了每個人的心。所有最著名的藝術家和有頭有臉的名流,都在隊列裏。我就是在這兒第一次見到了托瓦爾森。他像其他人一樣,手裏拿著蠟燭,緩步前行。——一件大煞風景的世俗之舉,卻破壞了我莊嚴肅穆的感覺。下葬時,因墓穴很窄,不得不先把棺材的一頭兒放進去。但這樣一來,事先精心擺放的屍骨也都滑到一頭兒去了。我們能聽見屍骨在棺材裏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