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許多以前反對過我的人都改變了看法,其中有一位成為我終生的朋友。他就是詩人霍奇,是我所認識的品德最高尚的人之一。他旅居海外數年,剛從意大利回國。而此時哥本哈根人在精神生活和藝術呼吸的空間裏,還隻是接受黑伯格的輕歌舞劇。我在前邊提到我的《步行記》獲得成功時,他在和黑伯格進行的論戰中,刺痛過我的那封信。他曾說,哪怕我創作的比較不錯的抒情詩,也沒有人關注,我隻是一個被嬌慣得暈頭轉向的幸運兒。他在《步行記》裏,除了看到我玩弄所有主題的一種空洞欲望,一無所獲。現在,他讀了《即興詩人》以後,意識到我既有詩歌天賦,又有思想深度,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覺得在我身上還有更好的東西超出他的想象,因此,他很自然地給我寫了封誠摯的來信,表示原先對我的評價不公允。他向我伸出了和解的手,我們從此成為朋友。為了我的利益,他總是試圖最大限度地利用他自身的影響力,並以極大的熱情和興趣關注著我每一點一滴的進步。但很少有人能夠了解他的這種優秀品德,也無法理解我們之間業已存在的高貴友誼。他在稍後創作的一部小說《萊茵河畔的城堡》裏,塑造了一個真正漫畫化的詩人形象,這個詩人因過於自負最後進了瘋人院。丹麥人認為他用這種方式將我所有的缺點公之於眾,做的太過分了,也太不公正。事實上,絕大多數丹麥人都是這麼認為的,並把這種想法公開表達了出來。這樣一來,霍奇自己覺得有必要專門撰文,對我作為詩人在藝術界的地位做出評價。他這篇文章發表在舒沃主編的《評論周刊》。
有人告訴我,西波恩曾對我的作品進行過猛烈批評。而且,對我作為一個詩人,他並不欣賞。人們很願意接受他的觀點,人們接受他認為帕魯丹·繆勒的《丘比特與普緒咯》是一部傑作,就是個明證。所以,當我看到他在為英格曼辯護的一本小書中表示,希望有些人也能在文中善待我,真是又驚又喜。讀了《即興詩人》之後,他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除了卡爾·博格的那篇短評,這是惟一一篇書麵的讚許。真是文如其人,我仿佛能聽得見他的聲音。西伯恩寫到:
致漢斯·克裏斯蒂安·安徒生
讀了你的《即興詩人》,欣喜之餘,頗感快慰。我是為書本身而欣喜,為書的作者是你而快慰。又一個希望得到實現,又一個渴求變成現實。我把它同你的早期詩作做了對照比較,感到它們之間的差別,就如同在市場躲在柱子後邊嬉鬧的小阿拉丁,變成了沐浴更衣之後更成熟和富有朝氣的阿拉丁。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即興詩人》。讀開頭24頁時,我不停地慨歎:‘太精彩了,真是寫得太精彩了。’以至於第二天,我都無法集中精力讀別的書。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這本書帶給我完全的滿足。
我的心裏對書和書作者充滿了由衷的欣喜和快慰。我們知道,德國人把你看成“一個善良的人”。現在,我很高興意識到,你還有一個一絲不苟的靈魂。在和別人的交往中,你性格溫和、開朗坦誠、活潑敏感、樂於助人。我感覺在國內的詩人裏,你深刻、熱情,情感豐富,具有非凡的想象力。你看,你保留了你性格的兩麵性。為能做到這一點,不要用整個的心靈和批判的態度來想問題。寧可一篇批評的文章都別看,不要接近任何一篇評論。在你的身邊,有一個繆斯,有一個女神。別把她嚇跑。不管別人如何,你都要精心嗬護她。
你去過意大利,在那兒生活過。你去意大利是為了在那裏生活,並不是為了把它畫下來。描繪它是後來自然的流露。是的,你為我們呈現的意大利畫卷真的美輪美奐。
我想,會有那麼一天,也許這一天已經來臨?你將在另一個更廣闊的空間冒險前行,那是曆史的王國。我期待著看到那時你將帶給我們的作品。
接下來,你將被又一個世界所吸引,那是哲學的王國。我希望你將帶給我們哲學的思想,讓我們看到繆斯與你同在。
以上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好。如果這封信到的那一刻,在你的心靈和房間裏正有繆斯光顧,就不要讓這封信打擾了你,隻管靜靜地把它放在一邊。如果不是這樣,我倒希望繆斯女神早日降臨你的心靈和你的房間。如果有什麼東西要來打擾或分散你的精力,就直接說,“別纏著我,走吧。”
最後,請接受你誠摯的朋友的真誠祝福。
西伯恩
還是回到《即興詩人》一書。這本書讓我從沉淪的命運中複活了,我的朋友們再次聚集在我周圍,而且,朋友數還有所增加。我第一次感到我贏得了真正的承認。
克魯斯教授馬上著手將《即興詩人》翻譯成德文,並附加了一個長長的標題:“一個意大利詩人的青春與夢想。”我不同意他用這個標題,但他還是堅持,說這樣可以吸引讀者。現在證明是他錯了。事實上,一個簡單明了的標題“即興詩人”,可能會使該書獲得更大的成功。如我們所知,卡爾·博格對此書發表過評論,但在這本書的每一個細節被探討清楚之前,並沒有一篇真正的評論。最後,我確信是在《文學時報》上,出現了一篇評論。這篇文章自然比我以前看慣了的文章客氣一些,但關於這本書好的一麵幾乎隻字不提。在他們看來,“這本書沒什麼特別的。”他們更關注的是這本書裏的紕漏,他們把我一些意大利語不正確的拚寫和表達錯誤羅列出來。與此同時,尼科萊出版了他那本眾所周知的《意大利的真正美麗在哪兒》。他認為意大利的自然風光比不上德國,卡普裏島除了海怪什麼看不到,除了美第奇的維納斯,阿爾卑斯山的另一側無美景。這當然是尼科萊按照自己的審美標尺度量出來的。正因如此,國內的丹麥同胞開始認識到安徒生寫的是一部什麼樣的書了。——看,尼科萊確實不同,他為我們再現的才是真正的意大利。
我把書呈獻給當時還是克裏斯蒂安王子的克裏斯蒂安八世。我在接待室碰到一位當時還不太知名的詩人,他現在在《國家年鑒》裏已經享受極高的地位了。他以一幅足夠屈尊的態度跟我說話,他說,我們倆都是作家,職業相同。然後,他就跟現在已是一位顯要的人大談大鬥獸場“Collosseum”這個單詞。顯然是針對我說的,他說我的拚寫與拜倫的不同,我拚的“Coliseum”是錯的。他說,真可怕,書中淨是這樣草率馬虎的拚寫,讀者會因此而忘掉到哪兒去尋找作者的才華。他的演說聲音很大,整個接待室都能聽見。我試圖指出,我的拚寫是對的,拜倫的是錯的。但那位紳士微笑著聳聳肩,把書遞給我,哀歎著說,“這樣的印刷錯誤真把一本好書給糟蹋了。”人們在不同的圈子談論著,“哦,書中講的就是你自己。”“他們正以永恒的讚美毀滅安徒生。”
《文學月評》是一份最為文化精英所看重的刊物,是美的王國裏的高等法院,連許多小文論甚至早被遺忘的喜劇,在其中都有一席之地。可它對《即興詩人》卻連一句像樣兒的話也沒說過。也許是因為它印了第二版,已經引起公眾的關注。正因為此,我才有勇氣開始著手寫一部新的小說《奧·特》。直到1837年,《文學月評》才發表了一篇針對《奧·特》和《即興詩人》的評論,我又被惡意批評、教訓了一番。——容稍後再敘。
對我的作品第一篇真正——也許有點言過其實——的評論來自德國,我就像一個病人,耽戀著那一縷陽光,心裏充滿了快樂和感激之情。我並非忘恩負義之人,不像《文學月評》屈尊地旁敲側擊,以及在對《即興詩人》的批評中差不多是公開聲明的那樣,我在書中對那些幫助過我的人缺乏感激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把我當成了那個靠救濟麵包維生的窮小子安東尼奧,並對那些必須和應該承受的壓力牢騷滿腹。
《即興詩人》還出版了瑞典文的譯本,據我所知,所有的瑞典報紙都對我的作品給予了好評和讚譽。英國基督教貴格會的教徒瑪麗·郝維特將此書翻譯成英文,凡書中的重要描寫都得到重視和欣賞。
“該書中的浪漫是詩歌裏‘哈羅德少爺’的浪漫。”——他們這樣評價我的作品。當我13年後第一次訪問倫敦時,聽說《外國評論》對我的作品提出了寬宏大量的批評,這理應歸功於司各特的女婿,那位聰明和愛挑剔的洛克哈特。當時我還不懂英語,對這篇評論一無所知。盡管這篇文章發表在倫敦發行量和影響力都最大的評論刊物,該刊也寄往了哥本哈根,這裏卻沒有一家報紙提及。而在此之前,凡是有丹麥人的作品被英國評論界提到,所有的媒體都會跟風而動。這篇評論如下:
“《即興詩人》原創是丹麥語,這是哈姆雷特使用和思想的語言。毫無疑問,這個存在於莎士比亞輝煌夢境中的‘丹麥王子’,已經成為我們大家熟悉的一個現實存在……我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們,《科麗娜》是《即興詩人》的祖母。也許她真的是。但不管怎樣,當我們把她同她的子孫比較時,那個古板的、誇誇其談的祖母形象便躍然紙上。這倒使那位意大利人的孫子(在我們的想象裏)成為一個更惹人喜愛的夥伴。”
《丹麥文學月評》也提到了《科麗娜》,但口吻全然不同:“作者可能就是因為要刻意模仿斯塔爾夫人的小說《科麗娜》,結果誤入歧途。”
同樣是對《科麗娜》和《即興詩人》進行比較,英國,還有德國評論界的評論,與丹麥評論界一句話就把我給打發了,真是有天壤之別。
在北美出現了幾種英文譯本。雖然瑞典文譯本到1844年才出版,但緊跟著,在聖彼得堡,就出版了俄文譯本。後來,波西米亞譯本也相繼出版了。同時,該書還引起了荷蘭人的關注,一份發行量不錯的期刊專門載文傾力熱情推薦。1847年,由勒布朗夫人翻譯的法文譯本在法國出版,獲得盛讚,法國評論界特別強調作品的“純淨”。德國也有了七八種不同的譯本,其中有的譯本多次再版。寫到這兒,我得特別提一提著名的希茲格版查密索的譯本。詩人在給我的一封信裏,表達出對我作品的喜愛。他對《即興詩人》的評價甚至超過了《巴黎聖母院》和《蠑螈》。
如前所述,在隨後的幾年時間裏,我越來越多地得到來自海外的廣泛讚譽。這使我保持了追求自我的勇氣。如果我在丹麥成為一個詩人,絕不是因為我曾在這裏得到過鼓勵。大凡為人父母,都會悉心嗬護他們的每一株幼苗,願意相信或許哪一株幼苗就是天才的萌芽,但絕大多數丹麥人卻要盡他們所能抑製、窒息我的成長。然而,上帝為了我的發展,給我送來了異國的陽光,還讓我按自己的意願自由地揮寫。同時,在讀者大眾中,還是有比所有的評論家和各個派別更強大的力量。總之,《即興詩人》為我在丹麥文壇贏得了立足之地。在一些人看來,我經過奮鬥,已經獲得了令人尊敬的地位。此時此刻,我心情極好,就像憑添了一雙精神的羽翼。
《即興詩人》出版幾個月以後,我出版了第一本童話集。當然,如果相信它能馬上獲得好評就錯了。那些說過真心希望我好的人,對此表示遺憾。他們剛剛從我新出的《即興詩人》看到一點希望,覺得我該寫點“有價值”的東西,“孩子氣”怎麼又重新冒出來了。《文學月評》對童話之類從來不置一詞,當時也還十分有影響的另一份評論刊物《丹諾拉》載文,懇請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寫童話上,並說,在我的作品中根本找不到童話寫作所需要的創作因素。要寫,也得跟人好好學。但他們知道,我又不會這麼做。我隻好不再寫童話。在一種時喜時憂的心境下,我出版了我的第二本小說《奧·特》。我能感到自己內心精神上的創作欲望,並覺得在這部小說中,我已經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敘述方式。就這樣,我連續創作出版了三部小說《即興詩人》(1835年)、《奧·特》(1836年)和《不過是個提琴手》(1837年)。很多人被《奧·特》所打動,特別是H。C。奧斯特德,對書中表現出來的那種幽默極為讚賞。他鼓勵我就這樣寫下去。我也自然在他和他的圈子裏得到了快樂和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