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過去了,在丹麥的曆史紀年中,這九年是重要而偉大的時光。對我來說,雖有悲傷的記憶,但也是充滿快樂的日子。我終於在自己的祖國得到渴望已久的認可。光陰荏苒,我已不再年輕,心態倒還保持著青春的朝氣。歲月的磨礪使我變得冷靜而富於理性。現在,我要向讀者呈現的就是我在這九年裏的心路曆程。
維納特山間的清新空氣,使我重新煥發了活力。我想我已有足夠的體力踏上歸鄉之旅了。我想先去瑞士。我隻能安排晚上的時間乘坐馬車,因為我已經在佩皮尼昂[法國最南部一城市——譯注]和納博訥[法國南部一城市,羅馬時代的一重要港口——譯注]過了幾天酷熱難當的日子。濃重而灼熱的空氣好像靜止了,我被包圍其中,感覺空氣中缺少了維係生命生存的氣息。這實在是一種折磨,不一會兒,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燒起來了。即便到了晚上,空氣中也沒有一絲涼爽,隻有恢複了體力的蒼蠅營營亂舞。
有幾個白天,當然主要是夜晚,我在希特旅館,把床墊搬到陽台上,就著燦燦的星光入眠,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呼吸進足夠維生的空氣。對於美麗的蒙比利埃,除了沐浴在要把全身烤焦的日光下,別的什麼也沒記住。我就在屋裏緊靠近百葉窗的地方呆著不動,身上的打扮好像隨時準備衝進浴室。火車在鐵路上箭一樣飛行,我們聽新聞說,在法國北部的鐵路上已經發生了幾起可怕的車禍。好在其他時候,我的想象力還活躍著,說明我活得不錯,算健康。可我實在被法國南部似火的焦陽嚇怕了,像一個躺著船甲板上暈船的乘客,隻想著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可別再碰上了。火車抵達終點尼姆[法國南部一城市,此處有古羅馬的遺跡——譯注]以後,我們就像四處銜泥的燕子,馬車已經塞得滿滿,為了能去阿維尼翁[法國東南部一城市,位於羅訥河畔——譯注],我們也隻得硬著頭皮坐進去。
扁桃樹結滿了果實,在果實裏我隻愛吃扁桃和無花果。可整個旅途都是坐在關得嚴嚴實實的百頁窗下麵,實在難受極了。那看上去像座要塞的羅馬教皇城堡,已經變成了兵營。座堂[指天主教會中駐堂主教所在的教堂——譯注]就好像是它的一隻小翅膀。博物館裏有維爾納特雕塑的托瓦爾森胸像。那裏的兩幅維爾納特代表作,都是維爾納特“獻給阿維尼翁最美麗的小鎮的”。到了晚上,大街上開始呈現出活勃的生機,也熱鬧起來。江湖醫生騎在馬背上,四處遊蕩。小商販敲著鼓,兜售貨品。住戶的窗戶,為防日曬,都被巨大、繁茂的常春藤葉像簾子似地遮擋起來。
沃克魯斯近在眼前,可我已經連走完這一小段旅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可得節省體力,以便能撐到瑞士,讓那裏鬱鬱蔥蔥的山間清新空氣幫我恢複活力。沃克魯斯是座美麗如畫的小城,我隻能忍痛割愛,無緣相見。當然,也就無緣見到彼得拉克[意大利抒情詩人——譯注]在詩中提到的刻有勞拉[彼得拉克的情人——譯注]畫像的那條小溪。而今,彼得拉克的詩歌已經散播到全世界。
羅訥河水流湍急,蒸汽船順流而下,從裏昂到馬塞一天就夠了。但要逆流而上,從馬塞到裏昂則需四整天時間。與肮髒的蒸汽船相比,我還是更喜歡選擇乘坐公共馬車,它跑起來很快,跟列昂諾拉民謠中描寫的馬車速度差不多。奧蘭治[以前為歐洲西部的一公國;現位於法國東南部——譯注]的古羅馬劇院高出那裏的所有新建築許多。為塞普蒂姆斯·塞維蘇斯而建的凱旋門,以及所有散布在羅訥河沿岸豐富的羅馬遺跡,令我在記憶中回到了意大利。真沒想到,在法國南部竟然有如此精致的讓法國人引以自豪的羅馬遺跡。
羅訥河兩岸的風光秀麗多姿,很多小鎮都有精致的哥特式教堂,山上還有不少古老的城堡,就像巨大的蝙蝠橫臥在那裏。有一些美麗的懸橋搖擺著橫跨在湍急的水流上方,逆水行舟的船隻費勁地前行。
我終於到了裏昂,羅訥河就是在裏昂吞沒了索恩河[自法國東南部向南流注入羅訥河——譯注]。從位置最高的一條大街向東北方向了望,能看見在一片平坦的綠色原野上空,升起一片潔白閃光的雲朵。那是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博朗峰,山腳下就是瑞士!現在離瑞士已是近在咫尺,我渴望著能再次到瑞士的山間啜飲清新的空氣,讓身體和靈魂在更為自由的環境裏得到淨化和提升。但瑞士領事不給我簽證,裏昂的警察又說我的護照有點不對勁兒。我旅行時總是在護照和簽證上遇到許多麻煩,所以老擔心在邊境碰上什麼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其實,為了本護照費盡唇舌,在旅行者中我可真千裏挑一。有時因為讀不懂丹麥文;有時又因為一個小官僚寫錯了號碼,核對不到;有時因為意大利邊防軍不喜歡我的名字(Christian),覺得帶有某種宗教意味,叫起來更是像是叫基督徒(Christians)。
在裏昂,不論我怎麼折騰,都被告之,按照內務部的簽證,我的護照隻能是從邊境到巴黎。我每天從警察局出出進進,直到在一位職位更高級一點的警官那兒,我終於放棄了希望。他說,以前從沒有人提出過這樣的要求,甚至建議我經裏昂由比利牛斯山進入瑞士。我應該帶著護照去巴黎,可我這回壓根兒就沒想去巴黎。他還告訴我,不如回到馬塞,到丹麥領事那兒辦理去瑞士旅行的護照。我說我已經忍受不了旅行,也不能呆在裏昂這悶熱的火爐裏。我必須得去山裏休息!這回輪到一位懂禮貌、有教養的人接待我,他把我的護照拿在手裏,問了些旅行時間、地點方麵的問題。他從我已有的簽證上,看到我到過的所有的不同地方,很快就意識到沒有什麼能阻止我繼續旅行。他安排了一個最佳解決方案。第二天,我如釋重負。到了晚上,就神清氣爽地坐在歌劇院裏,欣賞起正在上演的一部德國歌劇。
到了瑞士,那裏也是熱浪襲人,酷暑難當。瑞士南部伯爾尼山的少女峰,積雪比往年少了許多,甚至博朗峰都露出了黑色班駁的岩石。但那兒的空氣清新,到了晚上,更是涼爽怡人。我徑直來到維威,在這兒的湖邊和覆蓋著白雪的薩伏依山腳下生活,呼吸著這裏的空氣,簡直是上帝的恩賜。牧羊人和燒炭人在湖的另一側點起許多大堆的篝火,看著就像紅色的星群。我再次踏訪了奇倫。上次來時,我發現的拜倫刻在柱子上的名字已經被毀壞。是一個英國人想用利器把那名字刮掉,但沒弄成。即便他真的把拜倫的名字從那兒刮掉了,他也無法把拜倫從世人的心目中抹去。相反,柱子上還新添了兩個新名字,一個是維克多·雨果,一個是羅伯特·皮爾。
我在弗賴堡,平生第一次見到了設計最為大膽,且蔚為壯觀的懸橋。它真的好像是懸在山穀和河流之上的空中,橋麵隨著沉重馬車的來來往往搖來晃去。若是在中世紀,這樣的事情隻能出現在童話世界裏。科學提升時代,以前曾被認為是超自然的事情在今天變成了現實。我們終於到了伯爾尼,巴哲森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他也是在這兒找到了一位太太,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當落日把金輝印照在阿爾卑斯山上,看來分明是燃燒的火焰,真是一副壯麗的景觀。我在伯爾尼和因斯肯特呆了幾天,去勞特布朗恩和格林德爾沃德作了兩次短途旅行。斯圖巴赫隨風飄落的令人身心爽快的水霧,以及格林德爾沃德冰川岩洞裏的冰冷空氣,都讓人感覺是正行走在從煉獄通往天國的途路上。瑞士的房子都是棕色的,建在山側天鵝絨般的綠色草地上,真一副最柔和又最豐富的風景畫,也最野趣,最壯觀。這就是瑞士特有的奇觀、奇景!韋特霍恩峰、西伯峰和少女峰,每到黃昏日落,都散發出耀眼的金輝,輝煌、寧靜而美麗。美中不足的是,每到一個地方,隨處都能見到乞丐。他們用約德爾調唱起歌來,這是乞討的前奏。但在我至愛的山間徜徉,使我恢複了生機活力,帶給我新的生活。
我先到巴塞爾,再從那裏由鐵路到斯特拉斯堡。跟這兒隻得先乘蒸汽船沿萊茵河出發。空氣似乎凝固住了,太陽把河麵都烤熱了。我們整整走了一天。最後,船上是人滿為患,大多是運動員。他們笑著,顯得無比快樂。由於克裏斯蒂安八世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船上的每個人似乎都是丹麥和凡與丹麥相關的事物的反對者。我也是跟這兒才剛剛聽說這件事。所以,對一個丹麥人來說,在巴登旅行決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好在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跟任何人交流。我隻是坐著發呆,忍受著這一整天萊茵河上的痛苦旅程。
經法蘭克福,我又來到無比心儀的魏瑪。我在博路家得到很好的照顧,好好休整了一番。應世襲大公的邀請,又在埃斯特堡的消夏別墅度過了愉快的幾天。在耶拿[德國南部一城市,1806年拿破侖在此擊敗普魯士人——譯注],我和伍爾夫教授一起著手將我的幾首抒情詩翻譯成德文。但我的身體狀況卻越來越糟。我這個深愛著南方的人,不得不承認,我是北方的兒子。我的肉體,我的血液,我的神經,都深深植根於寒風冰雪的天地。
我慢慢踏上歸程。在漢堡,我收到克裏斯蒂安八世授予的丹尼布若格勳章。有人告訴我,在我出國前,國王就決定授予我這一榮譽。所以,我必須得在踏上故土之前拿到這枚勳章。兩天以後,我到了基爾,在那兒遇上伯爵領主。他們一家正和克裏斯蒂安王子,也就是後來的丹麥克裏斯蒂安國王及夫人在一起。我榮幸地獲準與這些王室成員一起,乘坐王室蒸汽船踏上了歸國之旅。但這趟旅程極為凶險,在經曆了持續兩晝夜的濃霧和暴風雨之後,我們才在哥本哈根海關登陸上岸。
我聽說,由我寫腳本的哈特曼的歌劇《小基爾斯坦》,在我出國期間上演,獲得很大轟動,贏得觀眾發自心底的雷鳴般的掌聲。這是應得的,它的音樂被認為是具有真正的丹麥風格,是屬於丹麥樂壇的花束。它是如此的富於個性,又如此的扣人心弦。就連黑伯格都稱讚腳本寫得好,我正期待著去看、去聽這部歌劇。碰巧在我回國的當天,《小基爾斯坦》就有演出。“聽吧,你肯定會為它而興奮的。”哈特曼見了我說,“不論音樂還是腳本,人們都非常滿意。”我去了劇院,發現自己備受注目。演出結束時,人們鼓掌向我致意。但與此同時,出現了幾聲噓聲。哈特曼說,“這種情況以前還沒有發生過,真難以理解,搞不懂怎麼回事。”“但我完全能明白,”我對哈特曼說,“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們不是對你。我的同鄉們已經注意到我回來了,這是他們對我發出的致意。”
我的身體還是沒有真正恢複。看來南方的夏季是沒法讓我的身體複原,隻有冬天的寒冷才能讓我恢複活力。我一方麵身體虛弱,神經緊張,另一方麵,思維卻異常活躍。那段時間,我創作完成了劇本《亞哈隨魯》。最近幾年,無論寫什麼,我每寫完一篇作品,就讀給H。C。奧斯特德聽。他敏捷活躍的思維和談話中的真知灼見對我的影響越來越大。世間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能在他心裏引起強烈的共鳴,而他對於這些美好的事物有著非凡的洞察力,總能發現其中所蘊涵的真理。他能清晰而明確地捕捉住真理的閃光,而這對每一首詩來說都是至為重要的。一天,我拿著我翻譯拜倫的一首詩《暗夜》的丹麥文去找他。我當時滿腦子都是詩人呈現出來的富有非凡想象力的描繪,所以當奧斯特德說拜倫這首詩完全是敗筆之作,著實讓吃了一驚。他說,這首詩從頭至尾看不到真理的揭示,而且,寫得一節比一節愚蠢。他說,“詩人可以想象太陽從空中的消失,但他必須清楚,太陽的消失與這裏的暗夜、寒冷以及暗夜中的一切,決然不同。他寫的這些隻是瘋子的想象而已。”我感覺他是對的,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接受了他在《自然的靈魂》裏同時代詩人對於真理表述的看法。他說,如果他們以時代先驅的代言人自居,他們就該在科學中,而不是在舊時代詩歌的垃圾堆裏,為其描述和表現尋找靈感。另一方麵,如果一個詩人描述舊時代,就理應在主要人物的表述中找到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和觀念。令我吃驚的是,對於奧斯特德所表述的這些極其正確的觀點,包括麥恩斯特在內的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從他這本著作中挑出幾篇文論大聲念給我聽,然後我們一起討論,他能非常誠懇、謙遜地聽我發表不同意見。我也就隻能提出一條,我說像這種對話的形式現在已經過時了。而且,書中未及對人物進行描繪,又有大量的標題和名字,如果沒有這些,讀者可能更容易領悟你的意思。“也許你是對的,”他以一貫的溫和語調說,“立即修改大概有困難,因為我以這樣的形式構思寫作已有很多年了。但我會考慮你所說的,以後再寫的時候我會注意的。”
他的知識、經驗和富有創造性的天賦,以及無憂無慮富有魅力的孩子般的純真個性,對我影響極深。而且,在他身上顯示出一種獨特的神性的存在。他虔誠地信仰宗教。他能透過知識的鏡子,窺見上帝的偉大。一個基督徒即便閉上雙眼,都會為上帝的偉大露出愜意的微笑。於是,我們一起讀《聖經·創世紀》。在他身上,我立即看到了古老的上帝創世紀的神話傳說所引起的反應,那是一個篤信宗教的虔誠孩子與一個有著成熟思想的成年人的結合。奧斯特德使我受益良多,他有高尚的品德和迷人的個性,這也成為我的精神財富,使我的思想變得明晰。我還必須再次強調,在我遭受誤解的那段憂鬱日子裏,正是他支撐著我的精神,並預言會有美好一天的到來。一天,當我和他分手時,因周圍對我的不公正待遇和刻毒攻擊,心裏正異常的憤怒。他理解我心裏的不平靜,不顧年事已高,當晚便深夜造訪,向我再次表示了同情和安慰,使我深受感動。我因此忘掉了所有的悲傷和憤怒,對他所表現出的無限的仁慈,我真是感激涕零。願上帝賜福於他。我從他那裏重新找到了繼續寫作的勇氣和鼓勵。
我在德國的知名度日漸提升,德文版的文集和其他幾種不同的單行本,為我在德國贏得了巨大的聲譽。最受德國讀者喜愛的,是我的《童話集》和《未帶圖片的畫冊》,甚至有些作家試圖模仿我的童話。我收到很多作家寄來的著作和詩集。
金燦燦的陽光從國外照耀在我的身上,國內的陽光也開始越來越多。因為我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又有樂觀的情緒,我的思想總是蓬勃向上的,心靈也是年輕的。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大圈子裏,快樂與憂傷都各有自己的影響範圍,而後者常常有許多世間聞所未聞的不同的形式。
就人的內心而言,總有某些角落,哪怕是你最親密的朋友,都無法窺探明白。而對一個詩人來說,在這些角落裏更有深邃的樂音在回蕩。隻是人們不知道這樂音是詩歌還是真理。因此,透過我用生命寫就的童話,可以傾聽到我內心樂音的旋律。它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也隻有透過詩歌,才能把內心身處或許是無盡的感動,以及每日每夜的生活和思想表達出來。
1
輕輕地帶你去安息,仿佛躺在死亡的小盒。記憶的玫瑰,如此美麗,如此美好。你不再屬於塵世,你的藝術,我的孤獨。我為你們歌唱,為你們流淚。夜是美麗的,夜是寧靜的。死亡!所有一切都死亡了。
2
合唱
哦,單身漢,你知道我們唱的歌:“去上床,拉下睡帽躺下來。到夢的河流裏去看你思想的倒影。你最希望的,是看到你自己,還是夢到你自己。”
孤獨漫步者
是啊,我的內心深埋著寶藏。世人確實能知道寶物在哪兒,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在想什麼,知道我在偷偷地、靜靜地流淚。苦澀的眼淚彙成溪水,如此憂鬱地流淌,波瀾不驚!一個單身漢隻想自我的虛無,讓他睡去吧。
最近幾年,我在英國出版了幾部書的英譯本,比如《詩人的市場》、《童話集》和《未帶圖片的畫冊》。不論是英國評論界,還是英國的讀者,對我的這幾本,像早先對待《即興詩人》一樣,表現出同樣友好真誠的歡迎。我收到許多喜歡我的不知名姓的英國讀者的來信。倫敦著名出版商裏查德·本特利,給國王克裏斯蒂安八世寄來一套裝潢精美的我的文集。有位備受尊敬的名流告訴過我,國王在收到這套作為禮品寄來的書時,對我獲得的承認表現得無比興奮。但同時,他對我載譽國外,而在國內卻屢遭攻訐和輕視,感到非常驚訝。我感覺國王在讀過我的童話以後,對我又增添了幾分親切。當我在接待室向國王呈獻我的最新作品時,他由衷地說,“直到現在我才真正理解了你。可我難得見到你。我們得經常在一起聊聊天兒。”“隻要陛下有時間,全看陛下如何安排。”我回答。“是的,是的,你說的不錯。”國王說完,接著告訴我,他知道我在德國,特別是在英國,享有很高的聲譽。他為此感到非常欣慰。他還談到了《我生命的故事》,他以一顆悲憫的心懷,成了我這本書的知己。臨別前,他問我“明天你在哪兒就餐?”我說在餐館。“那就來與我和夫人一起進餐吧!我們四點開飯。”
我前邊提到,普魯士王子送過我一本精美的紀念冊,裏邊已經有許多有趣的簽名。國王和王後陛下看了紀念冊,遞還我時,國王克裏斯蒂安八世禦筆寫下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憑借自己的天賦才華贏得應有的榮譽、地位,遠勝過沽名釣譽。
願此言能使您想起自己的善意。
克裏斯蒂安·R。
落款日期是“4月2日”。國王記得這天是我的生日。卡羅琳·愛瑪麗王後也為我寫下一句高貴的讓我銘記在心的留言。任何禮物都無法同這種精神財富相提並論,它帶給我的巨大喜悅也非任何禮物可比。
一天,國王問我,英國是不是該去而我還沒有去過。我說是的,我正打算明年夏天去。“錢我可以給你批。”陛下說。
在向國王表達了謝意之後,我說:“不用。我從文集的德文版掙了80鎊,用這筆錢就夠了。”
國王聽了,麵帶微笑地說,“可現在,你一旦到了英國,代表的就是丹麥文學。所以,你得過的更好,更舒適。”
“我自己的能力能夠勝任。錢花得差不多了,我就回來。”
“要是有什麼需要,直接寫信告訴我。”國王說。
“不,陛下。我現在沒什麼需要的了。要是以前,我可能會需要您的幫助,但現在真的不用了。我們別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了。我現在也特別不喜歡談論錢。但如果不提任何要求,我也能給您寫信的話,我倒想把信寫的像一封普通的信,如同寫給自己非常喜歡的某個人,而不是寫給一個國王。”
國王表示讚許。他似乎對我能正確理解他對我的善意,感到高興。
1847年5月中旬,我從哥本哈根出發了。此時已是可愛的春天,我看見許多鸛鳥張開翅膀,從巢裏飛出來。我在格羅若普的老宅子裏,趕上慶祝降靈周[起自降靈節的一周,尤指前三天——譯注],在歐登塞,觀看了歡快無比的射手節。孩提時代,射手節是我一年中最感快活的幾天。同那時一樣,新一代的男孩子們拿著快被射濫了的靶子走過來,人群向他們揮舞著綠樹枝,那情景就像伯恩漢姆·伍德在向麥克佩斯城堡行進。同樣有歡樂,同樣有人群,但此時此地,心境已今非昔比。
窗外一位貧窮、半瘋的鄉下人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他的臉部線條勾勒出高貴的輪廓,兩眼炯炯有神,隻是有些瘋癲,男孩子們在追逐他,逗弄他。這不禁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童年時代,想起了我那弱智的祖父。我想,要是我當初留在歐登塞,去給人當學徒,歲月蹉跎,那樣的生活境遇是否會使我的想象力變得愚鈍、麻木。而今,我正是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在寫作。如果那樣,人們會怎麼看待我。天曉得。但男孩子正在我窗外追逐著的這個白癡,使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思想,我的感恩的心情飛向了上帝,是他把仁愛和慈悲的福祉賜予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