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證悟,有偏真與圓中之分。在學習與修行的過程中,論根機,有鈍根與利根;論證悟,有頓悟與漸悟。頓漸與偏圓,是有關聯性的。本節專門探討這個問題。
所謂鈍漸,指修行開悟之頓悟與漸悟。快速直入究極之覺悟,稱為頓悟;依順序漸進之覺悟,稱為漸悟。我國五世紀頃,以《涅槃經》為主,產生頓悟成佛、漸悟成佛說之論爭,其後,道生之“頓悟成佛說”由於四十卷《涅槃經》之譯出而獲得確認。我國禪宗依使用教義之差異,遂產生了不同之宗風,即南方之慧能係(稱南頓)與北方之神秀係(稱北漸)。在瑜伽行學派(法相唯識宗),菩薩不定性者,須經聲聞、緣覺之過程,始能回心入菩薩道者,稱為漸悟菩薩(或回心菩薩);菩薩定性者,不須經過此過程,而能即刻進入菩薩階位者,稱為頓悟菩薩(又稱直往菩薩或頓大菩薩)。
所謂偏圓,為判釋教理勝劣之用語。偏者,偏僻之理,偏於空乃至中;圓者,圓滿具足一切。就大小乘而言,則小乘為偏,大乘為圓。然大乘之中,亦有偏圓之別,如華嚴、天台所謂五教、三教中之圓教獨為圓,其他之藏、通、別三教(天台),及終、頓二教(華嚴)則為偏。
說到證悟,首先應該知道“悟”,是生起真智,反轉迷夢,覺悟真理實相。為“迷”之對稱。如稱轉迷開悟或迷悟染淨中之悟。有證悟、悟入、覺悟、開悟等名詞。佛教修行之目的在求開悟,菩提與涅槃所證之理;菩提為能證之智慧,涅槃為所證之理,佛菩薩及阿羅漢為能證悟者。如何能成為證悟者呢?那就是修習正法,如實體驗而悟入真理,即以智慧契合於真理。依其所悟,能證得智慧之結果,稱為證果。或次第履行修行階段而證,稱為分證。與“教”、“行”並稱三法;與“教”、“行”、“信”並稱四法。弄清楚這些概念,對了解頓漸和偏圓就有幫助了。
中國佛教界向來所稱頌的證悟有二:一是道生的頓悟,二是禪宗的頓悟。道生與禪宗的頓悟是不同的。道生受鳩摩羅什之教,時稱羅什門下四傑之一,主張“闡提成佛”與“頓悟成佛”。道生認為證悟到的真理是無差別的,不悟則已,一悟即是圓滿究竟。所以道生主張頓悟成佛,亦即是主張漸修頓悟的。在平時修積種種資糧,達到究竟時,一悟永悟,一了百了。眾生流轉生死至成佛的中間,都可以說在夢中,唯有佛才是大覺者。禪宗所說的頓悟,不是漸修頓悟,而是直下頓悟的。主張學人先求自悟本心(本來清淨的佛性),一旦廓然大悟,即以參學事畢,亦有以為從此應圓修萬行。這兩種頓悟理論,相差極遠。道生是約究竟佛位的圓滿頓悟說,禪宗是約眾初學的直悟本來說。筆者以為須經順序修習,而漸入徹悟境地。《禪源諸詮序》卷下說得好:“有雲:因頓修而漸悟(如人學射,頓者,箭箭直注,意在中的;漸者,目久方始漸親漸中。此說運心頓修,不言功行頓畢)。因漸修而漸悟(如登九層之台,足履漸高,所見漸遠。故有詩雲: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這是值行者深思借鑒的。
依大乘佛法的共義,應該是從漸修到頓悟,再從頓悟到圓修。眾生最初發心,親近善知識,聽聞正法,修積功德,以及以大悲心作利他事。菩薩證悟以前,要有長時期的漸修,要於資糧位積集福德智慧無邊資糧。龍樹說:“若信戒無基,憶想取一空,是邪空。”若沒有福智資糧的積集,即夢想悟入空性,這是不可能的。資糧不足,悲心不足,常會落於小乘的但空(指知道一切事物有空理的一麵,然不知其同時存在有不空之意義)偏真(即偏空,指小乘所談之空理)。這還算好的,墮於無想外道、空見外道者,還是有的。初期大乘經論,說廣積資糧到無生法忍,在七地;瑜伽行學派的學者及後期的中觀學派學者,說在初地。此時,悟到一切法空性,遍一切一味相。空無相性,不了即不了,一了則一切了,故此亦稱為頓悟(中國稱之為“小頓悟”)。此頓悟空性,重在離一切相的平等法性之體驗,而巨細無礙的緣起事,功德無邊的悲智事,此時都沒有圓滿。更依此頓悟的般若慧,攝導萬行,修習上進。這與悟前的事修不同,悟前可稱為緣修,悟後修可稱為性修,即般若(稱法性慧)相應而修。如達到性修不二,事理無礙,福智具足,方是究竟成佛。這是大乘佛法修行取悟的通規:因事修而起頓悟,依真悟而起廣行,頓悟在實踐過程的中心。至於道生法師的直修到成佛而頓悟,是末後的;禪宗的不重事修而先求悟,是最前的;都不是大乘佛法的正規。
從凡入聖,即先從事修而後真悟,所悟的理是什麼呢?這可以安立為悟圓中與悟偏真兩種。藏傳佛教傳有二宗:一是極無戲論,二是現空如幻。天台宗也說有偏真與圓中二類。瑜伽行派的學者說,真見道具如而不見緣起,月稱論師也不許可見道的悟圓中理,但他們皆以究竟圓悟中道為成佛。中國中觀學派的三論宗,不承認大乘有偏真悟,悟即是圓中的,二諦並觀的。龍樹之《大智度論》,是有偏真與圓中二類的,如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由般若慧泯絕一切而不取相,即是悟真性;方便智從空出有,能行莊嚴佛土,成熟眾生的大廣行。大乘的慧眼,即見道的實相慧,《大智度論》說:“慧眼於一切法都無所見。”此與藏傳的“極無戲論”是相合的。然而《大智度論》亦曾說:“慧眼無所見而無所不見。”這即泯絕一切而顯了一切,顯了一切而泯絕一切,即悟中圓的根據(此處龍樹所依的《般若經》,與玄奘譯不同)。天台宗引《大智度論》說:“三智一心中得。”依此說一切智、道種智、一切種智之智,一念頓了即空、即假、即中,即是圓觀圓證。《大智度論》卷二十七原文,不是“三智一心中得”,而是“問曰: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種智、斷一切煩惱習;今雲何言以一切智具足得一切種智,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答曰:實一切智一時得;此為令信般若波羅蜜故,次第差別說,欲令眾生得清淨心,是如是說。複次,雖一心中得,亦有初、中、後次第……”道智是行相,以道智得一切智、一切種智,所以《大智度論》的“一切智”,指二智而非三智。二智在菩薩位中,即道智、道種智;佛果一心中得,是一切智、一切種智。三智一心中得或二智一心中得,姑且不說,總之是圓證的。龍樹引述的解釋,可有三說:第一,一心,還是有次第的,如一刹那中有先生後滅;依此可解釋為先般若智證真,後方便智達有。第二,一念心中得,雖頓得而用不妨前後起,即頓得而漸用。換言之,悟理時,不能說但得般若或但得方便。雖圓滿證得,然慧的作用,可以有先側重此而後側重彼的不同。例如一時得到多少東西,但可以前後使用,不必在同一時用。此有類似於薩婆多部的或得而現前,或得而不現前。第三,一念中得,即可一念心中用。三論宗認為:“發心畢竟二不別”的,從初發心到最後證悟,是相應的,同一的;佛果既一心中得,菩薩亦應該是圓觀中道的。經中有雲:根本智證真如,後得方便智起化用。這是無差別中作差別說,約偏重說,是約頓得漸用說。所以初修觀行,緣起性空是要圓觀的;悟證時亦必是圓悟的。三論宗否認大乘學者有見偏真的;但證偏真,是小聖的眇目曲見。藏傳所的證偏空與圓中二宗,但宗喀巴大師繼月稱論師的傳統,不承認有見道頓證圓中的,與瑜伽行學派學者說的根本智見真如略相同。但以為緣性空的無礙觀,是初修行者不可缺少的正見;觀空性是不能離開緣起而別觀的,要於緣起而觀察性空。同時,性空亦不壞緣起的。這即有而空,空不礙有的中道觀,是從初修到實證間的加行觀。如實悟證時,必須破除眾生的妄執實有性,所以必須是離一切戲論的。中觀學派的修行者,不必自誇為圓證,或以為自宗能離一切戲論。總之,行者的悟證,首先要得空有無礙的正見,這是三論宗、天台宗以及藏傳中觀學派學者所公認的。此時,若功德不足,方便慧不足,即證畢竟空性,極無戲論;若功德深廣,方便慧善巧,即能頓悟圓中。二者同依空有無礙的正見,同得性空寂滅的法性,在修行的途徑與目標,可說是同一的,不過因眾生根性利鈍不同,有但證偏真與圓中的差別。月稱論師說不承認見道能頓見圓中,此即主但漸無頓。然藏傳的寶鎧之《律生疏》,亦分明承認有頓見二機的。但漸無頓,與龍樹之《大智度論》(《釋往生品》)顯然不合。依龍樹之意,眾生根性有利鈍,有發心後久久修行始得無生法忍,有發心即得無生法忍,廣化眾生的,甚至有發心即得無生忍,現生成佛的。這種思想,見於大乘的《入定不定印經》,龍樹隻不過引用經義而已。但此所說的利鈍二根,是以未證悟前有無積集福智資糧而分別。未廣集福智資糧的,或悲心不充,即須長長時修習始得無生法忍。有因過去廣修眾行,福慧圓具,悲心充沛,故一見佛聞法,即悟無生法忍,甚至有證得圓極的佛果。龍樹以為釋迦牟尼佛是鈍根菩薩,七地得無生法忍;由此可見鈍根菩薩,即是普遍而正常的大乘根性。利根是極難的,是極少數的。故月稱論師是約一般說,但承認見道的極無戲論,也就是約大乘正常道說的。反之,天台、華嚴學者,發揮圓觀圓證,不但非一般行者所能,而且亦不能不說圓漸的修習。禪宗的祖師,本是主張一悟百悟而徹底圓滿的;但結果亦還安立三關,次第悟入。故見道的圓證空有無礙是可能的,而事實是不易做到的。有很多的玄學家,每輕視直證畢竟空寂,大談理事無礙,體用不二,何曾知道實踐的事實如何,不可徒憑幻想的或增上慢的錯覺,和人爭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