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上門板的刹那,我突然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微張著嘴,用舌尖抵住上牙床,不斷地做著深呼吸,一直到我覺得自己又可以走為止。

病房裏,繼母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連我進病房都沒有挪開視線,我也沒有說什麼,徑直在牆角的沙發裏坐了下來,側著頭看著病床的方向。

從我的位置看不清父親的臉,呼吸器蓋住了他大半的麵孔,他就那麼躺在那裏,無知無覺,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卻讓人無法確定什麼時候才會醒來。我不知道如果他再也無法醒來,我是不是會哭。

十八歲生日,做了那個再也不去見父親的決定的晚上,我悶在被子裏哭到睡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在乎。他們分開的那八年,我讓自己過得像所有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樣,我認真讀書,我聽話懂事,我跟朋友們玩笑打鬧,即便我很少提起父親,也沒有人會懷疑我。我覺得自己把新的日子過得很好,除了每個月站在馬路上拿生活費的時候。

每次低著頭從父親手裏接過錢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仿佛要低到塵土裏去一樣,他不要我,我卻仍要仰賴他的錢。穿過馬路走回弄堂,站在轉彎角上看著父親推著自行車離開,我忍不住覺得這場麵無比的悲涼。為什麼大家要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呢?至少,我知道,我不是。

十八歲的那個晚上,我終於膽敢擺脫這樣的局麵,可是,我卻抱著那個破舊的海豚抱枕,那個父親給我買的九歲生日禮物,哭到不停地抽搐,眼淚像泄了閘的洪水一樣,洶湧得我怎樣也控製不住。三月的天氣,我整個人躲在被子裏把自己蜷縮到最小,卻仍是四肢冰涼,枕頭上濕成一片,我幾乎找不到一塊幹的地方,怕翻來翻去吵醒老媽,就把頭發墊在臉的下麵,然後不斷地告訴自己,停止,睡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枕頭仍是陰濕,我翻出多年不用的枕巾蓋在上麵,把那個海豚抱枕鎖進了衣櫥。

我看著父親,腦子裏浮現出多年前那個晚上的畫麵,整個房間靜悄悄的,隻能聽到那些儀器發出的聲音,冰冷而令人心生恐懼。靠近病床的牆上,一盞昏黃的小燈開著,這是整個房間裏唯一的暖色調,卻溫暖不了人心。

我把手臂擱在沙發扶手上,用手撐著額頭,垂下視線。然後,我發現眼前一點一點地模糊起來,怎樣努力都不能變清晰。眼淚以緩慢而穩健的速度一滴一滴滑落下來,滴在黑色的燈芯絨長褲上,突然就失去了蹤影。我忍不住低咒,真是見鬼,我怎麼會把手帕還給高昂的!

靜靜地流著眼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高昂走進病房,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我仍是低著頭,沒有看他,也沒有改變姿勢。然後,他輕輕地摟過我的肩膀,把我的頭按在他的頸間。

“沁,我不介意你弄濕我的衣服。”高昂把聲音放低,語氣溫柔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