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居”軼話(2 / 3)

齊大遠說:“你妹妹的事,我們問了有關單位,人家作了詳細回答。”

何明義心捏緊了,身子往前一趨,瞪大眼睛,說:“是是,我聽政府的。叫我怎樣我怎樣。”

齊大遠說:“她是中國生中國長的,從十幾歲跟你一塊生活,又跟日本沒任何聯係,我們看作是你的正式家庭成員,是中國孩子。”

尚主任說:“她算中國人,明白不,不是外賓。”

何明義說:“懂,咱求的就是這個啊!”齊大遠說“不過這孩子究竟還有點特殊,長大以後,因為這點血統關係,也許還要為中日友好多盡點力,咱們要多照顧點兒。以後你生活要有困難,盡管跟組織上提。有入學招工的事,咱們跟有關單位聯係,盡量優先錄用。眼下北京不少單位招學徒,你們商量一下,要願意去,我們給聯係。”

何明義先聽到,“這孩子究竟有點特殊”,心想:“完了,還是得受轄治。”等聽說下文,高興得心都要蹦出來了,連連說:“我謝謝,我謝謝。咱們政府就是好,我保證,這孩子不會沒良心。”

齊大遠談完,叫通訊員領何明義到工地、食堂去看看。

通訊員領著他看完工地,便繞過一片腳手架,又來到個大工棚前。這個工棚,比右安門城樓子還大,頂上雖也掛了洋灰瓦,四麵牆全是葦箔抹灰的。他們從中間一個門兒進去,就看見靠牆根放了十幾張白木圓桌,兩張又長又寬的長桌,幾十條板凳。工棚東頭有個戲台,西頭是半截木柵欄,開著一個個小窗口,有點像前門西火車站賣票的票房子。通訊員告訴何明義,這裏逢禮拜五晚上演電影,月初演一場戲,前不久鴻巧蘭在這兒演的是《二蘭記》,兩千塊錢一張票,工會出一千自己出一千。平常是食堂,建築工人蹲著吃飯慣了,有桌子也沒人用,所以不打桌子了。那一排窗口是賣飯口,工人憑飯票打飯,分甲乙丙三等。何明義問:“什麼人吃甲等,什麼人吃丙等?”通訊員說:“大工匠、工程師吃甲等;他們錢掙的多,買飯票不算細賬。農村來的合同工、學徒工吃丙等。學徒工掙的少,吃不起好的。合同工吃的起可舍不得吃,想攢下錢回家蓋房娶媳婦。書記、工長、二三級工吃乙等,他們舍得吃,可錢不富裕,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何明義問:“夥房的人吃飯怎麼算?”通訊員笑道:“賤年餓不死廚子,你們交六萬塊錢,隨便吃!”說著,通訊員領他從賣飯口旁側一個小門進到後邊夥房裏去。

何明義幹了二十年飯館,還沒見過這樣的夥房,一溜七八口大鍋,旁邊還有小火口,紅白案加在一塊夠十來個人。蒸饅頭的蒸饅頭,剁菜的剁菜,通訊員從灶上把班長羅師傅叫了過來,給他倆介紹了一下。羅師傅說:“歡迎,歡迎。書記已經說過了,何師傅是老手藝人了,來了就管紅案的小炒吧。”何明義客氣說:“我手藝不行,以後請班長多關照。”羅班長說:“革命同誌,別說客氣話,我是軍隊裏夥伕出身,幹粗活行,細活得靠你們手藝人。報到了嗎?”通訊員說:“書記說從今天起就算上工了。”羅班長問:“家安排沒有?”何明義說:“還沒有。”羅班長說:“先搬家,安置好了再幹活,不忙在一兩天上;搬家人手不夠說一句,咱們炊事班去給你幫忙。”通訊員說:“書記跟主任都商量好了,他跟木匠於師傅一塊搬,我們辦公室的人去,不用你們了。”

何明義並沒聽主任和書記同他談搬家的事,心中納悶,也不好問。參觀完食堂,通訊員領何明義穿過一片工棚區,到南邊鐵絲網外,比較清靜的地方。這裏也有幾排工棚,隔成一戶戶單間;門口放著爐子、小孩車、菜籃;門前立了幾根柱子,柱子上扯了鉛絲,晾了些小孩尿布,大人的工作服、床單、毯子之類。靠頭上,有個小院,這時正有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抱了些劈材、爛紙從小院出來往工棚這邊走。通訊員就招呼說:“熊同誌,全搬完了嗎?”那女同誌笑著站住腳,說:“搬完了,謝謝大家。我又去老住處,把劈材、廢紙的撿吧撿吧。”通訊員介紹說:“這是熊蘭同誌,在服務學校當書記,咱們齊書記的愛人。兩口子都是書記。”又對熊蘭說:“這就是何師傅。”熊蘭點點頭,說:“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還請何師傅多幫助。”何明義從沒見有身份的人對他這麼尊敬過,忙說:“您多幫助,您多幫助。”通訊員就把何明義領進了那個小院。

這小院是遺留下還沒拆毀的一個家廟,清水牆獸脊瓦。粉白影壁,正房和東西廂房各有三間,正房鎖著,東廂房一個婦女在那做活計,西廂房敞著門,裏邊空空的,掃得很幹淨。通訊員領何明義到西廂房裏看了看說:“支部齊書記原來住在這兒,今天騰出去了。”

何明義說:“還要來人?”

通訊員說:“就是給你騰的嘛!”

何明義覺著不會聽錯,可還是又問了一句:“給誰?”

“給你”。

何明義簡直懵了,忙說:“為什麼?是不是於師傅替我吹牛了?我就是個做飯的,我有個地方就行,我……”

這時對麵屋的女人放下針線過來了,笑嘻嘻地說:“聽說你有個妹子,這外邊的筒子房太雜,上邊怕不方便,我原來說我們搬的,可齊書記不讓。新社會嘛,越是領導越有個謙讓勁。”

何明義說:“這我可不敢當,我是個草木之人……”

通訊員說:“甭客氣了。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後天咱們去兩輛車,連你帶於師傅全搬過來,反正是暫住,等那邊房子蓋好你們就都搬走。”

何明義從工地出來,簡直都不認識東西南北了。鞍山在八路軍管理時他呆過,覺著不錯,可還沒像這樣。他覺著今天像來了個就地拔蔥,跳起來幾十丈,自己一下子到了雲彩上,原來這才叫新中國。

熊蘭雖搬到大工棚去了,何明義搬來後她卻常來照看晴雪。晴雪要出去當學徒,熊蘭問她學什麼工種?晴雪說:“跟我哥幹了幾年飯館,我覺著學上灶就挺不錯。”熊蘭的服務學校有烹飪專業,暑假時,她就叫晴雪去報了名;因為她知道晴雪的情況,和學校商量一下,優先錄取了她。晴雪在“四海居”有過點實踐經驗,又喜歡這個行當,自然進步就快,一連幾期都評上了三好學生。老師、同學從來沒把她另眼看待,她自己也從沒設想還能有什麼另外的生活方式,漸漸的,幼年時代的苦難記憶淡漠下去了。隻有一點她不能忘:沒有何明義,她不會有今天。

晴雪因為手藝學得不錯,畢業後留在學校辦的“實驗飯店”當了見習廚師,是紅案上的主要操作人。學校組織老工人給學生上階級教育課,實驗食堂的人也參加。老工人在哭訴舊社會的苦難時,談到日本侵略者帶來的災難,聽了令人發指。熊蘭怕她感情上有距離,找她談了一次話。晴雪說:“我有什麼接受不了的?我還想上台去控訴呢!”她講了何明義在東北遭的苦難,還講了她親眼看到的日本侵略者的暴行。

熊蘭對她的政治覺悟很高興。從此,熊蘭和晴雪的感情又深了一步。

晴雪的技術在內行中間漸漸有點名氣了,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長成了個瓜子臉,雙眼皮,皮膚細白,嘴唇圓潤豔紅的漂亮姑娘。她不得安寧了。三天兩頭有人來關心她的生活。似乎每個人都有義務把一個好男人或是自己介紹給她候選,熱情的、渴慕的信件一封接著一封寄到她名下,甚至直接塞進她的提包裏。

她選了十幾封信,下班後,拿著去找熊蘭同誌。

熊蘭原是清華學外語的學生,解放前參加了地下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那時齊大遠是燕大文學係學生,是地下團委的領導人,他們一塊搞學生運動,一塊讀毛主席、劉少奇和其他中共領導人寫的論述青年修養的小冊子,培育了感情的萌芽。北平解放,從學校出來參加工作時,她和齊大遠都抱定一個願望:深入到工農群眾中去。北京市委把齊大遠分配到建築口,把她分配到服務係統,各自都放棄了自己的專業,做起政治工作來。一九五〇,熊蘭入了黨,當年就和齊大遠結了婚。

熊蘭工作,居住都在工人和基層幹部的圈裏,也一心要和工農群眾打成一片,可她的朋友仍然在知識分子中。這使她很困惑,也很苦惱。搬到“四海居”宿舍以後,她周圍仍是工地同住的那幾位老鄰居。但和有的人就密切些,有的人想親密卻無從下手。她和康世純夫婦並不常來往,但偶一交談,互相就都有話說。她關心尚主任的妻子,卻不知找什麼話來談心。尚大嫂是尚主任的合法妻子,連政府都承認,可她受另一個女人的氣。老尚在舊社會生活上荒唐,至今需要把工資的百分之八十拿去供養另外一個人家。尚大嫂和孩子的生活卻要靠她為毛衣廠打毛衣,為電器廠挑雲母片來維持。熊蘭一心要幫助尚大嫂,卻不知怎麼做。她教尚大嫂到法院去告老尚,至少要他交出工資的一半。可尚大嫂說:“這是舊社會的不良風氣造成的,能全怨他嗎?你看,他當個主任,天天揀工人扔的舊鞋穿,拾地上的煙頭抽,夠慘的了,我還能再捅他一刀嗎?算了,我隻當他死了!”可並不當他死了。老尚偶然來一回,她還用自己苦掙來的錢給他打酒炒菜。尚大嫂營養不良,常生病。她去看尚大嫂,坐在床邊半天找不出話來說,因為她覺得關於老尚的事外人說不出口,不談這個談別的,又不能使尚大嫂寬心,她隻能買斤蘋果勸她吃蘋果。可於大媽端碗熱湯也到尚大嫂家來了,進門就罵老尚是“王八蛋”,說他叫他“小媽”迷了心竅,良心喂了狗!居然把尚大嫂罵笑了,熱呼呼的吃了熱湯麵,病好了。

熊蘭和晴雪卻是有話可談的。

晴雪把那一堆信交給她,說:“這些人真討厭,你不理他們,反映你驕傲,脫離群眾;你給他個好臉,他就寫信來了。您說我怎麼辦?”

熊蘭說:“好辦,你找定一個,宣布你準備結婚,這些人就偃旗息鼓了。”

晴雪說:“我不想結婚。”

熊蘭問:“為什麼?”

晴雪低下頭擰辮梢,不吭聲。

熊蘭問:“找不到合適的人?”

晴雪點點頭。

熊蘭問:“你找過嗎?”

晴雪點點頭,又搖搖頭。

熊蘭說:“到底找過沒找過,既叫我幫你出主意,就痛快點呀!”

晴雪突然兩手放到桌上,把頭伏上去哭起來了。

“怎麼回事?”熊蘭奇怪地推推她,“出了什麼事?”

“沒有。”晴雪哭著說,“我一輩子不結婚了。”

“為什麼?”

“人家不會娶我作妻子的。可除了他我誰也不嫁。”

“誰?”

“我哥!”

“何明義?”

“嗯。我早就打定主意了,要結婚就跟他,我服侍他一輩子,別人誰也不嫁。”

熊蘭先以為這是孩子話,暗自一笑;隨著一想,又覺出這不是句孩子話了。回想晴雪對何明義的關心、照顧,確實有時超出兄妹的情份。

她問晴雪:“你跟他說過了?”

晴雪搖搖頭。

她問:“你仔細想過了?”

晴雪抬起頭來,帶著眼淚笑起來,小聲說:“我想了好多年,十幾歲的時候我就想,長大了要結婚就嫁給哥哥,一輩子不離開他。”

熊蘭覺得這事太奇突,又問晴雪:“你為了報恩?”

“是的,也不全是。我愛哥哥。”

“他比你大的多!大十五六歲吧?”

“隻大十五歲。”

“你們,你們文化程度也差得不少。”

“我跟他一塊生活許多年了,誰也沒覺著別扭。扔下他我放心不下,還不願意他和別人一塊過!”

熊蘭一向認為自己分析事物,處理問題清楚敏捷,這回忽然發現:自己遲鈍得很,晴雪愛何明義,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自己怎麼一直沒想到?她說:“讓我好好替你安排安排,等老齊回來我們倆商量商量,看怎麼辦?”

晴雪不好意思地說:“你告訴齊大叔,可別跟外人說。”

晴雪回到家,何明義還沒回來。她洗了把臉,就到自己屋裏,靠在床上出神;心裏冷一陣,熱一陣;高興一陣,煩惱一陣。想到這事有齊大遠他們幫忙,不會有大周折,以後和何明義和和睦睦過日子,心裏就挺高興;想到何明義死板,興許為了多年的兄妹名分不肯答應,自己終身仍然沒有個準著落,就格外煩惱。想起多年來何明義對自己疼愛嬌寵,心中熱得如有一團火,想到近年來自己多方觀察,他竟除去兄長對小妹妹的關懷之情,從沒流露出一絲別的念頭,並且始終拿她還當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看待,又有些心冷。自己靠在那裏抹一陣眼淚,又自言自語地笑一陣。天黑下來,連燈也沒打。

何明義回來了,他推一下,門沒鎖,屋裏黑古隆冬,便喊道:“晴雪?出去了?”

晴雪應了一聲,忙從床上跳下來。

“怎麼不開燈?”何明義摸著把過道的燈打開說,“來客人了,燒水沏茶。”

隨著何明義進來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漂亮小夥子,長頭發吹著波浪彎,油光鑒人;窄長臉,有點蒼白。他上身穿一件短袖府綢襯衫,下身是黃卡其布短褲;長筒透花襪子,尖頭挖空奶油色皮鞋,手裏捏著一支煙卷,每走一步連頭帶肩膀就晃一下,停下來時一站住,另一隻腳腳跟站地,把腳尖左右不停地擺動。

“這就是晴雪。”何明義介紹說,“這位是劉……唉!你新起的大號叫什麼來著?”

“我叫劉行!”年輕人抬起右手,伸出大拇指,從肩膀頭往後一指,說,“群益話劇團演員,我們劇團正在西單進康球社演《釵頭鳳》,歡迎您批評指導。”晴雪鞠了一躬,鑽進廚房去燒水,心想:“多少年也沒見哥跟這樣的人來往過,這是多時結識的朋友呢?”

晴雪雖然聽說過有個小力笨把何明義的生財家具全賣了,可沒想到小力笨是這麼副樣兒。

小力笨隨著出演的那個話劇團,原是幾個在上海電影倒了行市,到北方來賣野人頭的雜巴湊。這種劇團,由一個資本家作東,找兩三個名角挑台,帶一兩個跑腿打雜的,其他的演員都現雇,布景燈光現租。買賣好了,演完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買賣賠了,東家抽出資本扭身就走。其待遇呢?參照中國戲班西洋劇團的辦法來個“明星製”,頭牌角色叫“A克拉斯”,其次是“BCD”,再往下就分戲份。戲份不固定,按當天賣的票錢,刨去場子、布景、燈光、服裝各種租金,刨去資本家四六分賬,刨去A克拉斯和BCD,剩下的分成多少份,硬裏子可以拿雙份,最次的才半份。小力笨因為連演戲帶刷海報,順便晚上打更,拿一個正份。一個正份好的時候能分雙襪子錢,不行的時候可以買塊烤白薯,別看窮得天天現等拿了戲份去買烤白薯,可頭不能不吹,鞋油不能不打,走在街上“藝術家”的派頭不能不足。這種劇團多在城市演出,城市裏單有一批小市民,頭腦空虛,名利迷竅,認為隻要台上露一下麵,海報上寫個名就不同凡人,結識這樣的名流,自己也就半仙之體。他們寧可少吃套燒餅餜子,也要買票去看話劇,省下買鞋的錢買個簽名冊,擠到後台去請明星簽字,連見了小力笨也笑臉逢迎,恭維備至。小力笨在物質上未必比在“四海居”多得,至少沒有在何掌櫃處吃得飽,可精神上大為得意,一舉一動都露出藝術家的作派,以示不同於常人。

解放了,真有點能耐的演員參加了各個文工團、劇院。本事差一等,思想還有點見識的考入了各種軍政財貿學校。也還有一批要能耐沒能耐,要見識沒見識,卻學會了舊劇團一套輕浮思想,油滑作派,腦空嘴滑的人,仍想湊在一起混,便各人想法賣衣物借債,籌集資金,排幾個應景戲,上各地小碼頭去連蒙帶混。後來在東北一個礦山演出,因為質量太低,陷在那兒沒了轍,正好趕上宣傳“婚姻法”,當地文化部門一來出於宣傳需要,二來也是變相救濟,發他們一筆救濟款,責成他們排演個宣傳婚姻法的戲。正好有幾個人看過評戲《小女婿》,他們生吞活剝,把它改成個隻說不唱的戲演了起來。因為內容健康,又合時令,各個礦爭著包場,除去還上舊債,每人還分了百把十萬元。當地文化部門覺得這些人還有用處,尚能改造,就動員他們改成國家劇團,整頓組織。有一些人讚成,留下了。還有幾個誓死要回北京,認為這小地方沒有幹頭,便結幫回來。回來一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戲劇學院話劇團”,一個個正兒八經真正革命的、高水平的話劇團都在演出,哪還有他們活動的餘地?可他們不死心,到底找著一兩個有點名氣的二三流舊演員當台柱。又請出個起義後卸職的國民黨政工隊長當導演。臨時組成一個班子,定名“群益劇團”,到文化處登上記,排了出無大害也無大益的古裝劇,租了原來捅台球的球社,公演開來,演了兩天,賣不出票去,便向寶三的摔跤場學習,十五分鍾五百元錢,分段收費,什麼時候都能進,什麼時候都能走,反正進門先要五百元錢再說。為了拖長時間,戲中自然要加些插科打諢節外生枝的噱頭,那時文化處光國營和私營公助大劇團的事還忙不完,哪裏顧得上這種私營小班,隻要不演反動戲,不誨淫誨盜且由他去。光零打錢沒多少進項。那時北京各工廠工地講究過些天來場晚會,工會出錢活躍職工的文化生活,大劇團忙不過來,不好請,小劇團也要。這群益劇團到甲字工地也演了場晚會,效果出奇的好,直到演完沒人起座。倒不是工人愛看他們戲,實在是聽這些人在台上故意說不南不北的舞台腔,一說話就鼻子眼亂動,五官挪位有個樂子。演出之後,工地照例招待一頓夜餐。何明義端菜上桌時,迎麵碰見演小和尚的那個青年哼哼咧咧地走進食堂。剛才他在台上就五分鍾戲,總共說了兩句話,何明義可就看著像小力笨。這一聽他哼哼,更沒錯了。就叫了一聲:“力笨!”那人回頭看看,並不理他,扭身還向裏走。何明義又叫了一聲“墩子!”這回他停住了,先往四邊看看,走過來小聲說:“喲,何掌櫃,您好,在這兒工作呐。”何明義說:“好,好”小力笨說:“你別當著這麼多人叫我小力笨呀!叫他們聽見多不好。如今我是演員,別人不知道我跟你學過徒。”何明義奇怪說:“這怕什麼,我開的是飯鋪,又不是開的特務學校!”小力笨說:“您不知道,狗眼看人低,叫他們知道我在飯鋪學過徒,他們踩踐我。”何明義說:“這又怪了。我還是掌櫃呢,劃成份的時候還就定了個個體勞動者,誰也沒拿我當資本家,你怕什麼!”小力笨說:“您這不是工地嗎!那是藝術團體。我還有事,我知道您在這工作就行了,有空我來看您。”說完急忙鑽到人群裏去了。何明義滿腔熱情,本想拉住他聊聊的。見他如此,也就冷冷興致,到他走,沒再搭理他。

其實,小力笨早就知道何明義在這個工地上當炊事班長。他一直在躲著。他們排《清宮外使》,請來個八旗後裔講清朝的禮儀風俗。此人叫金竹軒,小力笨端茶倒水負責接待,講完要雇三輪送金竹軒回家,他問:“您住哪兒?”金竹軒說:“住南西門裏,‘四海居’宿舍。那地方現在另有名稱,叫‘南西門甲字宿舍’。可住戶們一來時這地方還沒起名,有人問起在哪兒住,就都順口說:‘四海居’那個窩子,叫慣了就改不了。”小力笨一聽,隨即問道:“原來‘四海居’那個何掌櫃不知哪兒去了?”金竹軒就說:“跟我住一個樓,人家現在是工地的炊事班長了,積極分子。解放了,什麼人都有發展。怎麼,您認識他?”小力笨忙說:“不熟,就是在‘四海居’吃過飯。”小力笨怕何掌櫃追他的家具賬,不敢套這個近乎。

最近劇團的營業(他們自己叫業務)又不好。青海省話劇團,東北某個林業公司,都來招人,幾個主要演員覺得這麼混實在沒前途,紛紛報名到外地參加工作。這些人一走就要抽回股金,剩下來的人就無法再維持,連主角都上外地找轍去,剩下的蝦兵蟹將要在北京當“藝術家”,看來不易。在北京要找工作也有,諸如藤椅修理門市部,籠屜製造廠等處也招人,臨時工、長期工都要。而這些人卻認為“藝人”頭上加上個“手”字就落了行市,於是那個卸任政工隊長又出主意,幾個人合夥組織個“業餘戲劇傳授所”,電線杆上貼廣告,公開招生,一個人報名費兩萬元,以後每月學費五萬元。雖然解放了,真熱愛戲劇的和夢想當明星的青年還大有人在。他們來了,先找兩個劇本,教他們念台詞,這就得兩月,每人先收他拾萬元。等兩個月後,學的成學不成,各自聽天由命去。這主意聽來很好,許多人願意合夥幹。政工隊長就又提出個條件,凡當發起人的,先交一百萬元作股本,作為購置油印機、劇本、租房子的用項,有了利潤再按股分紅。

小力笨也想參加,可上哪兒弄一萬元錢去呢?他想來想去想到了何明義,估計他工作了好幾年,八成有點攢項,可是善財難舍,這錢怎麼叫他掏出來呢?便向政工隊長求教。

這位政工隊長和小力笨一樣,並不讀書看報。私營劇團,也向來沒搞過學習呀運動呀這套事兒,對當今的政策隻憑耳聞,有個一知半解,他問小力笨:“你跟他當夥計的時候,他一月給你多少錢?”——小力笨嫌丟人,並沒說自己認過何明義作師傅,是個小徒弟,隻說替他管賬當先生,以為這樣多少體麵點。便回答說:“錢很少。”

政工隊長說:“這就好說。你沒聽說農村裏鬥地主,要叫地主退租退糧嗎?你去找他算剝削賬。現在參加工作的人誰敢擔剝削分子的名義呀?你告訴他,要借一百萬元投資,這事一筆勾銷,不然給他揭出去,他得算資本家,炊事班長這碗飯怕吃不成。”

小力笨得了指教,就找何明義來,正好何明義上班要回家,聽他說有事要談,便約他一起到家裏來了。

走在路上,小力笨想:“我不是夥計,是學徒。這學徒契約上寫得明白,學徒期間,師傅管吃管住,給剃頭洗澡錢;出了師要效力兩年,半路逃走還要找保人賠飯錢呢!我能跟農村扛活的一樣去倒租退糧嗎?不行,還是先禮後兵好。”

小力笨沒想到在何明義家會碰上個女人,而且這女人挺秀氣,心想不好,何掌櫃要是成了家,這錢可就沒門兒了,便試探著問:“嫂子可真年輕哪?”

何明義說:“誰嫂子?”

小力笨說:“您愛人,我不得叫嫂子嗎?現在還興叫師娘嗎?”

何明義說:“那是我妹妹。”

小力笨一聽,又來了精神,恰好晴雪提著壺進來沏茶,小力笨就格外裝得文明,特別透著客氣,沒話找話的搭訕,兩眼隻在晴雪身上轉。晴雪紅著臉,應了一兩句,便扭身回屋去,再沒出來。

小力笨說:“嘿,您這令妹好‘費司’“注釋1”,要上舞台,保準她紅。我們正要成立戲劇傳授所,讓她報名去吧,我說一句,免她的學費。”

何明義說:“這孩子老實,幹不了那個。再說她現在工作不錯,幹嘛去學那個。你不是有事嗎?說正事吧。”

小力笨喝了口茶,點著根煙,極力作出斯文樣子,說:“剛才我不是提戲劇傳授所嗎?這可是個有奔頭的地方,學生報名,一個人兩萬元錢報名費……”

何明義說:“剛說了正事,你怎麼還說這個?”

小力笨說:“這就是正事,剪斷截說,我是這個傳授所的董事,籌辦這個所得用點資金,想找您挪動挪動。”

何明義說:“噢,說了半天還沒成立起來呀。怎麼還要私人出錢呢?這東西到底是哪兒辦的?”

小力笨說:“我們劇團大夥合作,現在不是興往合作社入股嗎?我們這也是個合作社,年底分紅。”

何明義說:“得了吧,你年輕輕的幹什麼不好,跟那些人一塊哄個什麼勁?我別說沒錢,有錢還為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呐,沒工夫摻合這些閑白。”

小力笨看樣兒要砸,就收下了臉。

“何掌櫃,我剛才說的是挪動挪動,這是客氣話。別忘了,咱還有點賬沒清呢?”

何明義聽出話裏有話,反收起了不耐煩的臉色,認真的問:“咱們有什麼賬?難道我還欠你錢?”

力笨說:“我跟您幹了少兩年活兒,可沒領過工錢哪。”“噢,你說這個!”何明義火頭有點往上冒了。在工地上參加社會發展史學習,大家討論過解放前當徒弟光幹活不拿錢是不是算剝削?在場的多半既當過徒弟也當過師傅,討論半天沒結論,請黨委宣傳部長來講過一次課,他心裏有底。他並不怪小力笨不明白政策,他有點討厭這人的心地下作。便佯裝不懂,說:“咱們不是有約在先,學徒三年另一節,管吃管住,沒有工錢,你爸爸按了章的嗎?”

小力笨說:“那合同不合理,這叫剝削。如今革命成功,剝削賬可是要清算的。咱爺倆交情不錯,就別上公家去撕破臉,私下了啦就完了。”

何明義點點頭,說道:“你說得有理,你跟我學徒一年零八個月,我該賠你多少錢呢?”

小力笨說:“一個月合多少,有例子比著,現在的學徒工一個月是多少工錢?”

何明義說:“有你的。依我說還得加點。現在學徒工有節假日,有工作服,有公費醫療,有勞保福利,那時候有嗎?”

小力笨說:“這些好協商。”

何明義說:“你跟我學徒一年零八個月。我在‘蓬萊居’學徒可是三年零一節外加兩年效力。這麼辦,我寫個手續給你。‘蓬萊居’這筆賬我不要了,全轉給你。拿三年另一節補你這一年零八個月,因為‘蓬萊居’買賣還開著,我這兒早黃了,他拿的出來我拿不出來。”

小力笨還以為何掌櫃仍像以前那樣光會應酬買賣,說不出成章成句的話來,沒料到幾年不見,居然有板有眼了。正不知下邊再使什麼招兒好。這時外邊有人敲門,救了他的駕。

何明義開了門,進來的是於師傅。於師傅一看力笨在屋,便對何明義說:“你這兒有客呀!那我回頭再來。”

何明義說:“不算客也是熟人,您怎麼不認識了?”

小力笨站起來說:“於大爺,您不認識我呀:我前些天還上你們工地演過戲。”

“演戲?我一個演戲的也沒認識過。”

何明義說:“這不是小力笨嗎?”

“噢,力笨啊,瞧這打扮,我還當是才從外國來的呢。”於師傅熱情的握握力笨的手說:“不錯呀,還惦記來看看你師傅……”

何明義說:“人家是來跟我算剝削賬的!”

“什麼?徒弟算師傅的剝削賬?你學過政策沒有?”於師傅把臉一板說,“過去師徒製度不合理,現在改革了,有誰要算師傅的剝削賬嗎!我們工地上萬個瓦匠、木匠、棚匠、機器匠,誰也當過徒弟,誰也帶過徒弟,都這麼算還成個世界嗎!工人階級要講團結!至於說你,何掌櫃叫人抓走,你光賣他的東西賣了多少錢,咱們對門住著,別人沒數我可有數!你幹那一年零八個月,掙的出你賣的那些東西來嗎!真要細算,你小子得倒找錢!我是工會兼職副主席,你明天來吧,我們幫你算這筆帳!”

小力笨一聽,事情不妙,他們都是公家的人,學過政策,自己瞎蒙沒有底,看來政工隊長的妙計不可靠,忙著哈哈一笑,說:“我跟何師傅開個玩笑,他當真了!您想,我是那類人嗎?”

於師傅問:“那你到底幹什麼來了?”

小力笨把嘴一撇,眉頭一皺,做出副苦相說:“說實在的,我跟人合夥做買賣,急著用錢,來找何師傅借兩。”

於師傅說:“解放好幾年了,你不張羅參加工作,怎麼還合夥做買賣?”小力笨說:“我的好大爺,參加工作是一句話的事嗎?不也得等機會嗎?我能等,肚子能等嗎?總得找轍吃飯是不是?我跟人合夥辦個戲劇傳授所,一半為了掙錢,一半可也是培養人才,連文化處都支持的!”

何明義不懂文化處是怎麼回事,見小力笨說得可憐,拿出二十萬塊錢給他說:“你也不用還我了,拿這錢能幹什麼幹點什麼去!依我看趁著年輕,還是正經找個職業幹幹。”

何明義把小力笨打發走,搖搖頭,說:“新社會還有這種人!推著不走拉著倒退,多咱是了呢?”

於師傅說:“你放心,共產黨自有辦法改造他們,這交給政府去辦,如今有件事可非你自己動手不可。”

何明義問:“什麼事?”

於師傅說:“你隨我到齊大遠那兒去一趟,他們兩口正等著你呢。”

熊蘭聽了晴雪的話,不知這事該怎麼辦好,齊大遠一回家,就同齊大遠商量。齊大遠聽後說:“按婚姻法,這沒什麼不合法的。他們雖然稱作兄妹,並沒有血統關係,隻是不知道何明義肯不肯,於師傅和老何是多年的鄰居,而且至交。於師傅最近入黨了,人也老誠,不如請他來發表點看法。”

熊蘭就把於師傅請了來。

於師傅聽了後說:“這事你們要不提,我還不想說。就我知道的,晴雪有這個心可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解放前她跟我老媽作過伴,娘倆無話不談。晴雪就說過長大除去他哥別人不嫁的話,那以後我注意晴雪的舉動,看出她對老何確實不止是兄妹之情,不過老何木頭疙瘩似的覺察不出就是了。她既自己提出來,我看這事可行。”

熊蘭說:“晴雪的心意咱們是知道的。現在就問您,您看何明義能點頭不?”

於師傅抽了口氣,說:“難。頭一條,這麼辦他多半會覺著丟人,怕人家說他當初收養晴雪就不懷好心。”

齊大遠說:“第一點組織上了解,可以幫他作解釋工作。”

於師傅說:“第二條,何明義一向不肯娶親,現在未必就會改了秉性。”

齊大遠問:“他為什麼不肯結婚?”

於師傅說:“不知道。解放以前我給他提媒,他說養活不起。這幾年該養活起了,可幾次有人提全叫他頂了回去,連跟女方見見麵的事都沒有過。其實解放前窮歸窮,真一輩子打光棍的還是少數。”

齊大遠問:“他們山東有早婚的習慣,他是不是在老家結過婚呢?”

於師傅說:“太早了我不知道,反正從搬到南西門經營‘四海居’,我沒見他回過山東,也沒聽他談起家中有人的話。”

熊蘭說:“何明義也是老實人,幹脆咱們把他叫來,當麵鑼對麵鼓問問他的意思。都是老同誌了,沒什麼張不開嘴的,有話明講,比咱們這麼猜謎強。”

這樣,於師傅就去了何明義家。

何明義來到齊家後,熊蘭借口燒水,就避開了,怕他當著女同誌麵不好談。齊大遠先問了幾句閑話,然後開誠布公,就把晴雪的想法,他們三人的看法,全盤講了出來,對何明義說:“今天你不用回答成不成。你就告訴我們,這件事你能考慮不能考慮。”

何明義三十多歲的人,那臉一直紅到了後脖根,痛快的答了句:“不能考慮。”

齊大遠和於師傅齊聲說:“為什麼?是不是哥哥妹妹這名義擋住了道?”

何明義說:“不是。”

“那是什麼?”

何明義說:“我有老婆。”

齊大遠和於師傅都“咦”了一聲,把眼瞪得老大。於師傅問:“咱們交情不是一年兩年了,你怎麼從來沒說過?”齊大遠問:“你填表也沒有寫呀?”

何明義說:“有是有,可早丟了!”

於師傅說:“那怎麼還算有?”

何明義說:“第一沒見她死訊,第二沒辦理離婚,能算沒有嗎?”

十一

何明義是山東掖縣人。這地方地少人多,男孩子自來就有出外學生意的傳統。掖縣離黃縣不遠,是出好廚師的地方。當年北京有名的慶和堂、會賢堂、福壽堂等十大堂,慶雲樓、東興樓、泰豐樓幾大樓,全是山東人經營的。山東幫在飯館行業中頗有勢力。山東飯館跑堂的專招北京人,為的是他們一口京片子甜亮脆生,送往迎來禮貌周到,但灶上收徒弟卻是親連親,鄰薦鄰一色山東老鄉。大飯館出來的徒弟,手藝差點的可以上小飯館,小飯館幹不成還可以賣盒子菜開肉店。天長日久,連地道北京人偶然入了山東造廚業,也得學幾句膠東話:“我雪(說)客銀(人)乞(吃)點西(什)麼?乞鍋盔還是麵條?”這才顯著有師承,有門戶,正根正派。

掖縣一帶男孩子十二三歲就隨人進城“住飯莊子”,年紀大了,手藝學成了忘了根本,不顧老人怎麼辦。年輕人走了,老家的耕種和家務怎麼辦?於是就興起了早婚。十二三歲就給他娶個十六七或十七八的大媳婦。兒子出門做生意,媳婦在家侍候公婆。老人們認為有了家口墮著,兒子就飛不了。

何明義十二歲出來之前,娶了鄰村黑妮子。正月十八拜天地,二十一就離家進了北京。何明義學徒三年另一節沒有工錢,自然回不得家,出師後要為櫃上效力兩年,也沒盤纏。等他拿工錢、攢足盤費,已是“七七事變”之後了。他二十歲出頭,黑妮子二十五六。兩人一見,都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那個說話像貓叫的黃毛丫頭竟出落成好一個俊俏媳婦,而且這媳婦是他的!黑妮子怎麼想也想不出她那個好流鼻涕又黃又瘦的小女婿長成個白淨利落的男子漢,而這個男子漢還挺心疼她。兩口子在三個月的時間裏補過了八年前沒過的新婚的甜蜜生活。何明義的媽早已死了。他回來後過了一個月,老爹又睡覺睡死過去了,何明義賣了二畝地葬了老爹,還剩下點餘頭,估計到北京夠賃房安家的。便領著結婚八年的新媳婦回北京去。

那時從掖縣去北京一般人坐不起火車,都到龍口乘船到天津,再從天津乘火車進北京。掖縣到龍口可以到萊州灣乘便船,交錢不多,但是走得慢些。何明義出來時日已久,不敢再耽擱,雇了條驢從旱路走。一百幾十裏地,中間要住宿,行人多半趕到朱橋打尖。何明義到朱橋,天已掌燈了,便急著找店。偏巧這天有四輛大車從龍口拉了布匹洋貨去平度,也在這裏住腳。幾個大店都擠滿老客和把式,他倆問了幾家,才在靠緊西頭的一個店裏找到間堆柴草的屋子,就地鋪個草鋪,勉強住下。洗漱完畢,何明義到街上買了二斤鍋餅條鹵毛肉,向店家要了兩碗開水,小兩口就盤腿坐在草鋪上吃飯。因為中午打尖時何明義叫的是鹵麵,媳婦看見晚上又有毛肉,就說道:“以後咱們有家了,不比你一個人在外跑腿,好歹旋圓了肚子就罷了,頓頓吃葷的,你能掙多少?”

何明義說:“嫁給我這個女婿,大富貴你不要妄想,這口吃總少不了你的,幹咱這行誰還把肉當好東西?”

黑妮說:“就是有,也得省著吃,過日子得細水長流,難道這家裏總咱兩口人?”

何明義說:“行!以後你愛吃啥吃啥,我成天在櫃上,成缸的折羅扔了喂豬,海參魚肚都得挑整齊的吃,我能回家吃幾頓?我這是疼你,你咋還不知情?”

黑妮說:“疼我早些年怎麼不回來,打信也不問我一聲?我還當在京裏成了人家呢!我跟你往北平去,又是喜歡又是怕!別看現在嘴裏抹蜜似的,新鮮勁過了誰知道你變成哈樣?”

何明義問:“你怕什麼?”

黑妮說:“大地方什麼女人都有,誰知你老實不老實?要在老家,你對我好也罷歹也罷,俺自己能種能收,再不濟紡個線織個布也養活了我個人,到那地方你要變心了,俺可找誰去?”

何明義說:“你這個傻子,我要是那種沒情義的人,要走邪道早走了,圖啥把你接出去再扔了你?以前我連你模樣都記不清楚,就憑拜了回天地,還等你這麼多年呢!你要再疑神疑鬼,我就發誓。”

黑妮笑著問:“你發什麼誓?”

這柴草屋裏恰好供著個灶王。何明義說:“別說天天同床共忱,就是再像以前那樣分別多年,隻要我知道你還活在世上,我決不起二心,違了誓言,不得好死。”

黑妮說:“你覺著你這誓挺重啊?鬼子進中國那一年,你有一年多沒音訊,婆婆怕我等不了扔開這個家,我就當著她起過誓,隻要有公婆日,我決不離家。”

兩人又鬥了一會兒嘴,這才吹燈入睡。兩人都年輕,又走乏了,睡著就實得很。半夜外邊人喊馬叫兩人都沒醒,直到被煙嗆醒,那草屋的房頂都燒了窟窿了。何明義醒來,見屋裏火光耀眼,聽外邊人哭狗吠,嚇得懵頭轉向,趕緊推醒黑妮,兩人沒頭沒腦就拔開門往外跑,到了院中,隻見四處都起了火,店裏人已跑空了。他倆也找不到人打聽出了什麼事,隻好沒頭沒腦地先往沒有火的地方跑。才出了店門,斜刺裏過來幾個端著槍舉著刀的,他倆嚇得忙轉身再回店房。拿槍的人就追了進來,伸手先抓住黑妮的衣領,何明義上去護她,冷不防背後又來個拿槍的給他後腦袋一槍托,把他打倒在地,見他沒氣了,便扒去他的棉袍子,拉著黑妮走去。誰知何明義死了個把時辰,他又緩過來了,隻是動彈不得。這時院子裏進來十幾個人,呼叫著擔水救火。兩個上年紀的人發現了他,一個掐何明義的人中,一個在往他臉上潑涼水。他呻吟了一聲,覺著又精神了點。旁邊的人停住手,說:“好了,醒過來了。”何明義支撐著坐起來,忙問“我女人呢?”人家說:“什麼女人?我們來救火,就見你一人趴在地上,後腦勺上全是血,以為你死了呢。”何明義忍住疼痛和暈眩,一骨碌爬起來就要往外跑。為他掐人中的那個人追上他,舉起一個搭包,說:“這可是你的?”何明義說:“是我的!”那人說:“你趴在地上,這東西就扔在幾步開外,我怕人多手雜讓人拿了去,給你收起來了。你說說裏邊都是什麼東西?”何明義便說:“有幾十塊錢,兩件銀首飾。”那人說:“你說的對,拿走吧。小心藏好,仔細趕路,不要讓人再劫了去。”何明義說:“這東西是帶在棉袍裏的,我的棉袍子哪裏去了?多咱叫人扒去的?現在棉袍沒有了,老婆也沒有了,我還怎麼趕路?我得去找她!”那人說:“你知道是誰把她搶走了?上哪兒去找?”何明義說不出來,隻是跺腳罵娘。那人說,“剛才來的一幫看起來是土匪,可不是土匪,是二鬼子趙三寶的偽軍。他們白天穿上黃皮在城裏替鬼子站崗放哨,晚上換上便衣打家劫舍。這鎮上住的幾輛大車叫他們眼線盯住了,他們就是奔那幾輛車來的。這隊伍還有個壞處,就是搶女人!你找到他們能怎麼樣?不是飛蛾撲火,白搭上一條命嗎?”

何明義聽了,頓腳說:“我怎麼辦哪,我怎麼辦哪?”

那人說:“看樣你是在大地方做生意回來接家眷的,幸好盤費還沒丟淨,我勸你趕快走。這個隊伍晚上搶了人,白天可還要穿上軍裝下來剿匪,碰上身上有點油水呢,東西搶走不算,還把你綁去頂個土匪的名殺了瞞人耳目。再碰上他們,你就沒這麼便宜了。今晚不是我們來,隻怕你這點盤纏錢也保不住。”何明義一想,實在是僥幸,連連鞠躬,說:“我永遠不忘您的好處,你們是什麼人,讓我到北平也替你們傳揚傳揚。”那人說:“我們是八路軍的遊擊支隊,本是來打趙三寶的隊伍的,可惜來晚了一步,讓他們聽見風聲逃走了。你放心,有我們在,你這仇有報的一天。”

何明義千恩萬謝告別了遊擊隊,到了龍口,在那裏住了十來天,沒打聽到黑妮的下落,隻好一人回到北京去,櫃上掌櫃夥計全知道他是回家接親去了,見他一人回來,個個奇怪,自然向他打聽出了什麼事。何明義說了一回又一回,哪一回也不忘說遊擊隊的好處。這事把官麵兒又得罪了,巡警閣子把他傳去問了兩鍾頭,打了頓耳光,臨走囑咐他:要再敢宣傳遊擊隊好就把他送紅帽衙門。何明義心中一憋悶,得了場大病。這件事在同業老鄉中傳了開來,人們同情何明義的不幸,可也認為他流年不利,在走“背運”。掌櫃的怕沾了他的黴氣,辭了他的活兒。別人也不敢雇用他。何明義弄一副家具,自己串巷賣豬頭肉鹵雞子兒,賭氣永不給人作店夥,省吃儉用攢下錢來,頂了“四海居”的門麵,做了掌櫃。

十二

何明義講明原委,人們一片唏噓之聲。既然何明義態度堅定,人家也不再勸他考慮晴雪的事,隻是研究怎樣回複晴雪才好。齊大遠認為,他們自己家的事,還是由何明義自己和晴雪談最好。熊蘭說:“這樣不妥當,今後他們還要一起生活,一捅破這張紙,就會有許多不便,還是由她和晴雪去談,別人都要裝作對此事不知道才好。”

說完各自回家。何明義回到家裏,見晴雪屋中燈已關了,便輕手輕腳到廚房,洗了腳,放好紋帳睡下去。他還沒關燈,聽到晴雪在敲門,問:“哥,你躺下了嗎?”

何明義說:“剛躺下,你有事啊!等一會。”趕緊把脫了的長褲穿上,拉開了門。

晴雪已換上睡覺穿的舊布拉吉,托著木板鞋,頭發有點蓬亂,進來後就靠桌子站住,低著頭擰那連衣裙上的腰帶。因為剛在齊大遠家談過話,何明義不像平常和她在一起那麼自然,便找個離她遠一點的椅子坐下,裝作喝茶,來平息自己的心情。

還是晴雪先開口:“於大爺叫您上熊蘭同誌家去了吧?”

何明義不會撒謊,而且問得急促,也來不及編,隻好點頭承認。晴雪又問:“是談我的事嗎?”何明義說:“是。”

晴雪說:“我後悔了。”

何明義說:“後悔什麼?”

晴雪說:“不該去找外人談,自己家裏的事自己在家說說就完了。”

何明義說:“不,你跟我談,我也會找他們去商量的,我沒文化,也不會說話,他們都是我的領導和同誌,正該跟他們商量。”

說完兩人就僵在那裏,半天誰也不言語,還是晴雪鼓起勇氣,又開了話頭。

“您怎麼想的?”

何明義說:“咱們名分定了,就一輩子做哥哥妹妹吧。”

晴雪問:“就因為名分不好改嗎?”

何明義說:“那還是小事。我成過親,不能再結婚。”

“嗯?您不是騙我吧?”晴雪氣促心跳,手腳都有點哆嗦了,“我跟您生活這麼多年,可從來沒聽您說過。既這樣,您怎麼還不把她接來?”

何明義說:“在戰爭年代,我們給衝散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可我許過誓,要等她。”

晴雪愣了一會,雙手捂著臉,急步走出去,“砰”的一聲就關上門,隨著就聽見她低沉的、壓抑的哭聲。何明義跟過去,她的門已從裏邊關上了。何明義站在門外叫了兩聲,說:“晴雪,別耍孩子脾氣,沒有這事,我跟你也不合適。你好好找個對象,和和美美過一輩子,這才是正道,惦著我這半老頭子幹什麼,我快四十了。”

晴雪不回答。何明義歎口氣,回到自己屋裏去,他終究覺著這是孩子氣的想法,哭過一陣就會好,他並不太焦慮,躺了一會就睡著了。

何明義是個粗心人,第二天上班一忙活,就把這事扔在腦後了,回家後見晴雪像以往一樣伺候得挺細心,房子衣物收拾的挺整潔,雖然不大再和他說笑,可比往日對他更恭敬了些,以為她一時還沒過去別扭勁,也就不再追問她想通沒有,想些什麼。有天他下班回來,碰巧和熊蘭坐了一輛汽車。熊蘭問他:“晴雪後來又和你談過沒有?”他說:“自從那晚上俺倆把謎揭開後,她再沒跟我說什麼,看樣兒那點別扭勁耍過去了。”熊蘭說:“沒這麼簡單,你們談話第二天她直接上學校找到我,問我知道你過去成家的事情不,我就把你說的前因後果全告訴她了。她說既這樣,我也為我哥守著。除非他找到那個嫂子,我決不離開這個家。”何明義說:“這是孩子心氣,我興許到死也找不著黑妮的。”熊蘭說:“她說,那樣她就做妹妹,伺候你一輩子。”何明義說:“哪有這個道理?”熊蘭說:“依我看你不能再大大咧咧的了,一是咱們大夥齊動手,幫她找個好對象,說服她結婚,年紀再大就不好辦了;二是你也上心打聽打聽你那黑妮的下落。”何明義這時才說:“我也跟老鄉們打聽過,他們說趙三寶的漢奸隊後來起義當了八路軍,當了兩年八路軍又他娘的叛變投了國民黨,後來叫咱們膠東支隊徹底打完蛋了!上哪兒打聽去呢?黑妮知道我在北京飯館行做生意,她要不死會來找我,隻要找到北京的老飯館,全是鄉親,還會不知道我嗎?”

晴雪從此以後,再也不提這件事了,除去把家管好,把全部精力用在學習烹飪技術上。

那幾年全國都在爭當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各行各業都講究提高工作質量。北京的飯館業開了一個展覽會,在天福樓下放了兩溜長桌,桌上擺了各種菜點,每個菜點前用卡片寫上製作者的姓名,客人進來,先看菜樣,然後按樣點菜,菜做好由操作人自己送來,附帶放一張品評表,請客人鑒定評判。

展覽會上有晴雪做的兩個菜,一個是“龍井蝦仁”,一個是“鹽煎肉”。

展覽會辦了幾天,這兩個菜就叫響了。《北京晚報》的記者訪問了晴雪,還給她拍張照片,連文章帶照片都登在報紙上。一下子晴雪就成了“四海居”的名人,她在參加展覽的同行中也成了議論對象:這麼好個人,命這麼苦呢?從小孤苦伶仃,這麼大了還沒個對象?她跟她幹哥哥一塊生活,這幹哥哥安的什麼心?不是親的就是不行……

造廚這工作過了飯口總有幾小時閑時間,女人們湊在一起聊天,愛說你男人怎樣,我那個鬼如何,晴雪一走過來,人們捅捅腰,踢踢腳,把話停住了,用同情和憐惜的眼光看看晴雪。

到了年紀不結婚,原來會被人視作異物的。

展覽會最後一天,人山人海,不少人點晴雪的菜,開飯口上她正端著兩盤往客座上送,忽然一個大手從後邊拍了下她的肩膀,她一驚,幾乎把盤子扣了。

“師妹!”一個男中音親切地叫道,“我們也點了你的菜,就為你來的,怎麼還不給我們上?”

原來是小力笨,他身後坐著個衣著鮮麗,濃妝豔抹,脂粉裏露出憔悴,比他大五六歲的女人。

“這就是我師妹,”小力笨大聲說,盡量叫全屋的人都聽到,“這是著名評劇演員效鳳霜。”

人們把好奇的、鄙夷的、羨慕的各種眼光都投到小力笨身上,轉而又投向那演員和晴雪。晴雪臉刷的紅了,自己也不知應付句什麼,趕緊端菜去了。

小力笨確實是點了晴雪的菜。晴雪把菜送來時,他又親昵地拉著她說個沒完:“你告訴師傅,我這一陣忙,一兩天空下來我就看他。你可長大了,出息了,連報上也登了相片,廚子明星;別看不起你師哥,你師哥也從明星過來的,當年演陳查禮……”他發現說走嘴了。陳查禮跟國民黨軍隊早撤出大陸!晴雪抓個空逃開了。

這天晚上有閉幕式,晴雪回家晚,到家時,小力笨已經坐在那裏,跟何明義聊天了,抽得滿屋濃煙,說話帶著酒氣。何明義還沒說話,小力笨又喊起來了:“哎呀,你怎麼才回來?我買了瓶酒,專門來祝賀你功成名就呢!”

晴雪說:“我吃過了,也不會喝酒,謝謝您吧。”

小力笨今天來,何明義也挺意外,由於上回那一出戲,剛見麵並沒給他好臉子。可是這回小力笨和上回來得大不相同,進門先賠罪,說上次是聽了壞人的挑撥,來找何師傅算帳,實在是鬼迷心竅,回去後越想越後悔,越想越慚愧,總想來賠罪,可就是工作太忙抽不出空來。今天總算擠出時間來了,請師傅該打則打,該罰則罰,隻要不從此不認我就好。說著就掏出燒雞、白酒和一斤大八件。官不打送禮的,何況何明義本來就是個厚道人,禁不住三說兩說,眉也開了,眼也笑了,竟下廚房去給小力笨做了兩菜來。小力笨告訴何明義,他已由話劇演員改為評劇導演了,現在正為民聲評劇團導演新編評戲《雷雨》。

何明義說:“這麼一說,你是劉海牌的空竹,抖起來了。”

小力笨說:“不敢說,多咱我請您去看看我排戲,叫您知道有我這麼個徒弟決不給您現眼。”

這個民聲評劇團,原來是幾個流落到外地去的評劇藝人,回到北京後搭不上班,自己湊成的個小劇團,雖在文化處登了記,可不敢在北京城演出,隻在城邊子上轉。小力笨他們要辦戲劇傳授所沒得到批準。沒了飯轍。有個熟人認識民聲評劇團的主角效鳳霜,說起民聲這個劇團如何的不景氣,小力笨靈機一動,拍拍胸脯,說:“要請我當顧問,我保她三個月唱紅,半年在北京站住腳。”那熟人便把這話對效鳳霜說了。效鳳霜從小學戲,十八歲時嫁了個國民黨軍官就退出舞台,根底並不紮實,就是有七分扮相。北平解放前,那個軍官趁效鳳霜不在家的工夫,把一切值錢之物卷在一塊坐飛機跑了,效鳳霜氣得生了場大病,差點兒沒死了。靠同行的幹姐妹們幫忙才治好病,七分扮相就剩下四分。沒辦法,還得唱戲。一些比她還次的演員,便捧她出來挑班,讓大家混口飯吃。效鳳霜既不識字,也不會經營,正愁沒辦法,聽朋友傳達小力笨的豪言,便約了個時間,當麵請教如何把劇團辦得有起色。小力笨和政工隊長辦了一陣傳授所,倒是從這位導演那兒躉來不少貨色,便大模大樣應約赴會,在酒席桌上,對效鳳霜說:“您這藝名一看就知,您想學新鳳霞和小白玉霜,可您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紅的嗎?”

效鳳霜說:“功夫好,扮相好,嗓子好唄!”

小力笨說:“不然。要緊的是適應潮流,現在是新中國、共產黨領導了,和舊社會不一樣,光靠嗓子、扮相不行。”

效鳳霜說:“我們接受政府領導,規規矩矩。凡是黃色、迷信的戲不唱,粉詞和低級表演取消,這還不跟上時代嗎?”

小力笨說:“還不行。第一、得演新戲。小白玉霜唱《小女婿》,新鳳霞唱《祥林嫂》、《誌願軍的未婚妻》,都有專人給他們打本子,專人導演。你總唱《劉翠屏哭井》、《大英傑烈》,誰聽您的?第二,共產黨主張演戲的要學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學這一套就是守舊,您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