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一日,“四海居”又開業了。
“四海居”是四十多年前北平南西門裏,牛街往南唯一的小飯館兒。當年南西門那條街,比兔子尾巴長點有限。一個洋線店,一個棺材鋪,一個自幫配底的緔鞋鋪,一個賣韁繩皮條的鞍具店,最體麵的就是這“四海居”。“四海居”有三間門麵,土坯灰頂,門前搭了個涼棚;涼棚上懸著個結了紅布條的笊籬;棚下土坯砌成,抹了青灰的案子上,擺著帶餎餷的榛子麵貼餅子,鉻烙床子。夏天有大盆的熬茄子,柿子茭。冬天挪到屋裏做生意,賣的是羊尾巴油麻豆腐,紅白豆腐酸辣湯,斤餅斤麵,南路燒酒。附近除去幾個菜園子和義地,沒多少居民,主要招徠做車行的生意的人。這裏不走轎車、大鞍車,即使到了駱駝祥子們掌握城內交通命脈的年月,這附近沒見到洋車的也大有人在。這裏專走花車和糞車。南西門外不遠是草橋,那裏的人從明朝以來就靠種花為業。春天出迎春、碧桃;夏天賣芭蘭、晚香玉;秋天菊花品種齊全;冬天的臘梅、水仙譽滿京華。他們一早把車裝滿鮮花,趕進城裏供給宮內府裏,官商大戶。剩下零星小盆,賣給佃民百姓。種花要施肥,花農又和南城的糞霸做買賣,下午把成車的大糞拉回去,花車和糞車雖來自一地方,但是兩套人馬。兩套人馬進城出城都在南西門打尖,順便捎點針頭線腦。“四海居”不愁沒買賣。
“四海居”掌櫃何明義隻有二十多歲,年輕颯利,孤身一人,收了個徒弟姓劉,叫墩子,習慣上都叫他“小力笨”。小力笨祖上有過錢,全叫他爹吃喝嫖抽敗光了。上過幾年學,又從他爹那裏學了些不安份的念頭,本想找個什巧宗發財的,可他爹抽白麵凍死街頭,娘走了道,他隻好由人保薦給何掌櫃來當小徒弟。抱著騎馬找馬的打算,並不想長久地幹下去,所以幹活、學藝都應付差事。他總羨慕梅蘭芳、馬連良,認為窮人要發家,唱戲是條抄道兒。南西門靠近陶然亭,常有早上遛彎、喊嗓的藝人和練功的武行師傅到“四海居”歇腿。小力笨伺候這批人最熱心,總想揪住條龍尾巴也能跟上天去。人家一來他就湊過去聊個沒完,把別的主顧撂下不問。何掌櫃為這打過他兩嘴巴,可這個背地方招徒弟不易,把小力笨攆走,一個人又招呼不過來,隻好忍氣將就。
一九四四年,何掌櫃上廣安門外小井去躉菜,從此沒了蹤影。頭兩天墩子還不在意,認為掌櫃不定上那個老鄉家喝酒誤在那裏了,樂得落個輕閑自在。到四五天頭上,還不見影,他慌了神了。連吆呼聲裏都帶上了哭味:“新出鍋的咧,大餅子哎、哎……”正好幾個熟識的藝人和武行教師又來喝茶,他就跟他們要主意。有人叫他上牛街巡警閣子去報告。也有人說:“那批狗子都是吃爹喝爹不謝爹的主兒,這幾天日本兵正到處戒嚴抓勞工。何掌櫃要真給抓了勞工,巡警們趁機會就把‘四海居’這點生財、房產全撈了去,臨了還不定找個什麼名義把你小力笨收監滅口。你先支撐著,聽聽準信再說。”
又過了小半年,何掌櫃還沒消息。小力笨把能賣錢的東西賣給左近幾家鄰居,空房子門外加了把大鎖,鑰匙交給棺材鋪於師傅,自己到戲園子去找熟識的武行師傅們求幫。
武行師傅們見他既可憐,又伶俐,把他薦給一個小戲園子打雜:燒水鍋,貼海報,早晨免費帶他練功。碰上戲班缺人時,唱打狗勸夫缺條狗形,牧羊圈少個羊形,就叫他披上青袍演一出不露臉不出聲的角色。後來來了個話劇團,演《陳查禮大破黑貓盜》,到要緊的時候,陳查禮朝空中打一槍,有個強盜應聲從半空中摔下來。那時在這種劇團裏混的人,多半為了混飯吃,誰也不肯挨這一摔。排戲時劇團就出價,摔一回一碗三鮮麵,說了半天沒人應。當時小力笨正在台上掃地,聽後台說笑得厲害,湊來看熱鬧,便半玩笑地說:“你要再加兩包子,我給你來一下。”那導演說:“走走走,你沒地方要棺材本去了。”小力笨一笑也就走開了。走開之後,戲園一個茶房多了句話:“你別小看他,他還真行,大戲班在這兒唱,羊、狗全來過,再過幾天就許能來虎形了,他練過功。”導演一聽,又追上去找他。從此除了燒開水,貼戲報,一天兩場地摔兩下,掙四個包子兩碗麵。
這個話劇團在這戲園演了半個月,小力笨摔了三十多腳。導演看這孩子還機靈,要價也便宜,換個地方還不一定能找個願意挨摔的臨時工,臨走就問他願不願意一塊走。小力笨摔了半個月,看出話劇一點門道:這玩藝不用像唱大戲那樣苦練基本功,也沒有舊戲班的規矩嚴。一些穿西裝燙飛機頭的少爺、小姐認為這是文明的現代藝術,不看這個就透著不摩登,捧這些洋戲子的勁頭不比布店掌櫃錢莊東家捧楊菊芬、吳素秋勁頭小,每場演完總有人圍著明星們簽字,可小力笨不能餓著肚子為藝術獻身,也不能沒個發展遠景,就跟導演提了兩個條件:一是跟他們出去唱話劇,少了貼海報、燒水鍋的收入,至少得再加一碗麵錢;二是以後得慢慢讓他學兩出戲,給點張嘴的話幹幹,不能總摔腳。導演琢磨了一下,答應給增加一碗麵錢,可是他得兼當劇團的雜工。至於演說話的角色,那要看他藝術上有沒有進步,目前還不行。他認為目前小力笨還不具備這個條件。小力笨問:“我哪點不夠條件?”導演說:“你這一口北京話就不行。話劇這玩藝兒從上海興起的,要講上海腔的舞台話,吃飯得說‘刺放’,好了好了得說成‘奧啦奧啦’,你行嗎?得慢慢學著點。”
小力笨應下隨團演出,便辭了戲園子的雜差。那導演又叫小力笨換一身行頭,說這樣破衣爛衫有失藝術團體的體麵。小力笨沒衣服可換,導演從演出服裝裏找出一件舊西服褲,一件夏威夷襯衫租給他,一天扣他兩個包子錢。
從此,小力笨成了話劇藝員,跑起碼頭來了。
二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棺材鋪的於師傅正點燈熬油給“暫編第三軍”趕著打火匣子。外邊喊了聲:“於師傅還住這兒嗎?”推門進來一個三十多歲,滿臉塵土的瘦高個兒。後邊跟著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於師傅看著這瘦高個有點眼熟,正猜想是那一路的朋友,那人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說:“老玉於)夥計,你不敢印(認)我了?我是‘四海居’何明義呀!”
於師傅兩手一拍屁股,罵道:“這個孫子,你還沒死,又活著回來了?”
何明義說:“死了一回,到了陰曹地府,閻王問我在陽世三間可還有沒了的賬目?我說棺材鋪於老大還吃了我一碗爛肉麵,沒給錢,他叫我回來討債來了。”
這時間於家內掌櫃尖著嗓子叫了聲:“我的天!”就鑽出了門。這屋裏兩人說說笑兒,洋線鋪、緔鞋鋪的老鄰居就全趕了來,這個一聲那個一句問何掌櫃好。一陣北京土音,把何掌櫃忘了三年的舊習慣又想了起來,馬上抖抖袖子,先打個千,又作了揖說:“托福托福,人不該死總有救,日本鬼子抓我上東北,開了一年多礦,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又賣了兩年煎餅。他們一投降,我就往回奔。就這路上忒難走了。從鞍山到北平走了半年。”
大家問:“這個小學生是誰?”
“小學生?這是個小丫頭。晴雪!認識認識鄰居,往後還靠大夥多照應。”
那孩子把頭上紮的洋肚子手巾扯下來,這才看出是個又白又靦腆的小姑娘。小姑娘鞠了個躬,就躲到何掌櫃身後去了。
人們問那小姑娘話,小姑娘隻是低頭,不吭一聲。人們見她害羞,也就不再問下去。何掌櫃問大家這兩年生意怎樣?緔鞋鋪掌櫃指著於師傅說:“別人都混不下去,就是他的生意好!兵荒馬亂,水旱蝗災,老天爺往回收人呢。”於師傅說:
“別聽他說的。人活著連鞋穿不起,死了還用壽材嗎?這都是給中央軍打的。他們出去剿回共,就得打個幾百,幾家壽材鋪都打夜作。料是他們自己砍的馬路上的道樹,手工錢又打對折。別的買賣還能賠本賺吆喝,我這買賣壓根不興吆喝著賣,隻落個賠本!”
說笑一陣,人們跟何掌櫃道過乏,就散了。內掌櫃把姑娘招呼到自己炕上睡。於師傅抱了兩張草簾了鋪在刨好的板上,和何掌櫃兩人又黑燈影裏說了一會話。於師傅告訴何掌櫃,房子他存著木材,所以看管的挺好,沒坍沒漏。隻是生財家具全叫小力笨變賣了。應當找小力笨去追回。何掌櫃說:“我這命都是撿來的,還要那點錢幹什麼?先跟左鄰右舍借幾樣家夥,開起張來總有口窩頭吃。”
第二天於師傅停了一天工,把房子給何掌櫃騰出來,又收拾了一下門窗。何掌櫃找緔鞋鋪借來口鍋,從洋線鋪找了把廢刀,自己磨快。於師傅又資助他一副案板一條擀麵杖。還欠缺的東西,何掌櫃到廣安胡同破爛市尋摸齊全。買了糧,備下菜,不到十天就重新開張了。臨到開市這天,何掌櫃才發現原來門上懸的舊匾也讓小力笨當劈材賣了。隻好叫於師傅再刨塊木板,拿著到洋線鋪去求人寫。洋錢鋪掌櫃的戴上花鏡,蘸飽了筆,舉了半天又放下了,為難地說:“我這筆買賣字、畫上蘇州碼兒還罷了,寫成正楷掛出去,那不散德興嗎?不行,您另請高明吧!”
何掌櫃說:“哎喲,我的老掌櫃,在這右安門裏外,就您是個聖人了!我馬上就點鞭開張了,還找誰去?”
“不行!”洋線鋪掌櫃把筆舉起又放了下來,“還沒寫呢,我這手就哆嗦了。”
晴雪在一邊看了笑起來,問道:“哥哥,要寫什麼字,這麼難?”
洋線鋪掌櫃說:“他的老字號叫‘四海居’”。說著就撕了張草紙,寫下三個小字,又說:“你看,這‘四’字最難寫的了!”
晴雪仔細看看,便拿起筆來,蘸了墨,拉過一張草紙,試著一筆一劃,恭恭正正的寫了起來。字寫得不好,可是還方正,剛寫完“四”字,洋線鋪掌櫃就大叫了一聲:“高哇!有兩下子。”寫完“海”字,何掌櫃嘴角就挨著耳朵垂了,一個勁地說:“你瞧瞧,你瞧瞧,咱‘四海居’有人!”說是說,但晴雪這字離能掛還差著火候,最後還是洋線鋪掌櫃把它寫成的。
“四海居”新來的徒弟小姑娘會寫字,這新聞當天就傳遍了南西門大街,以後幾家鄰居有一搭沒一搭地就常來“四海居”轉轉。看了些天,隻見這姑娘擦桌子,掃地,和麵,燒火,樣樣活都不用何掌櫃支使!比起當年那個小力笨真是一反一正。就一樣趕不上小力笨:姑娘不愛說話,十天半月聽不見她說句什麼。
人們懷疑何掌櫃救人危難是假,撿個不要工錢的夥計是真。這事傳到了巡警閣子,巡警以查戶口為名,盤問這姑娘來曆。姑娘還是問什麼都不吭聲,隻在巡警逼問她是否自願跟何掌櫃來的時她點點頭,問她何掌櫃是否強迫她為他幹活時她搖搖頭。何明義是場麵上人,馬上一人給端來一碗熱湯麵,每碗底下墊上一疊金圓券。兩個巡警才撥開一臉疑雲,為姑娘上了戶口,問何掌櫃她叫什麼?何明義說:“晴雪”。巡警也不再問,便寫下何晴雪三個字,關係寫作“堂妹”。從這以後,就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四海居”來閑泡;有要碗麵光看不吃的;有隻喝茶不吃飯;有人問何掌櫃願不願意叫姑娘去學戲,業師出二十袋麵兩匹布,三年效力,再以後掙了戲份歸姑娘自己;有人來作媒,說給國民黨汽車營長,給何明義掛個司務長的名字,幹領餉不到差。何明義雖然一一都謝絕了,可心裏就吊上了塊石頭,成天在小心防範中過日子。姑娘也害怕,從此隻在灶上操勞,再不出麵招待顧客。幸好不多久北平就和平解放了,兩個人才舒了口長氣。何掌櫃出去躉貨敢叫姑娘一個人看攤了,姑娘也敢在大太陽底下露臉了。
三
北平解放以前,棺材鋪的於師傅看到晴雪太招風,暗地裏和何明義聊過一回天。
“我說何掌櫃,咱們都是本份人,我說句不見外的話,這兵荒馬亂的,有閨女的人家還忙著說個人家把閨女打發出去呢,你招這麼個孩子來,閨女不像閨女,妹子不算妹子。張飛剃胡子,你唱的是哪一出呢?”
何明義說:“我唱的舍命全交。”
於師傅說:“你跟這丫頭的家裏到底是怎麼個交情?”
“他爸爸是個大夫,我在勞工營裏得了一場病,差點扔進萬人坑裏去,人家把我救活了。”
於師傅““圖_figure_0000_0000””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又說:“既這麼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趁早成個家,有了內掌櫃的,你倆就不再是孤男寡女,懂了嗎?現在不好,慢慢她大了,北平這地方舌頭板子壓死人,叫你好心挨一身屎湯子,你多窩囊?再說,這孩子長的水蔥似的,也難免給你招惹是非;現在不是已經有人來問行情出價錢了嗎?來者不善。你要成了家,由內掌櫃照料她,外人也就不敢來找便宜。”
何明義說:“您說的是。可是幾年以前您就給我提過親,我要成家那時候不成了嗎,幹嘛非等到今天,多了口吃飯的了倒去成家?”
“說的是呢!可你現在成家也不晚呀,你不才三十來歲嗎?”
“沒什麼新鮮的。我窮,養不活家口。”
“現在你不是養了一口嗎?人家也沒白吃你的!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呀!”
“等我日子混好了再說。”
“我打學手藝起,混了有三十年了,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咱們這樣的到什麼份上算混好?”
“有日子”。何明義作了眼色,詭秘地說:“我在鞍山的時候,趕上老八在那兒治理了幾個月,那叫官清民順,公買公賣,不打人不罵人。對咱們憑勞力吃飯,小本經營的人格外的抬舉。後來中央來了,我又混不住了,這才回來。一路上經過八路的地區,管吃管住發盤纏,還叫我到北平告訴人們別信國民黨的宣傳,能抗捐就抗捐,能欠稅就欠稅,等著北平解放。”
於師傅說:“國民黨的宣傳早沒人信了,可八路也不是三天兩後晌能來,你就這麼熬著打光棍?”
何明義說:“快了,您沒見中央軍在這右安門外挖戰壕了嗎?那兒一挖戰壕,離八路來就不遠了。”
於師傅笑著點點頭。
何明義又說:“不過您剛才勸我的話,也實在不能馬虎,天天有人來打丫頭的主意,弄得我連生意也做不好。我想求您跟大媽說說,晚上讓她跟奶奶作伴去。”
於師傅有個老媽,今年七十二了,腿腳硬朗,精神麻利,可就有點特別脾氣:愛清靜怕麻煩,看不上兒媳婦。她在棺材鋪後院起了個小房,分灶另過。房裏搭著兩張鋪,有一張是於師傅的姑娘未出閣時睡的。一家人中奶奶隻和這個孫女投緣。兩年前孫女嫁出去了。老太太還不讓拆這鋪,說預備她歸家時再住。去年這個孫女自己生了孩子,沒空住娘家了,這鋪一直空著。
於師傅聽說何明義要讓晴雪姑娘和老奶奶同住,打心裏讚成,可他不敢替老太太拿主意,便說:“我瞧她那天高興,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她那脾氣你也知道……”
這天何明義正打烊封火,晴雪在屋裏歸置家夥,老太太手裏拎著二兩羊肉從北邊過來。何掌櫃看見,連忙站起身,說:“大媽硬朗,買羊肉去了?這麼大歲數了,跑趟牛街還不當事,您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老太太立住腳,說:“晴雪呢?”
晴雪在裏屋應了一聲,忙出來衝老奶奶鞠了個躬,說:“奶奶,坐下歇歇。”
老太太問:“你哥不是說讓你跟我作伴去嗎?他怎麼又改了主意了?嫌我老婆子髒?嫌我老婆子窮?怕我把姑娘帶累的奸懶饞滑傳老婆舌頭?”
“喲,大媽,敢情您是氣恨我哪?”何掌櫃一邊賠笑,一邊打躬,“我這等您的信兒等不來,都快急轉筋了。我還想八成是晴雪沒這份福氣,擔不起您老管教。這南西門裏外八裏,誰不知道大媽麻利,大媽痛快,大媽手巧,大媽嘴穩。狗熊他二姨經大媽您一調理,也變成俊丫頭,巧媳婦,擔財擔事的女豪傑!”
“你甭跟我耍貧嘴!孩子跟著我,反正不致於委屈成這個樣兒!瞧這褲褂鞋襪,你把孩子打扮成康小八了。丫頭別管他的閑事了,跟大媽吃炮羊肉去!”
原來老太太看著晴雪長得秀氣,幹活勤勞,不愛多說話,心裏早喜歡上了。於師傅跟她說打算讓晴雪來作伴,她當時並沒答應,她清靜慣了,怕添個人麻煩。可從孫女嫁出去以後,一到晚上空得慌,也惹她心裏煩躁。琢磨幾天,她決心讓姑娘先搬來試試,不行再趕她走。她想好了並沒對他兒子說,今兒格這麼一數落,就既通知了何明義,也擇清了自己的責任。
晴雪住進去沒幾天,老太太就打下叫她長住的主意了。這姑娘不光文靜,手勤,有眼力見兒,最難得的是她認字。老太太打年輕就愛聽說書。老了,出不去了,就弄了幾本小說讓孫女念給她聽。打孫女一走,就絕了這門藝術享受。晴雪進來時,打掃房子撿到一本“安東誠文信書局”出版的《繡像全圖大字足本十二寡婦征西》。她打開看看,覺得半懂不懂又很有趣。老太太看她瞧得出神,便拍了下大腿,說:“喲,我忘了,你會寫匾就會認字了。你別念啞巴書,念出來讓我也聽聽。”晴雪臉一紅,說:“有的字我認識,可念不出來。”老太太說:“你念不出來我教給你。別看我不認字,這書我可聽熟了,哪一段說什麼我全門兒清。你念個頭兒我就知道下邊是怎麼回事,念吧!”
晴雪天天給奶奶念書,把扔荒的文化教養又恢複了一些,並且長了挺大學問。最難得的是在老奶奶糾正下,改掉了她的怪裏怪氣的口音,練說一口嘣響溜脆的北京話。老奶奶由喜歡到疼愛,不斷地指點晴雪拆褂子,改褲子,教她學針線。沒幾個月,何明義替她從估衣鋪買來的幾件衣裳全翻改過來,這才變成個地地道道、幹幹淨淨的北京小妞兒了。
四
北平和平解放了。於師傅收拾了棺材鋪,參加建築公司當了模板工人。又過了一年多,北京開始了大建設。“四海居”一帶列入第一批改建地區。這裏要蓋建工局的宿舍樓。
於師傅好說。自己就是建築公司職工,把舊房子交出去,等公家分一套公房住就完了。舊房子評價多少,並不計較。小洋線鋪就麻煩了。人家是營業鋪麵,占了房沒地方做買賣。洋線鋪掌櫃隻搖頭,不說話。內掌櫃是個潑婦,三句話不合適就撒潑打滾,連哭帶叫。談來談去,給他挑了幾個地方搬遷,多花了幾倍的房價,弄得工作人員精疲力盡才算辦成。輪到“四海居”時,建工局多了點心眼,決定先請於師傅這個老鄰居來,請教他動員工作怎麼做。
於師傅說:“他也是門麵房,不先給他找好出路也是沒法動員。”
讓他往哪兒搬?建工局原先有幾個方案,便一件件往外抖落:“讓他搬到牛街南口怎麼樣?”於師傅說:“那是回民自治街邊上,去個做大教生意的,出了人命怎麼辦?”“搬到珠巢街南口?”於師傅說:“一出門就是墳地,過了墳地是監獄,他的貼餅子熬土豆賣給誰吃?”“南半截胡同怎麼樣?”於師傅說:“門前有南來順餡餅餃子。”建工局的幹部笑了:“你這口氣好像‘四海居’有你的股份。”於師傅說:“有個人情份,我跟何掌櫃有通家之好。我說的話何掌櫃不能駁我,所以不負責的話我也不敢說。”幹部問:“你說怎麼辦好?”
於師傅說:“咱們現在不是還招工嗎?招木匠、瓦匠,招夥伕不招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人們。就有人提議:如果何明義讓房,可以招他來工地當飲事員。
於師傅說:“真叫他來參加工作,我也還得費幾句口舌去說服他。不過你們放心,這人要真來了,我保證是個好手。他算什麼成份我不知道。若論資本,他可沒我當時打棺材的資本多。我一口好棺材能換他全部家當。隻要合政策,我就去說服。”
負責這事的人就打了報告給局領導。那時剛建國,還沒興起劃圈的辦法,領導人在報告上寫了一個字:“要!”
於師傅得到大令,就去找何明義。
這些天南西門小街上人心惶惶,誰也沒心思做生意。洋線鋪搬到城外關廂去了,緔鞋鋪掌櫃的兒子在長辛店鐵路大廠做工人,把老夫妻接走享清福去了。何明義早早打了烊,和晴雪數著毛票零錢說閑話。
何明義說:“現在公家要用這地方,按洋線鋪的例子,公家照顧的挺周到,可是我打算換個地方,就把飯館收了,挑擔賣青菜去,那樣就不用你再忙活了。你複習一下功課,接著上學好不好?”
晴雪搖搖頭,說:“為什麼不開飯館了?現在解放了,生意好做了,應該努力幹哪。”
何明義說:“我不能這麼耽誤你一輩子。”
晴雪說:“我心甘情願,您不開飯館了,我就在家伺候您。”
何明義說:“我又不七老八十,怎麼讓你伺候?要不找人給你說個媒,出嫁吧!”
“您嫌我了嗎?”晴雪站起身來,兩眼不安地閃動著,“我做錯事了嗎?”
何明義說:“你說到哪兒去了?這些年還是你幫助我的份多。”
“不不不!我的命是歸您所有的。您別趕我走!我為您幹什麼也心甘情願。”
何明義說:“你都十八了,怎麼還說孩子話?”
“我是真話。佛爺聽得見,我一輩子要報您的恩也報不完,您留著我吧。”說著晴雪就擦眼淚。何明義趕緊勸她說:“小心別人看見。晴雪,要圖你報答,我就是個小人了。我這輩子也被人救過,現在我想報答也找不著人家。你爸爸救我的時候,我是叫人扔到萬人坑裏的活死人。他圖我什麼呢?況且……”
剛說到這兒,有人敲門。何明義使個眼色,晴雪立刻躲進了裏屋。何明義開開門,見是於師傅,這才把心放下。
於師傅一進門,手指著何明義的鼻子,問:“你說,怎麼謝我吧?”
何明義忙問:“什麼事要謝您?”
於師傅說:“我給你找了一個好去處。”
何明義又問:“怎麼回事?”
於師傅說:“公家收了這房子,你打算怎麼辦?”
何明義說:“還是做買賣唄,無非換個地方。”
於師傅說:“以前咱不明事理,雇個夥計,收個徒弟,情有可原。以後,這事還能幹嗎?這可叫剝削!”
何明義說:“從小力笨走,我可沒再雇人。在東北我學過八路軍的政策。所以回北京之後,我沒追著小力笨叫他還我賣家具的錢,我隻當補給他兩年的工錢了。這剝削的名義咱沾不上。”
於師傅說:“以後呢?你不能拖累晴雪一輩子,她還年輕,得奔奔前途。要開飯館,又不是你一個人能忙活的。”
何明義說:“這我想好了,搬家以後我挑擔賣菜去,讓她上學,再不,給她找個婆家……”
正說著,裏屋就傳出來哭聲。於師傅問:“誰?晴雪嗎?怎麼啦?”
何明義剛要解釋,晴雪從屋裏衝了出來,鬢發散亂,滿麵淚痕,到於師傅麵前跪下就磕頭。於師傅慌忙說:“這是從哪說起,這是怎麼回事?”
“於大爺,我沒別的親人。除去我哥就是您了。現在解放了,人人都高高興興,你們別再把我往苦裏推。我哥要趕我,我還指望您幫我說情呢,您可不能再出餿主意。”
於師傅笑了起來:“你在裏屋聽見我出什麼餿主意了?”
晴雪說:“您說叫他別拖累我一輩子,叫我自個奔個前途。我不要別的前途,我這輩子就是伺候我哥,照應我哥,除去這兒我哪兒都不去!”
於師傅笑道:“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放心。我就當個保人,這一輩子讓你照顧何掌櫃一輩子,你起來吧。”
晴雪又磕了個頭,說:“以後我就靠您保住我了。”這才起來。
於師傅說:“解放兩三年了,你們光守著這個小買賣,世界大事一點也不知道。何掌櫃,我告訴你,現在咱們可要建設社會主義了!什麼是社會主義?種地的要成立集體農莊,做工的要當領導階級,生意買賣以後就全是國家的買賣跟合作社。以後人人都要過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牛奶麵包、像蘇聯電影裏那樣的日子了。買菜都上蔬菜公司。這社會主義的大道早晚要走。晚走不如早走,我比你們早走了兩年,這好處可就大多了。”
何明義說:“您說說怎麼個好處?”
於師傅說:“當了工人,就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幹活就是為革命了。你沒見報上都稱呼工人老大哥嗎?世界上就兩老大哥,外國的老大哥是蘇聯,中國的老大哥就是工人。體麵不體麵?為革命幹活比為自己做小買賣強不強?”
何明義說:“這道理我在東北也聽幹部講過,不過他們講的跟您這還有點不一樣。再說第二條吧。”
於師傅說:“一給公家幹活,你就是甩手掌櫃了。貨源是寬是窄,行情見漲見落,都不用你操心,你就死心塌地幹你的活。把活幹好,幹漂亮,到月頭拿戳領錢。理發有理發票,洗澡有洗澡堂,半個月一場電影,一個月一回大戲,象棋撲克工會發,圍裙手套公家給,參加學習還發一份書本鉛筆,你說這叫什麼日子?”
何明義說:“這天下的好事不都落在頭上了嗎?”
於師傅說:“要不怎麼要革命呢?”
何明義問:“就一點不如意處沒有?”
於師傅說:“也有兩條:一是不像自己做生意那麼自在,上邊有人管著,下邊有人比著,幹活歇氣兒都有準時候。當領導的也不是個個都好脾氣,碰到脾氣不好的訓你幾句你得聽著。二是開會學習太多,不許打盹,還得發言,不發言人說你不進步,發錯了人家又批評。”
何明義說:“這頭一條我不怕。咱幹的就是受氣的買賣,什麼尅沒挨過?管他當官的怎麼訓,反正八路軍不興打人罵人,這不算什麼。就這第二條邪虎。我自己做買賣愛說什麼說什麼,不愛說話的時候我就悶著。沒話找話說,這可太難為人了。”
於師傅說:“其實呢,像你們這年輕人,學習學習還有好處。我不愛學習,還覺著一點不學習也不行呢!就拿今天來說,你左問右問,沒把我問倒。這還是沾了學習的光。”
三說兩說,何明義接受了於師傅的建議,當機立斷:“明兒我就摘‘四海居’的招牌,跟你上工去。”
於師傅說:“別忙,真要去,還得辦些手續。這叫參加革命,不是到私人買賣家吃勞金。我先回家吃飯,晚上再來跟你細說。”
何明義說:“我是開飯館的,您為我辦事,倒回家去吃飯,成心罵我怎麼著?”
他也不等於師傅同意,就到後灶上挑火做飯。
屋裏剩下晴雪一個人了,於師傅就問她:“何掌櫃一上班,用不著你幫工了,你打算怎麼辦?”
晴雪說:“我給他做家務。”
於師傅說:“建築工地不比工廠,蓋一批房子搬一回家。離家遠了,就要住工棚去,有多少家務給你做呢?”
晴雪說:“那我給他看家。”
於師傅說:“現在解放了,婦女都出來參加建設,你沒見連我老伴都出去當臨時工了嗎?掙錢多少還在其次,要緊的是給國家做點貢獻。你對何掌櫃感恩不忘,這叫有良心。可你想想,光是何掌櫃一個人對你有救助之恩嗎?”
晴雪說:“還有於奶奶跟你們一家。”
於師傅搖頭說:“那不值一談。前幾年你還小呢,就因為你,巡警大兵、流氓地痞三天兩頭上‘四海居’來找麻煩,要是不解放,你長到今天這歲數,何掌櫃要保護你保護得了嗎?”
晴雪臉紅了,把頭搖了搖,低下去。
於師傅說:“依我說,你閑下來,準備準備功課。現在各個部門都招人,各行各業的學習班也有的是,找合適的考它一個,自己有一技在身,既對國家有用處,自己也有了安身立命的路子。下班回家裏住,掙錢交家裏用,何掌櫃看著比你圍著他轉更高興。”
晴雪低著頭,說:“我害怕,怕一出去……”
於師傅攔住她,說:“告訴你實話吧,你跟奶奶說了你的身世之後,奶奶第二天就告訴我了。”
晴雪“啊”了一聲,兩眼驚慌的看著於師傅,嘴唇光哆嗦,說不出話來。
於師傅說:“你別害怕。你想想這兩年多以來,我壞過你的事嗎?”
晴雪搖搖頭。
於師傅說:“我就是看著你跟何掌櫃都是好人,都是老實人,都是可憐人,我才把事放在心裏,暗暗想法幫助你們。今天這步棋,我也想了兩年了,現在才遇上機會,你放心,我叫你出去參加工作,準有把握對你沒害處,現在也還是說說,你先琢磨著,真要找工作,怕也不是一兩天的事。”
晴雪深深點了點頭,長籲了一口氣。何掌櫃吆呼晴雪擺桌子,晴雪衝於師傅使個眼色,跑進灶屋端菜去了。
於師傅在何明義這兒吃過不止一次飯,知道他們的規矩。所以他和何明義對著臉喝酒、吃菜,晴雪站在一旁伺候,他並不介意,也不拉晴雪一塊吃。他們吃完了,晴雪把桌子收拾幹淨,進灶屋自己去吃飯。於師傅就和何明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等晴雪吃完飯,於師傅這才說:“你先回去給你大媽送個信,說我在這邊吃了,還有點事跟你哥商量叫他們別再等我。”
晴雪給他們沏上壺釅茶,這才離去。
何明義守他師父訂的戒條,“賣酒人不自飲”,一向不動杯中物。今天想到以後自己就不賣酒了,心裏既輕鬆又沉重,就開戒喝了兩杯,這時滿麵通紅,腦袋發暈。
於師傅問道:“老何,咱們是好朋友不?”
何明義說:“天地良心。”
於師傅問:“咱們夠交情不?”
何明義說:“老佛爺在上。”
於師傅:“那你有的事為什麼一直瞞著我?”
何明義一下酒醒了一半,直勾勾的看著於師傅。
於師傅說:“你別急,朋友之間,講不講沒關係。我也不愛打聽人家私事。現在你要參加革命工作,我可得告訴你,工人階級可講究對黨對國忠誠老實。我們去年開展了個忠誠老實學習,誰都得把自己瞞人的事交待清楚,交待了組織上也不小看誰,倒是更信任些。”說著,於師傅從挎包裏掏出一張白紙來,鋪在桌上,說:“上工之前,得先填一張表,寫清個人曆史,社會關係。這表上可不許說瞎話。你能填不能填?”
何明義有點急了:“我跟您認識這麼多年,我偷過誰,搶過誰,有什麼事瞞人的。”
於師傅說:“青雪的爹媽是什麼人?跟你是什麼個關係?晴雪怎麼跟你上北京來的?你照實說過嗎?”
何明義像打得鼓鼓的輪胎,滋的一聲撒了氣,軟綿綿地坐在椅上了。呆了半天,才說:“我是可憐這孩子,怕給她招災!”
於師傅說:“你是不是覺著中國就你一個好人?解放前你瞞著還算有理,現在是新中國了,人民政府怎麼樣你心中有數嗬!你參加工作我是舉薦人,可你家裏怎麼回事我說不清,我怎麼向公家擔保?”
“其實,也沒啥,我告訴您!”
“晴雪的父母是什麼人?”
“是日本人!”
五
晴雪的父親叫小林幸次,是鹿兒島人。父親死得早,跟著哥哥忠一生活,哥哥是陸軍部的參謀。幸次在中學時參加過世界語協會,受到些左翼思潮的進步影響。幸次受到了警務部門的注意,把情況告訴了他哥哥,為了斷絕他和左派集團的聯係,忠一命令他去滿洲求學。他到大連考上了南滿醫大,畢業時已是“九一八”以後了,征召到關東軍去當軍醫。關東軍到開原剿共,和東北抗日聯軍作戰中幸次受傷昏死過去。等他醒來,抗日聯軍把他俘虜了,交給衛生隊。衛生隊長叫人把他抬回了密林營地,放在一個樺木枝子搭的馬架子中。幸次醒來後,發現受傷處用灰色的綁腿紮著。一個大漢端著一碗開水衝的雞蛋羹正望著他。
看了這環境,他自言說:“我到了什麼地方?”
那大漢欣喜地把碗送到他嘴邊,說:“你昏了一整夜了,先喝了這碗雞蛋羹再說話。”
幸次說:“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大漢說:“你做了中國軍隊的俘虜。”
幸次便閉上眼,把頭扭過去,歎了一口氣。歎完氣他才覺得這大漢是在用日語跟他交談,不由得驚奇起來,又睜開了眼,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中國人。”大漢說,“你的上兩班同學穀正仁。小林幸次先生。”
幸次不記得有這麼個同學,便狐疑地問:“你們抓到我想把我怎麼樣呢?”
穀正仁說:“放你回去。”
幸次說:“有個條件,先要我提供日軍活動的情報是吧?”
“我們不強迫。你隨便。”
“我什麼也不會說。”
穀正仁說:“我們也不想問,我就想叫你把這雞蛋羹喝了。你怕有毒藥,我可以先喝一口。不過,我們隻有這兩個雞蛋,我喝了你就少一口,恐怕支持不到你往回走那麼遠。”
“你別以為我膽小,毒藥又怎麼樣?拿來我喝。”
幸次把碗拿過去,一昂脖兒喝光了,問:“我可以走了嗎?”
穀正仁說:“不行。”
幸次說:“審問嗎?動刑嗎?”
穀正仁說:“讓你看看我們的軍隊,你回去可以當情報報告你的上級。”
穀正仁叫進兩個人來,抬起用樺枝做的簡陋的擔架。
這馬架坐落在大森林的深處。樹下散亂地坐著幾個年輕的軍人,有的在用鋼盔煮什麼,有的在整理一卷卷的灰布綁腿。大漢領著擔架上的幸次走了幾十步遠,在一棵橫倒的枯樹後邊,草地上什麼也沒鋪,躺著幾個傷號。有兩個年輕軍人在給他們上藥。靠著枯木,坐著兩個輕傷號;兩人手捧著軍帽,用手抓東西吃。
穀正仁伸手也從軍帽裏抓了一把黑褐色的東西,遞給幸次:“你不怕喝毒藥,大該也不怕吃這個,試一下看。”
幸次伸手捏了一點,又苦又澀。實在難下咽。但他閉上眼,使勁一吞,還是咽下去了。
穀正仁又讓擔架抬到躺著的傷員旁,從一個年輕人手中要過上藥的藥罐。把藥罐送到幸次麵前說:“剛才那東西很難吃,如果加上這個,味道就好一點了,敢試試嗎?”
幸次帶著敵意地把藥罐搶過來說:“不就是外傷藥嗎!看來你確實是個大夫,知道什麼東西可以入口,什麼東西不可以入口,我吃給你看!”
幸次喝了一口,鹹得發苦。他立即辨出是鹽水。他扔下罐子,說:“怎麼樣,戲弄夠了嗎?”
大漢說:“你太無理了,不應該把罐子扔掉,糟踏了我的藥!鹽是我唯一的藥!你沒看見我的傷號空口吃樹葉野草卻不肯喝一口這鹽水嗎?”
幸次有點恍惚了。
“小林幸次軍醫!”穀正仁突然暴怒地喊道,“你回去告訴你的上級,我們中國人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跟你們作戰!這樣的軍隊你們能戰勝嗎?我們一直要把你們的脊梁骨扭斷,趕出我們的國土,不信就走著瞧!我要你的情報?你們的話不值一個屁!滾!把他抬走,抬到他可以自己爬回去的地方!”
擔架走了幾步。幸次要求停一停,他招手要那個穀正仁過來。穀正仁盡管怒氣未消,還是過來了。幸次說:“請原諒,我是個軍人,我隻能執行命令,我個人與中國沒仇!”
“日本軍隊有什麼權力在中國土地上執行命令?”穀正仁壓了壓火,用緩和一些的口氣說,“幸次先生,你曾經是進步過的,你懂得什麼叫侵略?走吧!”
當擔架抬到距一個鎮子不遠的地方,他叫抬他的人停了下來,並且要求他們把他身上纏的灰布綁腿冒險解了去。他看著那兩人帶著擔架走遠,才困難地往那鎮子上爬……
幸次軍醫失蹤了一天一夜,被中國老百姓送回來了。關東軍司令部把他關到監獄醫院審查就醫三個月,始終不相信他沒有被俘,可又沒有證據,讓他提前複員了。但不準他回國,限令他到撫順地區的開拓團去報到。他報到後,在撫順城裏開了個私人診所,和開拓團的一個姑娘結了婚,不久生下了晴雪。晴雪七歲時,幸次的妻子染上流行病,幾天就去世了。他帶著晴雪過了不到兩年,又娶了滿鐵的一個女職員由起美和子。
由起美和子也是個孤兒出身的人,富有同情心,但是頭腦簡單。她和幸次相處得很好,因為她愛護晴雪。但在重大的事情上幸次不和她商量,嫌她目光短淺。
一九四四年冬天,幸次到郊區一個開拓團的居留點去行醫,回來時天晚了,他坐在一輛從中國農民那裏租來的馬車上。那個中國人不會說日本語,一路上隻是不斷的吸煙、咳嗽和吆喝馬。路上靜悄悄的,又黑又冷,幸次縮著肩膀坐在車上,覺著連五髒六腑都凍僵了。而同時許多單身日本人遭到報複殺害的故事紛雜的從他凍僵的心底冒了出來,使他有一種隱隱的恐怖。正在這時候,馬車“吱”的一聲,停止了。幸次疑惑地問:“什麼幹活?”
馬車伕並不回答,走到路邊去小解。
他覺得自己也想小解了,便困難地從車上爬下來。
收拾衣服後,為了消除那種恐怖感,他掏出一支煙,遞給車伕一支。那車伕感謝著掏出了火柴,就在這一刹那,從右邊山坡下,傳來一聲輕微的,可是清楚的呻吟聲。馬車伕不由得把手停住了,忙說:“別抽了,咱們走吧。這地方不素靜。”
幸次問:“這是什麼地方?”
車伕打個冷戰,說:“平頂山。”
幸次覺得一股冷氣穿透了他的脊背。
平頂山在一個礦坑不遠處。日本軍隊在這兒製造過一次大屠殺慘案,把一個鎮子上幾千名男女老少全用機槍掃射死。然後埋上黃土,在上邊鋪了一條公路。從此山右側的一條小溝就成了丟棄“特殊工”屍體的所在。在虎列拉流行的季節,這裏一天能扔上百具屍體,潑上汽油燒毀。幸次親眼看見過這場麵。
他爬上了車要走。這時呻吟聲又來了,而且比上一次更清楚。幸次從藥箱中摸索出手電筒,說:“來,我們看看去。我是醫生,聽到這種叫聲不能掩耳而過。”便從車上又跳下來。
車伕並不懂他的話,可從他的語氣明白了意思。用繩子把馬腿絆了一下,隨他順著聲音摸索著往右山溝裏尋去。轉到右側溝中,幸次打開電筒一照,盡管知道這裏是“萬人坑”,可仍然嚇呆了。
那時暴行還在繼續,山溝裏不僅拋棄著白骨,還丟棄著剛剛失去生命的人體。就在離屍體堆幾十米遠的地方,一個滿身血汙的人,間歇的發出了和死神爭鬥的聲音。
幸次走近那人,用手摸摸那人的胸口、鼻孔,又翻開眼皮拿手電照了一下瞳孔,忙對車夫說:“你的背著他,上車去,他活著。”
幸次到午夜才趕回家。他叫開門,叫車伕把昏迷的人背進他的診療室。美和子和晴雪習慣地幫他拉開燈,弄好診斷台,拿來聽診器。病人放到台上,她們才看出是個中國人。
幸次拉開抽屜,抓出幾張鈔票塞給車伕,那車伕收下了。幸次把晴雪叫過來,說:“你替我翻譯一下,告訴他,這件事不要說出去,救人要救到底。”
車伕聽了晴雪的翻譯,把錢從腰裏又掏出來,放在幸次的桌上,鞠一躬,說:“先生,我也是中國人!謝謝你,你是大大的朋友!”
車伕走了。幸次並不理會美和子疑懼的臉色,招呼她拿藥,拿注射器,拿暖水袋……
半個鍾頭之後,病人長長地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看了看周圍,先還冷漠,隨後那眼神緊張起來,充滿了敵意。
病人無力地問:“你們是誰?這是哪兒?”
幸次叫晴雪來翻譯,說:“你別問我們是誰,我們也不問你是誰;你別問這是哪兒,我們也不問你從哪兒來的。好不好?”
病人問:“那你到底要叫我幹什麼呢?”
幸次說:“按我吩咐的接受治療。”
病人懷疑地說:“你們日本人……”
幸次說:“就像中國有壞人一樣,日本也有好人。”
病人不再說什麼,隻好聽天由命。
這病人並沒有什麼太嚴重的病,隻是因為疲勞過度,營養不良和重感冒發高燒,被勞工營的日本人懷疑是傳染病,和其他確已病死了的人扔在一起,任他去凍死。
幸次把他藏在後院,讓他扮作雇來的工役,調養了個把月就脫險了。由起美和子從一開始就不讚成丈夫這種冒險行為,雖然不敢反對,可總是流露出厭煩和恐懼。看到病人已經沒有危險。她就催促丈夫讓病人離去。丈夫說:“救人要救到底,把他放出去,不出三天他就會被人認出來抓住。應當托一個滿鐵的人把他秘密送走。”美和子問:“送到哪裏?”幸次說:“離開撫順就行,當然越遠越好。”美和子找來一個日本司機,姓藤田,說這病人是她家雇用的雜工,把良民證丟了,怕抓勞工,要離開撫順,請他幫忙。藤田常找幸次看病,人也善良,答應把人藏在機車中帶出去。
相處一個多月,病人和大夫談話都要通過晴雪當翻譯。吃飯、喝水也是晴雪送來,病人與晴雪相處得就親切起來。這天晚上,吃過飯後,大夫拿了幾張鈔票,一套舊衣服,喊晴雪一道來到了後院。
病人有點奇怪,忙問:“有什麼事嗎?”
幸次說:“你好了。我這兒並不安全,我不能再留你。今晚上我托人把你送出撫順去。我沒什麼可送你。這一套舊協和服,你穿上便於在火車上掩人耳目,幾十元錢,救你燃眉之急。”
病人說:“中國人講究有恩必報,你把名字告訴我,有一天我混好了決不忘你。”
大夫說:“不必了!中國跟日本,咱們兩國人恩恩仇仇的賬麻煩得很,你我個人之間算什麼?快走吧!”
病人換上了衣服,由晴雪領著悄悄到車站外一個道岔上。晴雪把他交給了藤田。病人拉住晴雪的手,說:“小妹妹,我叫何明義,山東人,在北平做生意。告訴你爹,將來有一天我會報答他。”
日本天皇在廣播電台發布投降詔書之後的幾天,偽滿洲國陷入了無政府狀態的大混亂。在東北一些地方,這混亂最先往往是日本侵略者自己豢養的特務、流氓起的頭,隨後偽滿國軍又接受國民黨政府委令,以“維持治安”為名,把混亂推向高潮。至於普通的中國百姓,他們仇恨滿腔,自發地找那些民憤極大、罪惡昭彰的異族統治者清算血淚賬的事也是有的。但他們對普通的日本居民卻是極為寬容恕道,甚至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同情。偽滿軍隊到處以查戶口為名搶劫。美和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要幸次帶著全家步行往安東方麵走。幸次搖頭,說那裏也很混亂,不如等中國的正式軍隊到來,那時自會對日本人有個安排。他把晴雪頭發給剃光了,換上一套碩大的男人衣服,美和子剛生下的小兒子勇男才八個月,離不開媽媽。美和子無法偽裝成男人,隻得往臉上塗些爐灰,成天蓬頭垢麵,盡量裝得老醜一些。家裏有些金銀細軟,她認為放在哪裏都不合適,心想軍人再野蠻也不致搜查抱孩子的女人的身體的,便卷在腰帶中纏在身上。美和子忘記了這批“滿洲國兵”是日本軍官統帶的。日本軍官在掃蕩時曾縱容他們的一切禽獸行為。有一天,偽軍闖進幸次家,把幸次和晴雪關進後院,單獨在前屋搜查美和子。偽軍走後美和子抱著孩子來告訴幸次,纏在腰帶上的財產全叫滿洲國軍搶走了。
幸次渾身顫抖,掄起胳膊打了美和子一個嘴巴,把自己關進診療室再也沒有出屋。
天暗以後,晴雪不安的來敲他爸爸的門,問道:“爸爸,要吃飯嗎?”
幸次沒好氣地說:“你跟媽媽先吃吧,我吃不下。”
晴雪說:“媽媽出去了,半天了還沒回來。飯是我做的。”
幸次這才急忙跑出來,前後院看了看,問晴雪說:“你媽沒說上哪兒去?”
晴雪說:“她說上高島先生那兒去借一瓶酒,因為你生氣了……”
“糊塗女人,這時候還借什麼酒!你快把她找回來!”
高島的雜貨店與幸次的診所隔著兩條街。晴雪到那裏天已全黑了。高島先生說,小林太太並沒有來過。晴雪急忙往回走,剛拐到主要馬路上,從右邊來了一群人,把她卷進了人流中。這是一群日本人。男的背著背囊,女的背著孩子,中間夾雜著被攙扶的老人,急急忙忙往遼河方向走。兩邊還不斷傳來催促聲:“快走,快走。”晴雪好容易擠出人流,走到路的另一邊,一個滿洲國軍官舉起手槍,指著她喊道:“上哪兒去?”
晴雪說:“我回家。”
“混蛋,回到隊伍中去!”旁邊的大兵搗了她一槍托,把她推進了人流中。她踉蹌了幾步,險些沒有跌倒。一個中年人扶住了她,那人說:“走吧,孩子,再出去他們會開槍的。這是報應,誰讓我們喂這些狗的!天皇說了,我們要忍人所不能忍……”
這隊伍是從北方遠處被驅趕到海濱城市去的。在路上露營了一夜,第二天到了沈陽。在沈陽車站每人發了幾張煎餅,圍在廣場中等候火車。晴雪忽然在一群忙碌的鐵路工人中發現了藤田。她找個機會,裝作上廁所,一繞彎,衝進工人群裏,抱住了藤田的胳膊,偽軍隻以為是一個小孩跟司機相識,也沒過問。原來藤田還在開車。偽軍要用火車,缺了司機不行。
藤田問她怎麼卷到這個隊伍中來了?晴雪哭訴了經過。藤田說:“要趕快離開這隊伍,難民營裏的情況可怕得很,你是個姑娘……”
晴雪說:“我跟著你吧。”
藤田說:“不行!我天天都住在值勤室裏,不能帶人。”
“你幫我回撫順去吧!”
“去撫順不通車了,路上很危險,最好找個熟識的中國人家裏躲一躲,老百姓心眼好,不像這些滿洲國軍。”
“你有相好的中國朋友嗎?”
藤田拍了一下腦門,說:“喂,你記得在你家養病的那個人嗎,就是我送出撫順的何明義。”
晴雪說:“記得,記得。”
藤田說:“我在鞍山見到他了,他在賣煎餅。我的車一會兒就去鞍山,我把你藏在司機室帶走。我知道他賣煎餅的地方。”
六
何明義隻能講幸次是怎麼救他的,藤田又怎麼把晴雪送到他那兒去的,別的事他不清楚。
他說完之後,於師傅問他:“就這麼點事,你為什麼不敢說?”
何明義說:“以前說了怕晴雪受欺侮,我保護不了她。現在又怕別人疑心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失了中國人的骨氣。”
於師傅說:“我早知道這件事,我就沒這些想法。”
何明義問:“您怎麼知道的?”
於師傅說:“晴雪跟奶奶無話不談,我能不知道?連你不知道的事我還知道點兒呢。”
何明義問:“您把這事已經告訴工地的領導了?”
於師傅說:“這是你的事,用得著我多嘴嗎?我就勸你注意,對政府對公家不能隱瞞私情。”
於師傅留下登記表,叫何明義明天填上,囑咐他在個人曆史欄裏要把收養晴雪的事填明白,後天他領著何明義上工地報到去。
何明義自己不會填表,要叫晴雪替他寫,怕晴雪有顧忌,第二天晴雪來後,沒提填表,先擺出個架式要和晴雪先談心。豈不知昨晚於師傅回家已和晴雪談過了。晴雪雖然極不願意把她的身份公開,但相信於師傅決不會安心害她;也知道這層紙早晚非捅破不可,所以反倒比何明義還爽快。她說:“您不用細講,於大爺全告訴我了。我就給您填吧。”
表上許多項目,晴雪是知道的:“姓名”、“年齡”、“民族”,她問也不用問。“婚否”這一項,她認為也不必問。隻寫到籍貫、曆史這些,她才問一句填一句。填好之後,她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何明義逐項點頭,轉過天來就拿這份表去建築公司報到了。
新工人報到,工地負責人照例都要親自見見麵,談談話。別的工地上,這事多半由工地主任來做。若是工程技術人員,則由主任工程師來做。這甲字工地有點例外,一律由支部書記齊大遠來接待。倒不是齊大遠攬權,他辦這些事,是補工地主任尚可用的不足。尚主任雖然身兼施工工程師,可是他不認字,也不大會說整齊話。這人在舊社會一直幹營造廠,是監工、把頭出身。私營營造廠和國營建築公司合並的時候,他正主持一個工地的施工。按著合並的某些規定,他順水行舟就當了工地主任;並且由於團結舊技術人員的政策,正式評為工程師。
齊大遠就和尚可用兩人一起接待了何明義。頭一天於師傅已經先口頭彙報過了,齊大遠粗粗的看了那張表,便放在了一邊,請尚主任談談工作。
尚主任五十來歲,已禿了頂。他講話前先用手摩挲一下頭頂,然後說:“來了好好幹,國家不虧待人,現在這工地,可不是以前起鍋夥了,人家交多少錢得給人吃多少錢的東西,別想從夥食費裏摳錢,虧了有國家頂著,掙了可不行。掙了工人鬧意見,我可答複不了。”
何明義說:“是,上頭不是有班長嗎,叫我怎麼幹我怎麼幹就是了。”
尚主任說:“也別光聽班長的!他是賣醃蘿卜出身的,做菜什麼也舍不得放,就舍得放鹽,能把人鹹死!他叫你多放鹽,你可別聽。”
何明義忍住笑答應個是,覺得這主任挺沒架子。
尚主任說:“我沒有說的了,讓書記再談吧。”
齊大遠告訴他工地上的製度,工作上的要求和各項待遇。說頭三個月試用,按臨時工發錢;過了三個月,按技術能力,工作表現再評等級。“四海居”的房子要拆,給他安排到工棚裏暫住,以後大樓蓋好,頭一批就讓他搬進去。並說明現在尚主任全家和他自己也住在臨時工棚裏,何明義來了都是鄰居,以後有事可以隨時交談,問他這麼做有什麼意見。何明義說:“上邊想的比我還周到,我有什麼意見?要說工地的規矩,這比我小時候學徒寬多了,不算個事。我一定賣力氣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