餑餑和餑餑鋪
前文談到正明齋的花糕,興之所至,就想說說當年北京的“餑餑鋪”。
把糕點叫做餑餑,大概是滿洲人的叫法。中原人隻管粗糧做的幹糧叫做餑餑、如天津人就隻稱棒子麵、小米麵的幹糧為“棒子麵餑餑、小米麵餑餑”。還有一種山東人做的熗麵饅頭,被稱為“硬麵餑餑”,解放前隻有夜深人靜之時,才有小販背著木盒串胡同叫賣:“硬麵……餑餑”。硬麵兩字拖長,喊完後要停頓好長時間,才嘣出“餑餑”兩字,在北京叫賣聲中極有特色。
北京的餑餑鋪雖然其名稱可能自清朝主政始,其營業至少從元朝就已經很有規模。著名的老北京作家金受申曾對我說過,他認為北京大量的建築都是明清時代格式,唯有餑餑鋪保持著元朝的風韻。什麼根據他沒講,但他講過此話後我確實注意過一些殘存的原是餑餑鋪的建築,風格確有其特色。餑餑鋪一般都是兩層,有的雖隻有一層房屋,但門麵上仍做出個假二層樓的陽台,外邊攔著一道漆得金碧輝煌的欄杆,招牌上綴著流蘇,進得門去迎門是櫃台,櫃台兩側山牆大都有彩畫,就像四合院遊廊兩頭碰鼻子拐彎處的裝飾。
過去的餑餑鋪要比今天的糕點店少,但其地位卻絕對要使今日的糕點鋪向往。因為當年北京人買餑餑,並不單純為了吃,甚至主要不是為了自己吃,而是民俗和禮節上的必須品。供佛要用,祭祖要用,探親要用,訪友要用,娶妻要用,嫁女要用,女兒坐了月子還要用。用一位清朝文人的話說是:“內外城糕點鋪所製諸品,上之備祭祀之用,下之為饋節之需。”婚喪嫁娶,年節大典,少了它都不成。再加上官僚大戶要到什麼節氣吃什麼,以示排場。這餑餑鋪就有做不完的生意了。中國過去買別的東西沒聽說有分期付款,唯有餑餑鋪有分期付款,不過辦法是先付款後取貨。比如過年時家家要用蜜供,誰家過年要連蜜供都沒擺上,就會遭到周圍人的議論和小瞧。但辦蜜供又是筆大開銷,因為要供就不能一份,灶王爺是一家之主,他是年年臘月二十三要上天廷作小彙報的,得走他的後門,請他“上天言好事”,但供了灶王不供全神也不行,全神大抵是天上的掌權階級,連灶王也在他們的領導之下。供了全神難道可以不供祖宗嗎?接下來還有財神呢,壽星呢。所以要供起碼得是三堂,這是筆不小的花銷,若全趕在過年時買,就有點緊張,於是餑餑鋪明著體諒顧客的困難,實際為擴大自己的生意,便想出個零付整取的辦法。每年一到二月初一,就向客戶發送“供會單”,從三月初一起,每月拿著供會單到餑餑鋪“會款”,付到臘月,您就一次來取蜜供和餑餑。這樣的餑餑鋪多是北京的名店,如東城瑞芳齋,北城桂英齋等,南城就是正明齋了。
與此相關,北京餑餑鋪的產品,也就有兩大類,一是隨節氣變換的當令食品,一是供各種禮儀之用專用糕點。前一種如正月裏的年糕;二月裏的太陽糕;四月裏的玫瑰餅;五月裏的五毒餅、江米粽子;七月裏的綠豆糕、水晶糕;八月裏的月餅;九月裏花糕;天一冷就要準備糖瓜、南糖供應祭灶了。後一種品類更多,因為北京的廟會多,幾乎每月都有,白雲觀,蟠桃宮,娘娘廟,城隍廟……總之趕不完的廟會,上不完的供果,餑餑鋪也就有做不完的生意。有人奇怪,為什麼北京的點心叫“大八件”、“小八件”,其實就因為是給上供準備的,每盤一樣,每樣二兩,供上八盤,恰好一斤。所以有的八件隻有兩件是一個味,隻是模樣不同,因為隻求為了擺進盤子湊夠八種之故也。應付人情的餑餑也大有可為。別的不說,隻說滿漢人家訂親時用的“龍鳳餅”吧,那時有錢人家訂親“放定”、“過禮”講究把男家給女家的定禮,不管是穿的用的,吃的玩的,都公開擺出來,用紅線拴定一張張小方桌上,雇人抬著招搖過市,每桌稱為“一台”,台越多顯著辦事人家越體麵,有的人家一送就是“四十八台”“六十四台”。這裏邊少什麼都不能少“龍鳳餅”!大戶一次就要定餅一百多斤,少的也要數十斤。一年三百六十天,北京數十萬人口,您說光這一項就能養多少餑餑鋪吧!
老舍和陶然亭
陶然亭鄭重其事地建成公園,是新中國成立後的事。如果我沒記錯,它是北京城解放後新建的第一座公園,比紫竹院還早,是南城繼龍須溝後又一個使市民喜悅的大工程。
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因為和老舍先生有點關係。老舍先生是一九四九年底從美國回來的,一九五〇年他就動手寫了《方珍珠》和《龍須溝》,前者由青年藝術劇院演出,後者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上演,兩者都獲得成功。尤其是《龍須溝》,在焦菊隱先生畫龍點睛的導演下,於是之、韓冰、鄭榕、黎頻等通力合作,演出後轟動九城。接著老舍先生又配合三反五反寫了《春花秋實》,並獲得了“人民藝術家”稱號。一九五二年春夏之交,有天早上老舍先生走進了北京市文聯《說說唱唱》編輯部,笑嘻嘻地說:“陶然亭挖湖堆山修公園,幹得熱火朝天,咱們不能連點反映都沒有哇!由編輯部出麵,把幾位能編會唱的曲藝藝人請上,一塊上陶然亭工地看看,看完了編幾段說唱材料在刊物上發表,好不好?”大家都說好。老舍先生就說:“你們聯係,我跟大夥一塊去。”
很快沈彭年等就聯絡上了曹寶祿、魏喜奎、關學增等幾位著名演員,定下了日期。我本來是積極分子,可是臨時有別的事給耽誤了。第二天我到編輯部時,桌子上已擺著幾個破陶罐、破瓦盆,說是陶然亭挖湖時挖出來的,清代燒窯的殘品,工地幹部工人見老舍先生帶隊來采訪,非常激動,撿了幾件送給編輯部作紀念。他們很興奮地向我介紹了陶然亭工地的進展情況,我聽了十分懊喪。汪曾祺等說:“這沒有什麼可懊喪的,要看你可以隨時去看。”
過了兩天,曹寶祿先生就把一篇稿子送到了編輯部,說是響應老舍先生號召,寫了段唱詞,歌頌人民政府修建陶然亭,請大家幫助改改。我們看了稿子,覺得尚需加工,便拿給老舍先生看,老舍先生二話沒說放進皮包帶走了。兩天之後,他拿回一篇全部重新寫過,仍署曹寶祿名字的稿子來說:“我改了改,盡快發了吧,藝人們這份熱心難得。”這稿子就發在了那年初夏的《說說唱唱》上。這算老舍先生和藝人合作的一份紀念品。從這裏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和普通藝人的關係,也表現出他對新北京的一片熱愛。應當把這篇作品找出來,附在老舍文集後邊作為紀念。
過了些天我去看,陶然亭已經有雛形了。隻是山還是光禿禿的黃土山,樹還比筷子粗不了多少,湖水也帶著野趣。周圍當然也沒有圍牆。
陶然亭在陸續修建中,增加了兩座建築物,一是從中南海移來了“雲繪樓”,一是把擴展長安街拆掉的牌樓搭在了一進門左側的橋頭。一下子為陶然亭公園增色許多。特別是那座牌樓,精工細做,雄偉美觀,若白白扔掉,實在是暴殄天物。大家都讚美出主意把它移到陶然亭來的人,說他功德無量。不料文化大革命中我被專政數年,再回北京,那座牌樓已經被連根拔了!我看著那光禿禿的石橋有說不出的空曠感。
有一段時間我還看見那牌樓的配件堆在一處角落裏,現在恐怕連那配件也沒有了吧!
老舍先生和曲藝
上文談到老舍先生請曲藝界朋友采訪正在建設中的陶然亭公園,幫他們寫宣傳陶然亭段子的事,由此想到老舍先生跟曲藝和曲藝界的一點往事。
老舍先生是國際聞名的純文學作家,差一點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差就差在他可殺不可辱,早走了一步,諾貝爾獎是隻發給在世作家的。就其文學成就,稱得上大雅。但老舍先生的雅不是“書齋文學”,“教授小說”,人們常談老舍先生的中西文化修養,卻較少談到他從民間文藝汲取營養。脫俗而雅,化俗為雅。老舍恰是在這方麵下過大功夫獲得高成績的大師。
老舍對傳統的民間文藝真正喜愛,他會聽戲也會唱戲,他聽曲藝還表演曲藝,抗戰時在大後方文藝界舉行聯歡,他跟梁實秋先生說的對口相聲極出名。老舍先生在曲藝界、戲曲界有不少朋友,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不是為體驗生活才結識的“公事朋友”。他關心他們,尊重他們,他們有了難處他認真地幫助解決,在這種交往中老舍先生為民間、通俗文藝做出過貢獻,也獲得了營養。
一九四九年他剛從美國回來,正該在雅文學上亮一下相,要個碰頭好的時刻。但他寫的第一批作品卻是太平歌詞和相聲段子。當時北京剛解放,人們一股革命熱情噴薄而出,隻要看宣揚革命的新文藝,不再欣賞一些傳統節目,對某些庸俗性的表演尤其厭煩。一時間北京相聲界舉步維艱,西單遊藝社的相聲大會賣不到三層座。侯寶林、高德明、孫玉奎這樣的相聲演員都憂心忡忡。聽說老舍先生回來了,就派孫玉奎幾個人做代表到北京飯店看望他,並請他給想點主意。老舍先生聽了孫等述說後,說道:“解放了,人民覺悟提高了,不愛聽過時的、不健康的段子,這是好事,這就逼著咱們得跟著時代前進。這樣吧,你們要有老相聲底本給找幾段來,咱們改改,推陳出新,也許就能得到觀眾的認可(大意)。”孫等回去就找了幾個段子的底本來,老舍先生看了就改了幾段。這就是新中國最先上演的三個新相聲《維生素》、《假博士》和《鈴鐺譜》。
相聲救急的事解決了,可曲藝界整個的上座率不高,節目陳舊的情況沒改變,藝人生活困難。在那建國初期的興奮狀態中,人們的娛樂習慣有些改變,要看熱鬧,安不下心來坐著隻聽唱。為找出路,魏喜奎、曹寶祿等在西單商場曲藝場演出了秧歌劇移植過來的《努力生產》(大概是這個名字)。演出後一般反映不錯,可是北京曲藝演陝北農村故事畢竟隔著一層,老舍先生看了認為要解決問題得發揮北京曲藝之長,得創作藝人演著得手,觀眾看著親切的節目,就自己動手寫了個宣傳婦女解放、歌頌婚姻自主的戲,劇名用北京人人皆知的熟地名《柳樹井》,背景是北京近郊農村,由魏喜奎、曹寶祿、關學增等北京人熟悉的著名演員擔任主演。唱詞都是地道京腔京韻,這個戲貼出來,一炮就打紅了,改善了曲藝不景氣的局麵,也增強了曲藝演員的信心。這以後在北京文化局的一些幹部幫助下,又陸續寫了《箭杆河邊》、《楊乃武與小白菜》等劇目。既得到了觀眾的認可,又受到包括周總理在內中央領導同誌的鼓勵,陣營才穩定下來,從此也才正式有了曲劇這個劇種。我希望別把老舍先生是曲劇劇種主要創始人的功績給忘了。
老舍安下家後,住在奶茲府,每天上班總碰見幾位盲人彈著弦子或打著“報君知”找飯轍。老舍跟他們閑談中知道解放後,人們不再迷信,他們生活極其困難。老舍先生就跟北京文聯的同誌們講:“這些盲人多半都能彈會唱,也算咱文聯該關心的藝人。把他們組織起來,替他們寫點新段子宣傳新中國,既擴大了我們的文藝隊伍,又解決了他們的生活困難,不是一舉兩得嗎?”有關領導接受了老舍的建議,建立了第一個盲藝人學習班,給他們寫新詞,組織他們下廠下鄉演出,受到極大歡迎,把消極因素變成積極因素。聽他們演出後我才知道,有些曲藝段子是隻適於盲人演唱別的藝人不唱的,其中有個段子叫《當皮箱》是段諷刺喜劇式的單弦,其中有個曲牌叫“鸚哥調”,是所有別的段子都沒有的。若不是老舍先生這個建議,可能就徹底失傳了。
陶然亭附近的舊跡
如果有興趣了解北京的曆史演變,民風民俗,以陶然亭為基點,探訪一下南城的舊跡,無疑是一件很有興味的事!
北京的街道、坊巷,是元、明留下來的規製,橫平豎直,正南正北。唯有兩外街道是斜的,而且都是由西南往東北斜。一處在鼓樓前,叫“煙袋斜街”,一處就在距陶然亭不遠的廣安門內。如“櫻桃斜街”,“王廣福斜街”。這些斜街的曆史比珠市口、菜市口、虎坊橋等鬧市的曆史更久。
橫平豎直的街道,是按政府規劃建設的,而這些斜街卻是由人的雙腳踩出來的。鼓樓前的斜街起因於靠近什刹海。當年什刹海是北運河的終點,漕運船從江南經蘇北、山東、直隸到北京,直達什刹海邊碼頭靠岸。靠岸後客商和水手要上岸吃飯住店,辦事購物。最後的繁華地帶就是鼓樓,鼓樓在什刹海的東北部,那時海子邊沒有建築物,是一片葦塘、樹林。人們貪圖便捷抄直道,上岸奔東北而行,斜著走向鼓樓。正如魯迅先生說的:天下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一條路來。形成了這條斜街。既然來往總有人走,小販們就來此做生意,生意好就爽興在道邊蓋房開店,由小路就變成了一條街道。可是這條街還沒有名字,路邊有一家賣煙葉的煙店吊著的幌子是個又粗又大的煙袋,提起這條街,人們隻好說“吊著個大煙袋的那條斜街”。這叫法有點羅嗦,慢慢的人們又自動簡化,便叫成“煙袋斜街”。後來政府畫地圖,定地名,隻得承認了這個既成事實,正式叫它煙袋斜街。
廣安門內這幾條斜街,則是走旱路進京的人們踩出來的。當年從南方各省進京,都走琉璃河、良鄉、長辛店,過了盧溝橋穿宛平直奔前門。明朝中葉邊疆常有戰事,內部也有農民起義,皇上膽小怕把江山丟了連命搭上,為了雙保險,想在城牆之外再加一道外城。隻是費用太大,修了一半沒錢了,隻好在東西便門那兒就拐彎跟內城聯接起來。就是前門外的這一段外城。看起來像個“冒”字,所以人稱“南城冒”。這段外城恰好擋住了從宛平到前門的斜線,進京的人隻得改道,從廣安門先進外城,然後再往前門進發。這樣便又踏出了幾條斜街來。不過王廣福斜街卻不是因為有個叫王廣福的人在這裏住過。在這裏隻是住過一位賣豆腐的女子姓王,是位孀婦,她家豆腐細嫩,餐具幹淨,服務態度好,賣出了名,人們提到這條街時又順口說是“王寡婦那條斜街”,後來政府正式為街道定名,認為“王寡婦”聽著不雅,便諧音創造出“王廣福”這個名字來。說來也巧,在“王寡婦”過世之後,這裏又出現了一家名餐館,專賣“炒疙瘩”,也是女老板主政,北京人愛起外號,就戲稱這家飯館為“穆柯寨”。一時“穆柯寨”的炒疙瘩成了北京名吃!現在“穆柯寨”沒有了,炒疙瘩在夜晚的小市上還能吃到,實在說並沒有廣東的炒河粉好吃。
各省都有許多要在京都辦理的事務,外地人進京城,不管是升任京官,還是經商、趕考,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落下腳後公務之餘還要享受京城的繁華生活,所以廣安門裏到前門這帶就是各省會館和客店雲集之處。而在會館、客店周圍就布下了飯館酒樓、戲館青樓的包圍圈。所以許多名士顯宦,名伶紅妓都居住在這一帶。演員如譚鑫培、王瑤卿、梅蘭芳;名妓如賽金花、小鳳仙都曾居住在這一帶。
菜市口偏西住南,有條小胡同,這胡同伸進去在半路上開個岔,成褲襠形,南邊的一半叫“南半截胡同”,北邊的一半叫“北半截胡同”,一入口路西,以前是有名的飯館,叫“廣和居”,這裏有一道名菜叫“潘氏蒸魚”。南半截有座四合院,是舊日的紹興會館,是魯迅先生當年居住了很久,寫過不少名作的地方。不過現在“廣和居”沒有了,改建成了辦公樓,遠方來客若要吃飯,我建議您往東邊走,到虎坊橋東側路北,現在也是一家飯店,名叫“晉陽飯莊”。因為此地又是個可紀念的地方,是清朝名士紀曉嵐的“閱微草堂”,有名的《閱微草堂筆記》就是從這裏入世界的。
從閱微草堂往東往北,就到了賽金花、小鳳仙的發祥地“八大胡同”,說來話長,那要另一篇文章再談了。
名須生郭少衡
陶然亭朋友中較早去世的一位是郭少衡。本月二十七日是他辭世八周年祭日。
民國初年,北京票房蜂起,有名的很有幾個,其中最出名的一個可算“春陽友會”。這會裏有位唱須生的名票,叫郭仲衡。本是書生,世家子弟,熱愛京劇藝術,軍閥混戰時期生活上也發生困難,後來幹脆下海當了職業演員,一直跟硯秋先生合作。少衡是郭仲衡先生的公子。因為受父親影響,自幼也愛京劇。老郭先生則不忘家風準其學戲,但以不耽誤正式上學為條件。因此少衡沒進科班,而是一邊進學校讀書,一邊請師傅“手把”學戲。所以少衡是舊京劇界少有的知識分子。又因為有老郭先生這層關係,曾拜過不少名師。雷喜福、張連福、陳喜興、陳彥衡、陳秀華諸名家都教過他,後來又正式拜了楊寶森先生做入室子弟。他拿到中學畢業文憑時,戲也學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