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少衡幼雖然家庭條件優裕,但學戲卻十分刻苦。因之才有了幾手絕活。他唱“潞安州”,最後自刎時,頭上的甩發先像一炷香似的直豎朝天,然後向四麵均衡散開落下,俗語叫“萬朵蓮花”。以前看劉斌崑先生唱活捉,見過這項表演,近年來還有誰會這一招就不知道了,因為我沒再看見過。少衡在“臨江驛”中的跑傘,也是一絕。先和別人一樣打著那傘跑圓場,跑著跑著那傘忽然像被風吹跑一樣脫開手飛到空中,在空中還連連翻個兒,少衡身子一縱翻個吊毛,再抬起身恰好把傘接在手中,幹淨利落的表現了典型環境,緊貼劇情,毫沒有純賣弄技巧之嫌,跟某些在戲劇中摻雜技表演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少衡唱戲為業,但並不荒廢文化進修。他拜張大千為師學過國畫。畫的工筆花鳥,人物仕女頗有風韻。我見過他畫的一幅荀慧生演紅娘的戲裝畫,把京劇化妝手法用到作畫上,不僅神似,而且有戲劇效果。他寫字也頗有一手。特別是隸書寫得很有章法。也許正因為他有較高的文化修養,所以在他身上看不見某些名演員常有的“角兒架子”,從不擺譜。舞台工作忙,他能自報奮勇畫布景,搬道具。為人又極謙和,很有品德,把名利看得很淡。五十年代,劇團上座率不高,他主動申請把自己工資由一百分降為十五分!這在別的挑班台柱來說不能想象。因為收入多少常被視作一個演員的“份兒”有多大,可是少衡說“戲是大夥同唱的,有飯也大夥同吃”。這在今天恐怕也會被有些人看作“傻冒兒”,而少衡卻是從舊中國過來的老藝人!實在難能可貴。所以一再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多次出席全國群英大會。
少衡常常參加我們在陶然亭的活動,我們打完拳就坐到山坡一座亭中閑聊,荀令文給這亭子命名為“侃山亭”,我這組閑文也是借的這個名。不過少衡與我們這些人有點不同。他不打拳,也不練氣,隻是站在一邊看,到聊天時他也從不插嘴,光坐在一邊撿笑。那副忠厚老實的樣子至今令人難忘。
有一年桂花開時,沈玉斌先生薰了點好鼻煙,送給我一包,我倒在煙碟中請在坐的品嚐。有人說:“這不能倒,倒冒了沒法收,再收進去就走味。你得預備個煙鏟兒。”我說:“現在沒有賣煙鏟的了,連這個煙碟還是個舊懷表殼改的。”少衡就說他有個象牙煙鏟,回頭拿來送我。我知道這是他心愛之物,便再三婉謝。可是他第二天就拿了來,竟是一個象牙雕的極精致的煙鏟。
不久,少衡就去世了。這煙鏟成了珍貴的紀念品,至今擺在我的多寶閣上,再舍不得拿出來用。
唱遍全國董玉苓
說了郭少衡,不能不說一下他伴侶董玉苓,也就是華畹雲。
董玉苓出生在北京,成長在天津,八歲學戲,曾得趙綺霞、萬連元等名師指教。十三歲參加了小蘑菇常寶堃領銜的兄弟劇團,常見這個小姑娘既有嗓子又有靈氣就著力培養提拔,不久就跟荷花女並肩掛了頭牌。兄弟劇團是以曲藝演員為主的文明戲和話劇班子,在天津很紅。但董更醉心於京劇藝術,十五歲後就自己組班專唱京戲,在天津中國戲院一炮打響。唱紅了之後她並不滿足,十六歲又通過她伯父引薦,拜在尚小雲先生名下。董的伯父名董子鶴,是順天醫院院長。順天醫院是梨園公會囑托的醫療單位,與梨園各位名角交好。雖有這近水樓台之便,根本上還是靠董玉苓天資好尚先生才收。尚小雲聽她唱了幾句,立刻說:“這孩子真是條金嗓子!我收了。”拜師後董玉苓頭一次在開明打炮演出,尚小雲就親自為她把場。所以董玉苓唱《玉堂春》那天,唱到請崇老伯打聽一下,有去南京的人給王公子捎個信時,演崇公道的馬富祿就當場抓了個彩說:“看在你師父尚小雲的麵子上,我就給你問問去吧!”
董玉苓在藝術上永不自滿,不拘門戶。學過尚派表演,又拜到荀慧生門下。荀先生對董玉苓的藝術天份也很器重。在拜師會上說:“我又收了個光彩奪目的學生。”
董玉苓不固定在一個城市演出,十五歲起和老生郭少衡共同組班“苓劇社”,就到處跑碼頭。東到山東半島,西到川西盆地,南到南京、上海,北到哈爾濱、牡丹江,可謂唱遍全國,到處都有她的知音。到成都演出時,張大千看後對董玉苓說:“你的表演水平,出乎我的預料。好!”又對郭少衡說:“你的黃天霸很像楊小樓,我最愛聽楊小樓的戲。”郭少衡喜歡書畫,到西安拜趙望雲為師,到四川又拜張大千為師,董玉苓受其影響,也跟著學起書畫來。他們在合作中建立了感情,產生了愛情,1948年在寶雞演出時正式結為夫妻。從此患難與共。
解放後董、郭一度參加川西軍區文工團,後來因郭患病退役,回到北京在朝陽區京劇團挑班,隨後又到廣西柳州、吉林通化、雲南個舊等地。“文化大革命”時他們在河北邢台,蒙造反派照顧,戲箱、資料、包括張大千送的畫幅全部抄光燒淨,兩人隻身回到北京。十多年隻靠郭少衡賣畫為生。1978年撥亂反正,兩人才到北京戲校擔任起教學工作來。可惜不久少衡就逝世了。少衡逝世一周年,我們在她家紀念,她提起這段往事來,不禁淚灑胸前。
今年是董玉苓從藝五十周年,老朋友常寶華等為她舉辦紀念會。恰好我不在京,隻給她寫了封賀信。據說那天馬少波、葉盛長、梅葆玥等去了。馬少波當場贈詩一首說:“半百春秋粉墨情,大江南北遍歌聲,飄蓬茹苦前塵遠,今宵良才董玉苓。”在那個會上,董玉苓宣布:“為了發揚尚派、荀派藝術,凡有來找我學戲的,本人絕對義務教學,分文不取!”
近日董玉苓來電話說,為紀念梅先生誕辰100周年,尚小雲先生誕辰95周年,她正籌備為希望工程義演。我預祝其成功。
文革中的一角“特區”
正逢郭少衡兄的祭日,所以即興寫了少衡和玉苓兩篇短文,因為他倆也都是我在陶然亭結識的朋友。
陶然亭是文化藝術界人士常來的地方。到了“大革文化命”時期,這些人多被揪出,陶然亭就冷落了一個時期。一度除了“樣板團”幸運者,幾乎沒有遊客。上天有眼,不久後造反派窩裏反了,這個造反團高喊要對那個隊“揭老底”,那個隊高叫自己“全無敵”。對打入另冊的“死老虎”反倒放鬆了管製,除去責令勞動,按時批鬥外,班前班後在家的時期就交街道居民去監視。居民們對他們睜一眼閉一眼,這些人為了減少麻煩,尋求安寧,就盡量少在家呆著,沒地方可去,就奔到陶然亭躲事。我就在這時成了它的常客,不論是夏日炎炎,還是寒風刺骨,每天必到。
這個時候陶然亭的遊客,大致可分為三種:占據著要津,在山頭、湖邊大聲喊嗓:“謝謝媽!臨行喝媽一碗酒……”“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莫哈莫哈,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家!”多是想學不姓錢的浩亮先生,要當“準樣板演員”的年輕人;圍著公園亂轉,把整個園子走遍,穿著假軍裝,語錄身上裝,帶著紅袖標,背著大挎包的是各省來京外調的造反派,因為那時隻有他們才有出差的機會和遊覽的閑心;第三種人專找背圪拉不顯眼地方打拳運氣,聊天也幾個人湊在一塊,壓低聲音,環顧左右。這就是我們這些人。這群人裏還真藏龍臥虎,別看一個個死眉塌眼,穿身破幹部服,走路連頭都不抬,如果列個集體名單,寫下小傳,可以出一本名人錄,管保比現在出版的某名人辭典更貨真價實。如果單個作記錄,可以出不少本“記實文學”,而且絕對有市場。比如,有位先生三縷長髯,道骨清相,無論冬夏穿著件舊風衣,圍著湖轉磨,跟誰也不打招呼。你也許以為是個患了喉症不能說話的教書先生,差矣,此人的嗓門比誰都衝,他是著名老生貫盛習;另一位老太太,胖墩墩,笑嘻嘻,手裏總拿把寶劍,見人就點頭,你以為是開過私營小店的內掌櫃,又錯了,那是有名的坤旦雪豔琴,曾經紅遍大江南北。還有位朋友穿件舊軍裝,走路時腳落地有聲,打拳時出手有致,竟是位將軍,叫“四人幫”給趕下台了。再有一位中年女子,風韻甚佳,見了男人都稱老師,見了女士多叫師娘。總是一邊走路一邊自言自語小聲說什麼。那是以演李慧娘驚動了“旗手”,鬧翻了半邊天的昆曲旦李淑君……
東南角那座橋往西,文昌閣往東,南山坡上有幾個人天天在一塊打吳式太極拳,打完拳就聚在一座亭子裏聊天。我本是打陳式拳,因為群人裏有幾位是我的朋友,我就入了夥。
這群人裏固定的成員有著名花臉錢富川,有著名琴師、戲劇教育家沈玉斌,有荀慧生先生的公子荀令文(令文有個忌諱,從不提爸爸是誰,我在這裏貿然點明,表示歉意)。有琉璃廠老書畫商老辛,有為程硯秋先生打了一輩子鼓、被戲曲音樂界視作超級大師的白登雲。還有位曾為賽金花治過喪的曆八爺。時來時缺席的有曲藝名家曹寶祿、尹福來。有著名老生郭少衡和他的夫人,當年紅極一時的婉雲……
跟這些朋友一塊打拳運氣,修身養性,談今說古,海闊天空,使我長了不少學問。把本來很難度過的艱難歲月,變得有滋有味,竟成了很值得回憶,很值得留戀的一段生活了。“四人幫”倒台的第二年,我就寫了篇小說《說說陶然亭》。
人生易老,光陰似箭,當年一起避難的朋友,不少已歸道山,剩下來的也較少有機會見麵了。寫完少衡和玉苓,我想借寫陶然亭之際,略記一下其他幾位朋友。
北京戲校創始人沈玉斌
在陶然亭這批朋友中,我最為敬重,感情最深的要算沈玉斌先生。
沈先生是梨園世家。是“六場通堂”的京劇音樂大師。若論資格,在京劇文場中是得往前推的。當年焦菊隱先生辦北京戲劇專科學校,請他當教師。那是近代中國第一個有別於舊式科班,按新的教育製度建立的培養京劇人才的學校。他們培養出的第一期學生如傅德威,半個世紀前就揚名京劇界,那一期學生如今健在的大概不過三、四個人了。第三期學生王金潞,如今已是年過古稀,進入元老級的國寶了。如今被尊為“老一代藝術家”的李玉茹、白玉薇、黃玉花、高玉倩、吳素秋等,全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您說沈先生這位當教師的該往哪兒排?但沈先生從不靠老資格吃飯。在藝術上總是精益求精。五十年代,焦菊隱先生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導演話劇《虎符》。他要在話劇中試驗用中國打擊樂器作伴奏,就請了沈先生做顧問,為他做出整個的音樂設計。
沈先生熱心公益,解放前為爭取京劇文武場音樂工作者的合法利益,曾與戲界老板作過不少鬥爭,所以被選為“梨園公會”會長。會長這個角色不是好演的,不為同行謀利益,對不起良心,為同行辦點事,又難免遭恨。舉例來說,在舊社會,京劇演員,尤其是配角,都唱一場戲分一場錢,戲唱到一半時,管事人從前台取來賣票所得之錢,依各人應得份額,按比例分成“戲份”。因為賣票情況每天不同,每人得到的錢數也每天不同,賣票多每份的含金量也高,賣票少每份分到的錢也少。若不演出,就沒有收入。但演出不演出,一般是由班主或挑班的主角做主。若是碰上天氣不好,刮大風,下大雪,班主估計不能上座,得不償失,打個電話就可以“回戲”,也就是停演。但那時電話還沒有普及,配角、龍套們的社會地位又低,“回戲”了卻沒有人通知他們。那時京劇界從業人員多住在陶然亭附近的外城西部。假定回戲的劇場是吉祥,來回就有幾十裏路。雖然坐電車從前門外到東安市場吉祥戲院隻花三個銅板。多數人還是坐不起,全靠腿走,因為即使賣座好,一天的戲份也隻能買一斤棒子麵!那是要養活全家的。大風大雨中小配角、龍套們連滾帶爬要走半天才趕到劇場,渾身澆得濕透,到大門前一看,大門緊閉。門口立個牌子,上寫“因雨回戲”的字樣,您想想是什麼滋味,有的人是空著肚子跑去,要等拿到戲份才買點食品充塞肚子。一見這牌子真有當場暈倒的。看到這情形,沈先生對配角們增加戲份的要求非常同情。他說:“戲是靠名角賣座的,這我沒疑義。您一場戲收一千,收八百,我都讚成。可他們風裏來雨裏去,碰上回戲就白跑,一個月的戲份裏給他們增加買雙鞋的錢總可以吧。配角、龍套也是人啊,沒他們名角也不能光杆唱戲是不是?”於是他就以梨園公會會長的身分為他們調解、促成。雖然受到了窮同業們的感謝,但也遭到了某些人的反感,背後嘰笑說:“沈玉斌別是個共產黨吧?”
沈先生不光為同業們的眼前利益而盡力,而且更為戲曲藝人的後代操心。他跟我說:“舊社會京劇藝人生活窮困,社會地位低,與他們文化水平低有關。而越這樣他們就越不重視對下一代的文化教育,不少京劇藝人都認為唱戲的孩子念書,那是吃錯藥了。梨園子弟,練基本功,喊嗓子才是正業。人家進戲院是聽你唱戲去,又不是找你認字去。”
為此,沈先生反複向藝人宣傳受教育的必要,並發起藝人募捐,要為梨園子弟辦一所不同於舊式科班的學校。像其它學校一樣學文化課,同時學戲。他奔走了許多年,直到北京解放,才在政府支持下辦起了私立“藝培”戲校,成為梨園子弟的第一所正規學校。
“資料大全”曆八爺(上)
陶然亭的朋友歸道山者,快夠兩位數了。有幾位我是永遠懷念不忘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位就是曆八爺!
曆八爺,滿族旗人。叫什麼,我沒打聽過,也用不著打聽。凡常在陶然亭轉悠的老人,都叫他八爺。說名字大家反倒不知道是誰了。
八爺大概從祖上就住在陶然亭窯台附近,一輩子沒搬過家。他跟白登雲,沈玉斌,富連成富字輩,連字輩年紀相仿,有些人還沒進科班時就跟他在陶然亭一塊玩,進了科班早晨來喊嗓,他還跟著一塊喊嗓,有的後來成了名角,仍到陶然亭來跟他一塊遛早。白登雲先生跟我說:“小時候放屁崩坑,撒尿和泥就在一塊,現在頭發都白了,還天天在一塊!”
曆八爺雖然在梨園界有許多朋友,自己卻沒進梨園行,大概因為那條嗓子實在不作勁。找職業時就進了北京電話局。了北京最早的電話局職員之一。於是梨園界的朋友安電話又差不多都經他手。四大名旦,李少春,金少山……不少人家的電話是他經手給裝上的。所以梨園界許多名人的宅門,同行們都沒到過,他都到過。
曆八爺還愛管閑事。有的閑事頗有文史價值。比如:賽金花去世,他幫助料理喪事,因為賽金花晚年就住在陶然亭附近;胡蝶拍無聲影片《啼笑姻緣》,他不光看過熱鬧,還扮演過群眾角色。因為影片外景是在陶然亭附近的“城南遊藝園”“四麵鍾”拍的。
曆八爺從小就在陶然亭轉悠還有個內部原因:陶然亭內有名的廟宇“大悲院”,當年的主持和尚是他表哥!玩累了到廟裏還能混頓素齋吃。
曆八爺人緣好,喜收藏,記性好。這三樣結合到一塊,就使他成了本話資料。比如說,當年陶然亭有不少荒塚。有的墳前豎著碑。這些碑一般沒人看,看了也沒人記。萬一碰上用到的時候,到那裏現看也來得及。可是一次“文化革命”,這些“四舊”就徹底消失了。“文化大革命”剛過去時,我寫了篇小說《話說陶然亭》,裏邊用到幾段碑文。碑砸碎了,舊的書籍都沒有再版,靠回想怎麼也想不全。我跟曆八爺一說,他就問:“你要哪一通碑上的?”我說:“香塚,鸚鵡塚。”他張口就背,一字不拉。曆八爺跟這麼多京戲名角小時一塊玩,長大了自然沒少看他們的戲,於是他又成了“戲包袱”。所以他早上遛早的辦法跟我們也不同,他不練功,不打拳,天不亮從北門進來,就圍著湖從東往西轉,一邊繞彎一邊唱戲,不光一出戲的生旦淨末醜全由他一個人分包趕場,而且連鑼鼓帶絲弦一件不拉,從開場前的三通鼓打起,到散場時吹瑣呐結束,一絲不苟,哪兒錯了還要重來,把整個湖繞完,準唱完一出戲。而且一天一出,半個月不帶重樣的。這一來他又成了不收費的教師。文化大革命剛過去時,要恢複唱傳統戲。有些青年演員本來就沒學紮實,十年不唱連詞都忘了。他們就來找曆八爺:“八爺,某出戲裏那段反二黃有兩句詞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勞駕您給我說說行嗎?”他馬上問:“要那一派的?譚派?馬派?高派?”說完他沒等回答,就一派派地給你唱。一邊唱一邊做身段,並說出各派的不同處。不過您可別欣賞他那唱腔和嗓音,一聽那個您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