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老舍先生(3 / 3)

我實在不好推脫,就冒昧地給老舍先生寫了封信交給他。信中隻說此人有事求助,請老主席見他一見。對此事我不了解,一切由他麵談。

過了些天,那人回來了,歡天喜地來看我向我道謝。我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把老舍先生寫的證明抄了一份拿給我看。上麵說:“該同誌送來的演出稅確是800元。但我隻交家中500,其餘300留下買煙抽了。特此證明。”看完我不由得大笑。春節期間,我回北京探親,有天去青年宮看戲,正碰上老舍先生。我這回沒躲避,趕緊湊上前去問候,並說:“我那封信寫得很冒昧,您沒生氣吧?”他笑著說:“你解人之難,我生什麼氣?做人就該這樣。”我又笑問道:“怎麼您還留私房錢?師母不至於管得這麼嚴吧!”他小聲說:“說實在的,我也記不住他給了我多少錢。見他處在生死關頭,我想我認了這筆帳比他認了強。萬一我記錯,冤枉了人家,我這一輩子受良心責備;若是他有毛病,我想有了這次教訓他也會改過的……”他說得很輕鬆,我聽了直想掉淚。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我就失去了自由,老舍先生拂袖而去的消息我卻是在極奇特的方式中猜到的。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每次對我“觸靈魂”時,大牌子都掛在我身上,上麵寫著“右派分子、現行反革命、文藝黑線爪牙”等一串封號,打滿黑×。有一回在戲院裏開大型鬥爭會,拉上台挨鬥的足有十多人。每人除去身上牌子外,還有麵前另立了個牌子,字朝外,不叫本人看,但“黑幫”們互相卻能看得到。立著的那個牌子上寫的都不是挨鬥者本人的名字,而是名氣比本人大得多的“黑幫頭麵人物”。鬥誰時叫誰舉著牌子站到台前去。發言也跟平日不一樣,批判那立著牌子上的人比批判本人的內容多。鬥爭我時我一走向台前,台下就高喊:“砸爛文藝黑線,打倒反動文人老舍,掃清他的黑爪牙。”批判發言的內容也有點特殊,專說老舍罪行如何嚴重和我與他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舉出的事例就是我寫信為那人要來證明信,證明他沒貪汙。拿出來的物證則是從我家抄出來的畫。那畫是我結婚時林斤瀾特意到老舍先生家中取來的。當時老舍一邊替我找畫,一邊說:“友梅是山東人,我得找個跟他有點關係的畫才稱心。”費了半天勁找出一幅鬆小夢的畫來。他親筆寫道:“鬆年字小夢,蒙古旗人為宦山東,以書畫名。老舍。一九五三年三月。”我對此畫愛不釋手,發配到東北我還帶著它,不時拿出來觀看。我一進牛棚,造反派連我的被褥都拿去自己蓋上了,這畫自然也就早成了他們的戰利品。挨鬥的時候我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等我被鬥完,站在一邊為別人陪鬥時,我忽然發現那些寫在立著的牌子上的名字,多是已經過世的人,心裏馬上咯噔一下。再一回憶造反派們批鬥我時,反複說“死有餘辜”、“遺臭萬年”之類的話,我突然心有所悟,估計他已離開這紅海洋了。

開過會後,造反派頭子還找我談了幾分鍾話。問我:“你對今天的大會有什麼想法?服氣不服氣?”

我說:“我服了。”(後來看到有些朋友寫的回憶錄,才知道別人都那麼錚錚鐵骨般與造反派英勇搏鬥,我真感到無地自容。隻能腆著臉活著就是。)

造反派頭頭說:“你有進步嘛,為什麼這一回服了?說說活思想。”

我說:“要是老舍都已經被打倒在地踏上了一隻腳了,我就沒什麼可委屈的。”

“就這一點?沒有不同意的地方?”

我說:“那倒是也有一點。我隻是在老舍領導的部門工作過,還不夠作他黑爪牙的資格。更稱不上他的徒弟或學生。你太抬舉我了。”

他說我這是狡辯,推脫罪行,原則認罪,具體否定,是反革命分子已經用慣的壞招,造反派決不上我的當!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