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發表評論汪曾祺、林斤瀾二位作品的文章,很有收獲。作者凸凹先生如此有見地,令人讚佩。
談這二位的作品,已有不少文章。對其為人,還沒有太多人來寫。如果汪先生會唱歌,在歌壇上有文壇上這般地位;或是林先生長得像國共兩黨中任何一方的領袖,成了演藝界大腕,隻怕副刊、小報上早填滿介紹其生平瑣事、個人隱私特寫、探秘之類的文章了。那樣我或許也借機發點小財。因為我認識這二位都快半個世紀了。
兩位中我先認識的誰,有點馬虎了,可能是林先生。
如今林先生已經是頭發斑白,背部微駝,還少了顆門牙。一派老作家形象了。我們相識時,他可是風度翩翩。胖而不肥,兩眼有神,麵色紅潤,發黑齒白。有一年北京市舉行戲曲彙演。我和林先生同時拿到戲票。我臨時有事看不成,把票送給了文學研究所一位女同學肖慎。肖慎回來我問她戲怎麼樣?她說戲倒不錯,可是身邊挨著個唱小生的,油頭粉麵,引得許多女士都看他,使她坐在一邊很不自在。弄得連戲也沒看好。我極力為林辯白。說他是作家不是演員。天生長得漂亮。絕沒有誠心修飾。肖慎說:“作家長得這麼漂亮,大概有少不了的浪漫新聞。”
這可是天大的誤會。我向上帝起誓,林先生是我見過愛情最忠貞,婚姻最美滿的男人。他在台灣鬧革命,被國民黨抓去坐牢,九死一生,太太天天到監獄送飯,立下“情願共死”大誌。林先生意外地逃出虎口,兩人結伴躲進貨船煤艙,返回大陸,這才實現了“相愛同生”的願望。舉案齊眉,從沒發生過口角。林先生處理家庭關係有一套學問。舉例來說,我相信廣告,看到“新產品”就買,買了新鮮玩藝又愛作宣傳。最忠實的聽眾就是林太太。於是我買一件她就跟著買一件,我上當她也就跟著上當。林先生心中不快,隻是衝著我發火,從不向太太表示不滿。對我發火不生效,就派小姐來進行說服:“鄧叔叔,求你了,別再上我們家宣傳你買的新產品,我家的廢物已經沒地方放了……”我改正了錯誤,林先生不記舊惡,再去他家,他仍以酒相待。
不過我家人又埋怨,是他培養了我喝酒的壞習慣。
五十年代初,我們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創作組工作,我才剛滿二十歲,不會喝酒,他已經深解其中味了。大家都很窮。誰拿到點稿費,或是開春後賣掉了冬裝,總要打一次共產主義牙祭。每逢這時他就提出買酒,酒買來他喝得最多。林先生雖愛喝酒,但很少喝醉,真喝醉了也不承認。有次在他姐姐家喝完酒,剩下不少菜,姐姐給他打包帶回宿舍。他一走出王府井南口就撞到了一棵樹上。菜也灑了,褲子也髒了。回來後見他如此狼狽,我問他是不是喝多了?他搖頭說:“沒有的事,我早看見那棵樹了,我判斷照直走會撞上,就為了試試我判斷的是否正確,才直衝它走去的,結果證明我判斷的完全正確,非常清醒。”
他剛進劇院時,任務是替老舍先生采訪寫作素材。老舍先生要寫個一家之內出了幾名人民代表的故事。采訪對象有好幾家。有一家好像就是女明星向梅和舞蹈家武季梅的家庭,不過采訪的是她們的父母。數年後我有幸到這個家庭去時,向梅小姐也還在上中學,而季梅小姐隻扯著別人的衣襟,連喊帶叫的瞎搗亂,還沒顯出舞蹈天才。林的工作很得到老舍讚許,作為獎勵,常常在他彙報完一段材料後慈祥地說:“這段材料不錯,留著你自己寫吧……”
林沒寫過這些素材。但老舍先生的影響和采訪中得到的體會,都對他以後寫北京味小說,起了啟蒙作用。他剛從江蘇調到北京時,說得還是尖團不分的官話,後來他小說中出色地寫出了北京人的風貌,而且是用地道的北京話,他是下功夫磨練過的。
說到磨練,得感謝他帶領我走進讀書之路。他有學問,但從不以此自居。我是從他言談中,從他對作品作家評判中感知到他有學問的。我印象中他花時間最多的是讀書。在一起工作時我見他讀了許多劇本。也讀了許多小說。不過他讀書不肯跟著潮流走。那時正時興讀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經典著作。他卻偷著在屋裏讀沈從文、周作人的作品。我從小失學,沒正規讀過書。看到他讀這些書才引起我讀這些書的願望。他對這些書的評論,對我起了導讀的作用。我甚至懷疑我有些錯誤觀點是不是也受他的影響。不過我堅信,如果我在寫作上有點什麼長進,這位朋友對我是起了引導作用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