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和玉先生自己也親自說戲,據高渤海先生說,尚先生的一生名作《李元霸》《竊兵符》全在這裏教過,“稽古社”從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四年,八年中培養了不少出色的武戲人才,而唱功演員卻成績平平,這大概和主持教學的是武生名家有關。
據行家說,尚先生一生最拿手的戲是《錘震四平山》,係《李元霸》中的折。尚先生的戲我有幸看過,那時尚先生已逾古稀,我則還不大懂事。隻記得老先生精氣神,功架尺寸都好,隻是下跪時要有人攙扶,使我尊敬的心情多於欣賞的心情,以致對戲的內容都不大顧及了。
八
談到尚和玉先生晚年演出,引起我思考了很久的一個問題來:我們應當怎樣看待老演員的演出?
這幾年在國內有一股風氣,凡是老演員一演出,報紙上一律叫好。不是一般叫好,簡直個個都說成完美無缺,無處不佳。世界上有些行業,大概是比較不受年齡限製的,比如中醫(也是比較而言),六十多歲的醫生,有四十年行醫經驗,看起病來比初出茅廬年輕人有把握,這是必然的。至於運動員怕就未必了。短跑、拳擊,哪怕曾蟬聯過幾次冠軍,若說過了六十的人還一定會比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跑的快,打得狠,怕很難使人相信。
演員是以身體、聲音來實現他的創作的,年齡總是個條件。平心而論,我們看六七十高齡的演員“紅娘”,未必真覺得比二三十歲的演員更貼近角色,我們應對老演員尊重,但不必硬說他怎麼都好。五十年代,我和歐陽予倩先生住同院;有天極有名的老演員唱青衣戲。我去看了。回來後歐陽老問我“怎麼樣?”我說:“這麼大年紀了,不容易。”歐陽老說:“唉,叫人家買票就看個不容易,這何苦呢!有點自知之明麼!”歐陽老晚年灌過一張昆曲唱片,俞平伯先生為他吹笛,聲音、氣口極好。可是有人請他登台他始終謝絕。高齡演員在內行中作作示範,當然可貴;正式演出,是不必太提倡的。這話說出極容易得罪人,所以我也不說。
當然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論,總要視個人具體條件而定。高齡演員演出仍保持風采的,仍大有人在,蕭長華先生就是一位,他七十歲以後與馬連良合演《失印救火》,風采不減當年。梅先生晚年則更是爐火純青。
也有年紀大了之後,在藝術上又有新創造的。據沈玉斌先生告訴我,黃潤甫先生晚年,掉了門牙,當時鑲牙又困難,逼得他創造出以氣帶音的唱法,聲音極渾厚沉穩,比他年輕時的黃鍾大呂更有韻味。看他得到了觀眾的歡迎,許多年輕輕、牙口完好的花臉演員也學他這沒牙的唱法。有牙的人要唱出沒有牙的韻味十分不易,所以很少成功者。
九
一個外行,所謂“丸子”厚顏談戲,一氣寫了八篇,該刹刹車換換題了,不過看了半個世紀戲,認識一些內行朋友,總還有些話沒說盡興,最後我想談幾句我看過的“絕”戲,“絕”並不一定就是好,而是空前絕後之意。
一次是兒時看尚和玉先生主持的“稽古社子弟班”唱《鐵冠圖》。這戲並不算出色,可有三絕,一是全部服裝是前清遺老載振捐製的。地地道道的滿洲服飾,不像目前香港有些電視劇的清裝那麼充滿想象和隨意的成分,以致誰也說不清是哪個朝代;二是清兵服裝上的滿文心號,一色由貝勒載洵親筆寫出又繡上的,放到今天可算文物了;第三是有一場宣讀聖旨的戲,欽差大臣念的全是滿文。許多旗人朋友說連他們也是頭一次聽,而且和我一樣聽不懂,我說這戲空前絕後,大概不會有人反對。
還有一出戲是五十年代看的,名曰《審頭刺湯》。《審頭刺湯》是熟戲,絕在它的演員搭配上,梅蘭芳演雪豔娘,周信芳演陸柄,這已是極難湊在一起的了,而唱湯勤的竟是話劇大家、電影導演洪深先生。那一年北京紀念梅、周二位舞台生活四十年,開幕式上洪深先生自告奮勇要為梅周二位挎挎刀。開始大家認為這有點起哄,誰知到了台上洪深先生還真行,一抬足一投袖,處處不離譜。湯勤用蘇白,這反倒發揮了洪深先生的長處。與陸柄幾句對白,說得嘎崩溜脆。特別是陪禮的那幾聲笑,引得滿場掌聲,這是洪深先生最後一次登台,也是梅周二位大師最後一次同台合作。可惜當時沒有錄相設備,不然應是一部極有價值的資料。
還有一次也是在五十年代初,看蓋叫天先生和葉盛章唱《三岔口》。蓋叫天先生是南派武生的大宗師,講究一招一式,動中求靜,要個帥勁兒;盛章正值盛年,講究手快腿快;火爆迅猛。過去這二位是決不能合作的。解放後大家破除門戶之見,同心協力為發展京劇藝術做貢獻,才有了這次合作。戲是唱的最好的,那天我站在場麵後邊看蹭戲,發現在兩人交手時,叫天先生口中念念有詞,盛章點頭微笑,但不知說些什麼。過了幾個月,田漢先生領著我們到大連寫作。恰好盛章和李少春、袁世海、黃玉華也去大連演出。在海邊吃飯時。安娥大姐說起這場演出來,有人說叫天先生在台上對盛章說的是:“老三,你慢點,我年紀大了跟不上。”盛章就放慢了速度。安娥問:“此話當真嗎?”盛章隻說:“張先生功底深厚,是前輩,我該多照應。”我看過許多名角的《三岔口》,以這次最精彩,當時盛章才三十多歲,正是年齡既輕藝術又已成熟之時,閃展騰挪,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蓋叫天先生已過花甲,仍然英雄瀟灑,穩準壯美,兩人配合默契,令人稱絕,這可能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合作,也是最後的合作。
十
我說的“絕戲”,還包括另一種“絕戲”,就是出奇的荒唐。
在本人告別舞台的那個聯歡會上,我的秦二世並不是最令人噴飯的,還有兩位同好的表演更有妙處。
一位是個比我還小的青年,當時才參加工作。他和張雲溪住同院,在張雲溪指導下練過武功,還學了幾出戲,這天他要唱《界牌關》、《盤腸大戰》。本來滿可以唱好的,可是票友們沒有武功,找不到人和他配戲。李萬春見義勇為,把手下的幾位武行叫了來,不知李萬春事先作了什麼布置,總之到開打時四個武行舉著槍就圍著羅通轉,場麵也一個勁打“急急風”不刹住,就這麼打個沒完。羅通想罷手罷不得,想下場下不去,台下又喊好又鼓掌,最後把羅通轉得頭昏眼花,一斛鬥摔在了台上,大聲喊:“行了,我不打了!”四個武行才架著他走下台去,此戲沒頭沒尾,就此告終。
這天晚會是通宵,最後的大軸是《群英會》。這裏有幾個正經坐過科後來改行的人,有幾個真正有功底的票友,周瑜就由給我說戲的畫家扮演,演蔣幹的是在延安唱過戲的蕭甲,按說絕不會出錯,不幸的是他們找了個勤務員唱太史慈,這位老弟頭腦有點小恙,北京人謂之“缺一根弦”,就是上海人說的“十三點”。太史慈戲不多,喊聲“得令”,捧過寶劍在上場口坐下就沒事了。他偏去請教裘盛戎這怎麼唱,裘老板那天剛喝了除夕酒,興致正濃,就告訴他“這個角不簡單,我就是唱太史慈唱紅的,要領在於三次打哇呀。”勤務員問他:“在什麼時候,衝誰打?”裘盛戎說:“現在說了你也記不住,這樣吧,呆會兒我在台上打鑼,你在台口衝我瞧,我這鑼槌一舉你就打,我鑼槌指誰你衝誰打。”這位太史慈就記下了,捧過寶劍後就直著眼睛看裘盛戎。此事除他兩人,台上的人誰也不知道,戲在正常演出。周瑜唱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幹!”蔣幹舉起杯,剛張嘴說:“賢弟……”裘盛戎把鑼槌一舉,朝蔣幹一指,太史慈就抱著寶劍衝向蔣,到桌前突如其來“哇呀呀呀……”怪叫起來。這一喊把蔣幹嚇得忘了詞,連周瑜也大失所措了。太史慈自己則規規矩矩又回到台口坐了下來,台下笑得前仰後合,又鼓掌又喊好。過好一陣,周瑜和蔣幹才緩過氣來,把戲接了下去。下場後這勤務員找到裘盛戎問:“老板,你說哇呀三回的,怎麼後來不舉鑼槌了?”裘盛戎說:“你沒見哇呀這一聲,你就紅了嗎,見好就收吧。”
這勤務員聽了心中好大遺憾。到了後邊,太史慈沒事了,他又改扮個弓箭手,隨曹操登場。誰知盡管換了角色,他還惦著那兩聲哇呀。覺得這兩聲哇呀不打出來,一年都不會順利,於是決定不再看裘的鑼槌,當曹操下令向孔明的草船射箭時,就趁機衝向孔明和曹操,兩人各打了一個,使晚會的歡樂達到最高潮。
五十年代文藝界內互相間的親密關係,是很值得留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