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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演員的也要虛心聽取批評,不可自以為是。據說當年有個唱花臉的,專唱張飛,唱起來怪聲怪氣,動起來亂蹦亂跳,別人批評他,他還惱火。他一上台觀眾就抽簽。劇團領導人隻好炒他魷魚。這人不服氣,劇團不幹了就在家裏唱,又唱得四鄰不安。人們告到派出所,警察勸他不要唱,他說:“我這是正牌藝術,你們不懂。”警察說要唱可以,你到山溝沒人地方唱去,不然拘留你。他沒辦法了,隻好拿著丈八蛇矛到山溝去唱,自己唱沒人聽,十分寂寞,恰好來了個打柴的,他把丈八蛇矛一橫說:

“喂,你想死還是想活?”

打柴的說:“好好的,我幹麼想死呀?”

那人說:“想活就坐下來聽我唱一段戲,唱完放你走,想死我就給你一蛇矛!”

打柴的說:“聽戲唄,這有什麼不好辦的?”

打柴的坐下來,那人就唱,唱了不到一段,打柴的跪下給他作個揖說:“先生您還是殺了我得了。”

看過上海京劇團演出不久,香港票界朋友宴請京劇團,我也被朋友邀去了。除去在這裏見到香港票界幾位著名的熱心京劇藝術、並頗有成就的大家金如新、包幼蝶、李和聲、陳廷驊諸先生外,還見到了巴黎票界的朋友。我發現票友先生們,大部分是上海人。我原有個印象,以為海外票界以天津人為主,如今不得不承認,我們天津人(我出生在天津),看戲的多唱戲的少。我在北角看戲那天,聽到劇場大廳裏有幾個角落傳來我熟悉而親切的天津話時,我激動不已,裝作看海報站在近處偷聽了好久。談話的內容,無關緊要,隻是那鄉音,口氣,神情,以至穿裝使我回到了半個世紀前童年,我太太問我:“你呆呆的看什麼?”我說我對這話音,場景那麼熟悉。盡管我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位,可我馬上可以猜出或編出他們的經曆故事來,因為他們那麼像我的舅舅、鄰居、親戚,和父輩的朋友們。假如我要寫小說,選這些人做模特有把握的多。而對地道香港人,即便認識了一段時間,也很難把握住他的心理,性格特征,因為我不了解他們生活的環境。我們常說寫說小要“熟悉生活”,就是指這種“熟悉”,我的童年是在天津的英法租界度過的,一九四五年以後出生的天津人,則不知租界為何物,他們如果在香港聽到那幾位同鄉談天,就未必產生我那樣的親切聯想。就像我和現在天津人相處並不引起我對童年的回憶一樣。

我對海外票界天津人占很大比重的錯覺,是趙伯溪先生引起的。

伯溪先生在舊金山經營商業,很有成就。太太是位程派票友。伯溪先生夫婦都成了舊金山票界的重要人物。他所收藏的京劇錄相、錄音,不是最完全的,也是極豐富的。他在這方麵的成就大概不亞於他的經濟上的成就。趙先生之到美國定居,也和京戲有點關係。三十年代末期,他還上學,就成了戲迷。這年夏天他從學校夾著書包出來,溜到“中國大戲院”去聽戲。當晚是馬連良唱《群英會》,那是馬連良的“扶風社”全盛時期,小生葉盛蘭、小花臉富祿,花臉則是袁世海。馬先生講究四框嚴謹,不僅行頭、旗包、守舊、桌圍處講究,連龍套、武行也一律要求頭剃的光亮,大領潔白,可這天有點異樣,台上四個龍套唱著唱著剩下兩個了。馬先生在台上也有點神色慌張。再看前台,不少觀眾在抽煙。伯溪先生奇怪。拉進茶房來問:“夥計,怎麼啦,怎麼馬連良的龍套越唱越少啦?”茶房說:“少爺,出門看看去吧,外邊發大水了!”伯溪先生想去看看,卻又舍不得扔下馬連良的借風不聽。等諸葛亮的風借到,戲院外的水也沒了半個洋車軲轆。英租界地勢低,水更大,伯溪先生回不去家了,便沿著馬路去到火車站,買了張票登上火車。從此一別天津五十年,在美國落了戶。我在舊金山見到他時,已經是位功成業就的美國實業家了。

說我們天津老鄉看戲的多唱戲的少,這話不準確。在當天的宴會上就又被事實駁倒了;因為那天在餐桌上談到了蓋叫天先生,蓋先生是天津人,京劇界還有幾位也是從天津出來的。老生李宗義、花臉王泉奎、旦角宋德珠,張春華是天津“稽古社”坐的科,張雲溪也是從這裏上的台。

北方有彩頭班,不知從何時起,我記事時已在天津有兩家以機關布景著名的戲園:一家是“大舞台”,雷喜福挑班,仿佛是演連台本戲《狸貓換太子》;而另一個就是“稽古社”的專用劇場“天華景”。我的年紀和張雲溪他們相差不多,開始看他們的戲時他們也都是孩子。我小時雖愛看戲,但很怕由大人帶著去,大人看戲不顧小孩的心理,專看他們自己愛看的悲劇或文戲。前者使小孩受不住那強烈的刺激。後者則越聽越困,我自己能出去看戲時就專去“天華景”。看連台本戲《西遊記》,孫悟空活潑、豬八戒可笑,而最吸引人的是機關布景,演獅虎大仙戰悟空了,獅虎大仙舉起寶瓶時,突然滅了燈,台上變成電影;眼看著妖怪祭起法寶把悟空收進瓶子裏去,這使我驚詫不已。還有一場戲,台上的唐僧竟當眾被妖怪用火燒著,化為灰燼,雖然燒到一半就已看見那唐僧袈裟裏是一副蘆葦紮的骨架,我仍恐怖萬分,經半個世紀回憶起來還曆曆在目。五十年代我在北京看過“慶樂戲院”演的機關布景,覺得不如四十年代“天華景”演的好;當年“天華景”的機關布景很可能是中國北方最高水平的。真正的內行,對“機關布景”彩頭班,有點像文學界看待武俠小說,把它們視作“低檔藝術”。我倒覺得引進現代舞台技術,增加一部分觀眾特別是少年觀眾的興趣,也不失為一品類,也有存在價值。大可不必嗤之以鼻,而且彩頭班也一樣出好演員。張雲溪、張春華、李元春、賀永華都是難得的好演員。

“稽古社”到後期就有點邪了。先是上演了從美國荷裏活影片《羅賓漢》抄來的《俠盜羅賓漢》,在戲裏大跳芭蕾舞《天鵝湖》,還由意大利人,匈利人弄了個西樂班子,天津人叫“洋鼓洋號”。張春華在洋鼓洋號伴奏下跳西洋舞。這出戲盡管有點歪門邪道,可是很賣座,票價由三角漲到一元,連演了三個多月。班主嚐到了甜頭,接著就又排了部美國電影戲《月宮寶盒》(這似乎是《巴格達竊賊》的一個版本)和社會新聞劇《燕子李三》,此後“稽古社”就走上了下坡路。到一九四四年班社就解散了。“稽古社”為京劇的發展做出不少貢獻。可也有教訓值得注意,一種傳統民族藝術的改革,必須保存自己的精髓,以我為主,取他人之長補己之短,若一切都隨人家的模樣辦;就沒有自己了。

在香港票界的招待宴會上聯想起“稽古社”。“稽古社”演出了好戲,培養了人材,這些成績和一位票友分不開。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渤海先生。

天津高家的發家史,可以寫一部曲折離奇的小說,從數十年前我就注意過有關資料。高渤海先生是高家發達後的第二代,他從小愛聽戲。由愛聽到學著唱,高家的產業之一是天津法租界的“勸業場”。“勸業場”四樓有個戲院叫“天華景”,少爺要學戲,自然很方便,他天天下了學就到天華景去找老藝人學戲練功。一九二九年秋天,他又去練功,教他的教師婁廷玉說:“少爺,我再幫你說兩天戲可也就分手了,班子要散了!”

高渤海聽了很吃驚,問婁先生:“沒辦法了嗎?”婁先生說:“辦法倒有一個,那就是他們不幹你來幹!”高說:“我還念書呢,哪會幹這個?”有兩位藝人就說:“有錢就行,你不會幹我們教你!”高聽了心中一動,回家和父親高星橋老先生商議。高星橋先生是個創業之人,頗有眼光。二話沒說,拿出一萬元來叫他去試試看。年紀輕輕的高渤海就成了“稽古社”的班主。

高渤海熱愛京劇,又有文化修養,有事業眼光,再加上交際廣泛,這就具備了成功的條件。

“稽古社”的營業好轉後,高渤海先生以藝人子弟為基本學員成立了“稽古社子弟班”,致力培養後輩,為求科班發展,他高薪聘請尚和玉先生做名譽社長。有尚先生作大旗,還怕請不來好教師嗎?所以程繼先、李吉瑞、蕭長華諸位名家全來授過業。葉盛章是尚先生的門婿,他來天津探望嶽父,被請到社裏說戲,就收了張春華做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