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表這位普通市民(1 / 2)

荀派名伶孫毓敏同誌打來個電話,告訴我說:“令文老師入黨了。他無法行動,入黨儀式是全支部的黨員到他家舉行的……”

我聽了直掉眼淚。

這位“令文老師”,打北京解放我們就認識。四十五年來沒當過官,沒發過財,沒出過名,可也沒惹過禍。隻是位普通而又普通的市民。要說他有什麼特殊之處,就是寫了四十五年“入黨申請書”,打新中國一成立就開始寫,年輕時寫,老了還寫,在職時寫,退休之後接著寫。心髒病告病危,腳出了毛病得截肢,隻要一緩過神來,在病床上繼續申請。為什麼?他說:“我通過事實認識到了共產黨的偉大,我熱愛她。我願意為黨的事業奮鬥!”

有誌者事竟成,終於在他家牆上掛上黨旗,宣誓入黨了!就這股決心,就這份韌性,我沒法不佩服,不能不感動。有這樣的市民,北京才成其為北京。北京解放四十多年,頭一件成就是造就出這麼一代北京人!

新北京是在老北京的基礎上發展的。老北京人有個變新的過程。撥亂反正之前,我這批朋友倒黴的多,得意的少。倒黴而又樂觀,以幽默灑脫的態度應付困境,堅持對共產主義的信任和追求,荀令文算是一個。四十多年,他沒過幾天順心的日子,可我也沒見過他發過愁。

荀令文人窮職位低,給自己立下個戒條:從來不對外人提他爸爸是誰。怕有高攀之嫌。他爸爸名叫荀慧生,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那個荀慧生。他說:“我別給老人家兒丟人!”

小時候荀令文學過旦角,可走不好旦角的台步;改學老生,戲學會了幾出,自己覺得意思不大。荀慧生跟四大名醫之一的汪逢春是至交,汪老先生見荀令文上學挺熱心,文化水平不錯,想收他做徒弟教他學醫。他學了一陣隻學會了汪老念方子的神情和聲調,沒學會看病。“孺子不可教也!”汪先生不教他了。

其實令文自有他的想法。他看到連四大名旦這樣的藝術家,也受盡軍閥、官僚們欺壓,覺得戲班這口氣不好咽。他想改換一下門庭,從軍從政,挺起腰板來做回人。由於曆史和社會的原因,他那時不了解共產黨,有錯誤的“正統觀念”,抗戰一勝利就投考了“中央政府”的“警官學校”,上那個學校是要集體參加國民黨的。他就參加了國民黨。等他看清國民黨的真麵目,還沒等到畢業國民黨就垮台了。他不肯跟著國民黨往台灣撤,脫身回了北京。怎麼去的怎麼回來,可是混上了個“國民黨員”和上過“警官學校”曆史問題。他見共產黨的所作所為,確實是公正廉明,為人民服務。從心裏擁護,下決心要跟著黨幹革命。但他這曆史身分,想找別的工作就不大方便了。正好北京解放後“京劇公會”決定由藝人們自己集資辦個戲校。令文毫不猶豫地參加了籌辦工作。請名角們義演,找關係跑地皮,建校,招生……他樣樣效力,馬不停蹄。從籌備到建校一直到排戲、演出,他全力以赴地工作,一身數職:業務幹事,校長秘書,班主任,他全幹。可是直到學校改成公立之前,三年多時間他沒拿過一分錢報酬。公家派來的人有工資,有加班費;請演員來上課有車費有津貼。隻有副校長沈玉斌和荀令文是白盡義務。後來政府接辦了這所學校,才給他定下一份工資。俗話說“家有三擔糧,不當小孩王”。他掙錢不多,管事卻不少,小孩王當得極為熱心。他既是嚴師又是慈父和兄長,孩子們都挺小,學習要管,生活上也得精心照顧。張學津現在是名角了,可他小時候有個毛病,一上台準鬧嗓子。每次演出前令文就領著他上醫院,看完病再送他回家,還得囑咐他怎樣保護嗓子,如何吃藥。我弟弟是這學校的學生。唱戲不出名可是調皮出名。北京戲校建在鬆柏庵裏,周圍是一片墳地。當時正搞建設,挖出來的空棺材就扔在學校門口,這孩子早上起來練完功竟鑽到棺材裏頭去玩,同學們一出門看見棺材裏鑽出個人頭,嚇得要死,令文除去教訓他還得早早起來巡視,以免再惹事!

但比起十年文化大革命來,吃這點苦,受這些累就算不上什麼了。您想想,憑他這國民黨員,“反動警官學校學生”,再加上反動權威荀慧生的狗崽子的身分,日了好過的了嗎?挨鬥歸挨鬥,受批歸受批,早上我們在陶然亭遛早,他還那一付笑哈哈,大咧咧的樣子。專說逗樂話,叫大家開心。好像滿沒這麼回事,而且照樣寫入黨申請書。隻是因為“砸爛黨委鬧革命”,沒地方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