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過去,大家都鬆了口氣,他的日子倒更難過了。造了十年反,學生們除去會唱幾句樣板戲,沒一點真本事,耽誤了一代人。劇團恢複演出,想找個合格的琴師都困難。學校得加緊培養音樂科的人才,就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令文和王國臣兩人。全校音樂科就有四位教師,教文場的隻有一位。怎麼個加緊法呢?隻得請臨時教師,這辦法學校同意了,但為了“防止教師借機發財,成為新生的資產階級”,規定每堂課隻準發一元錢教課費!您說,學校遠在陶然亭旁,北京城的最南邊了。老先生們為這一元錢跑來跑去,夠買鞋的嗎?
荀令文居然不講價錢,把差事攬下來了!而且完成的超出想象的好,竟然請的都是名師,連張派大名家何順信也請來上課了!
沒人打聽荀令文是怎麼把這些人請來的。人們至多說句俏皮話:“他有本事!”哪知他背後既要搭錢還要賣臉,從來不提他爸爸的慣例也被迫打破了,到處磕頭作揖。要請那位上課,令文先自己掏錢請客。在飯桌上敬禮求情,對方是老一輩,就說:“看在我爹的份上,您總得賞我個麵子,大叔,這是為祖師爺傳道的善事,您能叫我作蠟嗎?”碰到平輩晚輩的,則說:“你們也是這麼學出來的,不能叫這一行從咱這輩斷了呀,幫孩子們一把,去上一課……”
名師出高徒,沒多久這學校音樂科就出了名,畢業時許多劇團搶著要人,點著名要畢業生。學校立功,劇團歡喜。卻沒人提過一聲荀令文名字。更沒人打聽為培養學生他跑壞幾雙鞋?說過多少好話?墊了多少錢?這些事他從來不對人說。人們隻看見他家的東西是越賣越少,穿著也越來越破。荀慧生先生在世時,怕孫子跟著令文挨餓,有一度每月還補助他二十元錢夥食費,後來連這點補助也沒有了,令文的生活狀況可想而知。他不叫一聲苦,沒叫一次屈。仍然說說笑笑,東跑西顛。好像其樂無窮。還是照樣寫入黨申請書。高興的是這回有地方可交了。
令文也有不高興,沒笑臉的時候。那是他想起自己做錯過事情,對自己嚴厲自責之時。當年在陶然亭遛早,常在一起的還有沈玉斌先生。沈先生當了二十多年右派,很為人們所同情。有次談起往事來,令文當著眾朋友麵,難過地說:“諸位,反右派時我是犯了罪過。我也給沈先生貼了一張大字報,這件事我想起來就難過……”沈先生拉著他手說:“令文,你別這麼說,沒有你那張大字報我也照樣得劃右派,這跟你沒關係,你那時也危險著呢,形勢所迫,你不寫行嗎?”令文卻說:“您越這麼原諒我越覺著自己不是東西。”後來,沈先生的著作《京劇群曲》出版碰上困難,朋友們叫我幫忙想辦法。令文就找我說:“友梅,我的力量有限,可沈先生出書的事你別把我扔在外頭,不論多少,我得盡一份力!”結果他出的力比我們都大。
荀令文人老了,可又獲得了新生命。退休之後,身成殘疾,別的幹不成他就錄音寫信,把錄音或信寄給海外的同學、朋友,向他們宣傳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成就,動員他們回來參觀、探親和參加建設。並且就他所能,毫無保留地把荀派藝術告訴給荀派弟子們。
荀派高足孫毓敏如今是北京戲校的校長。舉行入黨儀式那天她和支部的黨員一塊來到這位老師兼師兄的家裏,提到這些年令文默默做的好事,她忍不住哭了。在座的都很動情。令文卻說:“別光說好的,我還有丟人的事呢!沈先生打右派,我寫了大字報呀。我那是為了救自己對人家做了昧心事呀,我對不起黨,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教訓!”
荀令文不是英雄,談不上超群出眾。隻是個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北京市民。他有那一代人的生活道路,思想曆程。這樣的人在北京成千上萬,盡職責守本分,說不上有突出的業績,但把生命溶入在革命洪流中,塑造了我們新北京人整體形象。
紀念北京解放四十五周年,別忘了提這些人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