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十七叔沒事,閑著也是閑著,就從早到晚地不離開這座水漫橋,幫忙拉車加看管木頭。那些過橋的人們,都感謝他,車子過去了,都要給他留幾棵玉米棒子,或者一小把成熟飽滿的黃豆高粱,還有人隨身帶著幹糧,就隨手給了十七叔。十七叔有了吃的,就什麼也不擔心了。十七叔向來拿東西不當好的,人們給他莊稼,他一律不要,都追著人家的大車又扔到了車子上。那些富人家的長工就不同了,他們拉的莊稼反正都不是自家的,非常樂意送人請。他們不管十七叔要與不要,每過一趟車子,都要扔一堆玉米或者黃豆,然後自管揚長而去。十七叔當初也是不要,哼,哪有拿人家的東西送人的道理?十七叔說:“我們家沒有鍋,我什麼都不要。”十七叔平常在地裏尋著吃,卻不把任何東西往家帶。那些拉車人說:“傻孩子,不要白不要,要也白要。”不管要與不要,都把莊稼扔到路邊。後來,有的人在過橋之前,或者過橋以後,扔一把莊稼在路邊,等車子拉過去了,才喊一聲:“嗨,十七,這裏丟了一把莊稼,揀去吧,聚起來,我回頭給你稍家去。”就這樣,到了晚上,自有人會專門或者順帶著幫十七叔把人們留給他的莊稼拉回他的家裏——一個破窩棚旁邊。一季子下來,十七叔竟然收獲頗豐,他得到的糧食,竟然會比那些辛辛苦苦種地的小戶人家還多。
眼下他們走啊,看啊,老卅早已沉不住氣了,氣呼呼地說:“嗨,我說十七,眼前這麼多的玉米黃豆高粱,難道就沒有一家可以吃的?你甭是耍老子吧?你看看我的身上,早被蚊子叮爛了。”
“怕耍?怕叮?怕耍你自己去偷啊,我沒攔著你。哼,鄉巴佬,沒見識!”十七叔想起長老家裏的小少爺叫老卅鄉巴佬,十七叔於是也說老卅是鄉巴佬。老卅居然沒有生氣,突然問:
“哦,老十七,你天天帶一個女孩子幹什麼,像一個小尾巴,你想幹什麼,做老婆?”
十七叔聽了,氣得蹦了起來:“放屁,**,她是俺妹妹!”
老卅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妹妹呀,說說好聽罷了,她跟你不是一個姓,還什麼妹妹,騙人!”
“操,妹妹就是妹妹,不是一個姓就不能是妹妹?你媽跟你爹也是一個姓?”
“對啊,那就不能叫妹妹。你說,她憑什麼不跟我一起玩,偏天天跟你纏不清呢?”
十七叔忍無可忍:“你這個小子心眼太齷齪了,她是俺妹妹,跟我在一起玩有什麼不好啊?她跟我好,是因為她媽媽給她裹腳,我幫她把裹腳布解掉,是我救了她,**能見死不救嗎?”老卅不吱聲了,他還有求於十七叔,所以他不想惹惱了十七叔。
“那你是不是想將來娶她做老婆呀?”
“放屁,她是俺妹妹,我絕對不會娶她做老婆的!”
“多好的女孩子呀,你不娶?我想娶!”
“不行,你也不能娶,你要娶,我跟你沒完!”十七叔的話擲地有聲,沒有回旋餘地。
他們圍著莊稼地走啊轉啊快要走出村界了,十七叔伸手一指:“哪,你看,這就是。”
老卅疑惑地問:“這地,誰家的,長得這麼萎,哼,那麼多好的不吃,偏吃它!你的意思可以吃了?”
“長老家的,可以吃,敞開肚皮吃。嫌孬,就不吃。”原來十七叔是專吃長老家裏的莊稼,別人家,尤其那些小戶人家的莊稼,他從來都不光顧。老卅開玩笑說:“老十七,你怎麼專吃長老家的?他家的糧食香嗎?”
十七叔笑著反問:“不吃他家的,吃你家的?”老卅看著十七撲哧撲哧翻了半天的白眼。
轉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塊玉米地,老卅豈肯留情?“哢哧哢哧”地掰了一抱玉米棒子。十七叔在後麵喊:“嗨,笨蛋,你掰一顆走幾步,不要在一個地方掰,讓人家抓你呀?”老卅聽了十七叔的話,真的走幾步掰一顆,手裏抱不下了,就脫下褲子,劄住褲腳,把褲子做成了一個口袋,然後把它填得滿滿的。
十七叔見了,手搖著,嘴裏喊著:“嗨,老卅,夠了夠了,不要掰了,貪心不足,再掰就拿不完了,你有多大的肚子,吃不完怎麼辦?扔掉?快扔掉,多餘的都扔掉。”
“放屁,好容易掰的,豈能扔掉?”老卅貪心地背著玉米棒子,跟在十七叔的後麵跑啊跑,不知道又跑了多少路,累得老卅氣喘籲籲,汗流浹背。路邊的玉米葉子被風吹得搖來搖去,葉片劃得胳膊腿又疼又癢。老卅嘴裏喘著粗氣說:“十七,快別走了,累死老子了。老子,老子真的一步也走不動了。”十七叔不動聲色,繼續空著頭往前走,直到沒了玉米地才停下來。跑了這麼遠的路,把老卅累得不亦樂乎。可是等老卅放下褲子,打量了一下周圍,連說:“十七,這裏,這裏好哎,這裏好,這裏偏僻,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地方,十七,你,你真偉大。”
十七叔乜斜著眼睛:“怎麼樣,老子沒騙你吧?這裏你吃他兩大車,也不會被人家抓住。好,快去撿一點樹枝,可以點火了。”十七叔把老卅支使得團團轉,自己就等著打火。他是打火的高手,等老卅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妥帖以後,十七叔突然說:“**老卅,我今天淌汗多,把火繩被汗水浸濕了,吃不成了,怎麼辦?”
聽了十七叔的話,老卅一下子傻了眼,愣怔了半天,方說:“沒有辦法了嗎,試試看?”
十七叔掏出火繩火刀火石,把火繩在太陽下麵甩來甩去,試著“哢哢”幾下,終於蹭出一點火花,他吹啊,吹啊,火花變成了火苗,火苗點燃了幹草、樹枝,很快就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十七叔找了一根樹枝,插進玉米棒子的屁股上,舉到火上燎了起來。不一會兒,玉米粒兒被火一烤,漸漸地變了顏色,先是嫩黃,後來變成赤橙,然後就“劈劈啪啪”地炸響,最後變成醬色,玉米終於烤熟了。老卅把棒子舉到麵前,香氣頓時撲麵而來。他們一邊燎,一邊吃,直吃到太陽落山。肚子也漸漸鼓脹起來,老卅打起了飽嗝。老卅也學著十七叔,跑到清泉邊,捧了幾捧清泉水,咕嚕咕嚕喝足了水,現在,肚子也飽了,乏也解了,話也就格外多了起來。
“我管他誰知道呢,知道又能怎樣?誰敢剁我?我才不怕哪!”十七叔接著剛才老卅的話茬子說。過了一會,見十七叔沒有理他,又說:“咳,我說十七,你,你,那什麼,玉米到處都有,幹嘛轉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兒,去掰幾個破玉米,再拐彎抹角地蹽到這兒來燎?把老子累得不輕。”本來老卅今天想帶他媽媽一起來,可是怕十七叔反對,就作罷了。
這句話,一下子戳到了十七叔的心裏。十七叔看了看灰燼,又看了看老卅,老道地說:“不懂了吧?那玉米都是玉米,可是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這燎玉米,也一樣,有的地方能燎,有的地方不能燎,懂嗎?你看,明兒我帶你到你爹的玉米地裏去掰,你願意嗎?”十七叔還在賣關子。
“你!你小子安的什麼心?”老卅兩眼一瞪,發起火來。
“怎麼樣,不願意了吧?小氣鬼!你看,那些近的,要麼是窮人家的,要麼是窮人租種長老家裏的,等於還是窮人的,怎麼可以從他們的破碗裏去淘食吃呢?傷天害理,這塊地因為地質差,離莊子又遠,沒人租種,是長老自家雇長工耕種的,長得雖然不怎麼樣,可是看管得必然鬆,而且,萬一被他們看護青苗的看見了也不怕,他們都認識我,抓住了也不會怎麼樣的,隻當沒看見罷了。即使這樣,你也不能掰了玉米棒子,就大大咧咧地在那兒燎,那不是,那不是告訴人家,我偷吃你家的玉米棒子了嗎?你把玉米棒子拿到這裏,這裏是兩村交界的地方,而且一望無邊都是高粱地,沒人懷疑會有人在這裏烤玉米吃,所以不會被人家抓住。這裏可以盡情地燎盡情地吃也不會出事。懂了嗎,小子?腦子不開竅。”十七叔像個大人似的說。
老卅連說:“原來如此,你小子的肚子裏還有那麼多的彎彎肚腸子瞎巴尿啊!老子佩服,佩服!可是,你跟長老有仇啊?”
“沒有仇!”
“有恨嗎?”
“沒有恨!”
“那你......?”老卅欲言又止。
“怎麼,你跟他有仇?”十七叔疑惑地問。
“有。”
“什麼仇?”
聽了十七叔的話,老卅立刻想起了偷長老玉米被長老家裏的長工抓住了,被長老吊起來恨恨地揍了一頓。到現在想起來,還恨得牙齒咬得哢哢響。“他媽的,我被他打了。”
“為什麼呀?”
“我日他媽了。”
“什麼?**淨瞎說。他媽早死了。”
“真的,我把他媽尿了。”老卅想起了被打了以後,為了泄氣,專門找到長老媽媽的墳上,在墳頭上撒了一泡尿。回想起來,到現在還有點後怕。
“哎呀,你真把他媽尿了?”老卅點了點頭。
“糟糕,這回壞了,什麼不好尿,他媽媽死了那麼多年,你怎麼把他媽媽給尿了呢?萬一他的媽媽要是給你生了一個小小鬼,那怎麼辦?你還這麼小,怎麼可能養得起一個小小鬼?”
“什麼,我不信,他媽媽死了那麼多年,真的能生一個小小鬼?”聽了十七叔的話,老卅不由大驚失色,好像長老死了幾十年的媽媽真的會給他生出一個小小鬼。
“我也說不準。萬一生了,你怎麼養活他?告訴別人說是你的兒子,還是長老媽媽的兒子,長老的小鬼弟弟?你豈不是要跟長老爭奪他的家、家產嗎?”十七叔說話有點兒結巴了。
“我也不知道。”老卅有點顫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