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十七叔早已被夜幕吞噬了身影,黎明前的巷子深處,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巷子兩旁到處都是路旁人家的茅廁,天氣又熱,被熏蒸得臭氣熏天。前天剛下過一場大雨,陰溝裏的水都漫溢到巷子裏來了,巷子裏泥濘不堪。老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幾步,腳上的破鞋就被陷到了泥濘裏。他連忙放下土地老爺的金身,從泥濘裏扣出鞋子,一手提鞋,一手拾起土地老爺的金身,繼續趕路。
老卅稀裏糊塗地在黑暗的巷子裏走著,一隻大狸貓不知受了什麼驚嚇,突然“哇”地一聲,從一個黑暗的角落裏斜刺裏衝了過來,從老卅的前邊竄過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老卅本來被泥濘折磨得氣喘噓噓,不提防大貓從麵前跑過,嚇得他一機靈,腳下一腳踩空,腳下一滑,隻聽“撲通、嘩啦、撲通”連續的幾聲亂響,老卅一頭摔進了十六叔的糞塘裏。平靜的臭水汪,平白地摔進一個人來,當然要發出“撲通”一聲響來,老卅的跌入,濺起了一片臭水花,自然要發出一聲“嘩啦”的響聲,老卅被跌進糞塘,懷裏還抱著土地老爺的金身,當他失去重力的時候,懷裏土地老爺的金身就脫手而出,也跌進了糞塘裏,發出了第二聲“撲通”。不過這些聲響都是連貫的。
老卅跌進糞塘,不光身上的衣服被臭水浸濕了,臭水還濺了他滿頭滿臉,甚至灌進了他的鼻子嘴巴裏,耳朵也被臭屎糊住了。他連忙拂去臉上的臭水,“啊呸!臭,臭,好臭!”老卅慌慌忙忙地在臭水汪裏摸到了他的鞋子,費力地從臭水塘裏爬出來,又是甩,又是拍,又是擦頭,又是跺腳。嘴裏還不停地罵罵咧咧:“操他媽老十六,把老子害慘了,我操他十八輩祖宗,臭,臭死了!”磨蹭了半天,大概是屋裏的主人聽到了動靜,隻聽十六叔在屋裏咳嗽了一聲,趿拉著鞋從屋裏“趿拉趿拉”地出來看動靜。老卅怕被十六叔看到,連忙邊甩臭水邊跺腳地跑了。
當他穿過一條條黑暗的巷道,來到自家的大門口,伸手一推,發現大門從裏麵拴上了,剛要抬手敲門,突然想到自己的一身臭水,他猶豫著放下了手。然後一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家門。他一口氣跑到沙河裏,三兩下脫掉身上的臭衣服,一猛子紮進了河水裏,不一會,他身上的臭氣就被洗得幹幹淨淨。
過了幾天,仍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瘦小的、閃爍著的星星擠滿了天穹,銀漢當空,疲憊的月牙兒垂掛在西邊的天穹,風清氣爽,處處充斥著成熟的秋的香氣。溝渠邊葳蕤的秋草依然生機勃勃,雖然它們大多已經繁育結實。到處洋溢著秋的氣息,可是,人們並沒有顯現豐收的喜氣。路上的行人顯得匆忙起來,期許中帶著焦躁。
“你瞧,天氣多好啊,滿天都沒有一點髒氣!”
“唉!就剩下天氣好了,除此以外,什麼都不好。你看,你我今天還在這兒好好地走著,說不定,明天也許說沒就沒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中了槍子、挨了炮彈。說真的,你我還不如一棵小草。天也難說幹淨,地也不幹淨,記得嗎?那次日本鬼子朝這裏打了一炮,煙霧消散以後,別說河水,就連井水都變黑了。”同伴回應著。
行人漸漸地走遠。隻一會兒功夫,這兒就又熱鬧起來。
十七叔今天和老卅是少有的親熱。他們今天真的吃了烤玉米棒子,肚子填得飽飽的,比在家裏喝一碗山芋糊糊強多了,玩起來自然就格外有生氣,這在老卅短短的人生經曆中還是第一次。他邊走邊打著飽嗝,心裏少有的滿足,所以話也格外地多了起來。正走著,十七叔突然問:“嗨,老卅,你把、你把土地爺到底藏到哪兒去了?”
聽了十七叔的問話,老卅氣哼哼地說:“哼!別提了,他媽的,都怪老十六,臭糞塘!土地老爺連累得老子倒了血黴。那天晚上老子抱著土地老爺剛走到老十六家的陰溝邊,不小心一腳踏進臭水溝裏,一個趔趄,整個人都栽進老十六的臭糞塘,土地老爺也摔碎了,臭烘烘粘乎乎的,我幹脆又添上兩腳,把他踹進臭水裏去漚糞。沒了,早沒了,都變成臭泥漿了。這個土地老爺,他也真晦氣。”老卅邊說邊唏噓著。
“可惜,可惜,好端端的一個土地老爺,竟然讓你漚糞了,造孽,造孽!”
那天,十六叔早上起來,剛走出大門,就發現糞坑裏花花綠綠的一片彩色,心裏還泛起了疑猜:“真出鬼,糞坑怎麼無緣無故地變了顏色,花花綠綠的?”可是他絕不會想到,這是十七叔和老卅兩個冒失鬼搞的惡作劇。
“哼!是你晦氣還是土地老爺晦氣?”
“老子晦氣土地老爺也晦氣。我濺了一身的髒水,他幹脆到臭水溝裏洗澡,而且在臭水溝裏安家了。報應,報應。誰能想到,整天被人們頂禮膜拜的土地老爺會在糞塘裏安家?”
“哼!恐怕該遭報應的是你。小子,你犯罪了,要倒黴的,不信,要遭報應的。要是被那些大人知道了,事就大了,他們不把你剁了才怪!小子,到那時,你就沒命了。”十七叔憤憤地說。老卅嘴上雖硬,可是心裏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妙。於是怯生生地說:“老十七,都怪你,是你要拿走的。你可不能雪上加霜見死不救,更不能落井下石,壞老子的好事,千萬不要說,打死也不能說,不然,老子真的就沒命了。”十七叔大咧咧地說:“沒事,咱們倆誰是誰呀?我們是好朋友,就像患難兄弟一樣。可惜,可惜,好好的一個土地老爺,說沒就沒了。”說完,看了看老卅。老卅先是覺得十七叔說得有理,可是細裏一想,覺得還是上了老十七的道兒。因為他和老十七之間還差那麼一輩呢,所以馬上就罵道:“放屁,你比我還差一輩呢!”十七叔根本不理那個茬兒:“哼!早晚我叫他一輩也不差。”老卅還有一事不滿足,在他的心裏,還一直惦記著十七叔說的抓野雞的事。
老卅家裏窮,事卻不少,天天被他爹驅使得團團轉,一點閑空都偷不出來,就這還搗騰不上吃的呢。看人家老十七,卻“吃香的,喝辣的”逍遙自在。自從知道了十七叔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不由得羨慕起老十七來了。“哼,十七你小子多好,一天到晚淨閑著,自由自在的還吃香的喝辣的!”今天下午,老卅好歹瞅了個空子閃了出來,天南地北地好容易才找到十七叔這個滿天星。十七叔見老卅來找他,反正自己沒有事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帶著老卅滿湖滿地的跑,在莊稼地裏躥來躥去,就是不動手。老卅為了吃玉米,中飯就沒吃,饑腸轆轆地終於不耐煩了:“哎,我說十七,老子都快餓殍了,你弄莊稼地裏遊什麼魂哪?你看這塊玉米,長得多好,還不動手,小偷還想裝什麼正經?”
十七叔突然站住了,臉上現出少有的嚴肅來:“你,你想吃這塊地裏的玉米?好啊,這裏的玉米又大又好烤熟了肯定香。這樣吧,我在這裏等著,你去掰,掰夠你自己吃的就行了,我不吃這裏的玉米。”
老卅疑惑地問:“為什麼,這裏的玉米有毒?”
十七叔幹脆地說:“不為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塊地是小樣兒家的,你完全可以吃,可是我不想吃。你吃吧,你二叔就是知道是你吃了他家的玉米,也不會生氣的,我真的不想吃。”
“你怎麼知道這是俺二叔家的?”
“我怎麼不知道?播種的那一天,還是我給他撒的種。”他們一邊走著,一邊看地裏的莊稼。今年玉米剛開始長纓,高粱秀穗的時候,雨水偏大,玉米、高粱的根部長出很多氣根。氣根紮煞著,伸向泥土,倒增添了它們的抗風能力。十七叔指著玉米的氣根說:“你看,今年的玉米長了那麼多的虛根,收割的時候,小樣兒又該受罪了。”
“晦氣,那走,不吃他家的。要是讓俺二叔知道了,他那個小氣鬼,還不把我吃了?走,走走!呃──,說起來,你對他們有恩,是可以吃他家的玉米的。”說完,徑自朝前走去。十七叔在後麵跟著:“我剛才說了,兔子不吃窩邊草,你看著,老子就是餓殍了,也不會到這兒掰一個玉米粒兒的,誰像你,小氣巴拉的,我向來不要人家報恩。你嫌你二叔小氣鬼,你為什麼不反過來想一想呢?你現在啃了他兩個玉米棒子,到了冬天,夠他一家子喝兩天稀飯的,這賬該不該算呢?要是你掰了他家的玉米,以後被他發現了,不心疼死才怪。”
天高太陽白,天上連半點兒雲渣兒也沒有。微風靜靜地拂著已經枯黃了的玉米葉子沙沙地發出輕響,路邊的雜草有的結穗,有的還青蔥嫩綠地蓬蓬勃勃。蜻蜓在田間飛舞著,蛐蛐已經下班了,上班的是蟈蟈,蟈蟈身大力壯,叫聲也比蛐蛐洪亮。“瞿瞿”嘈雜卻很悅耳。還有眾多的蚊子小咬,“嚶嚶”直往人的頭上臉上手上腿上撲。走了好長一段悶路,突然眼前一亮,玉米地終於走完了,眼前是一塊黃豆地。黃豆長勢很好,如今已經成熟透了,金黃色的葉子差不多已經掉光了,正翹首待割。老卅終於又沉不住氣了:“嗨,十七,你看,這黃豆,烤起來肯定香,就這裏,老子走累了,走不動了,就這裏將就將就吧。”
十七叔沉悶地說:“香,你聽,蚊子都說香,就這裏?那你就在這裏將就吧,你想好了,不要後悔。先告訴你,你自己烤自己吃,我不吃這裏的黃豆,一粒都不吃。”
老卅又是一愣:“這是為什麼?”
十七叔從容地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阿壞兒家的。”
“你怎麼知道?”
“難道你忘了?你們家裏就這麼一塊好地,你們家分家的時候,你爹出於同情,把它分給了你四叔家裏了。開春耕地的時候,你四嬸和阿壞兒在前麵拉犁,你四叔掌犁把子,可是你四嬸和阿壞兒拉得滿身大汗,犁兒卻不往前走,急得你四叔直罵人。這件事被我看見了,就跑過來掌犁,騰出你四叔也去拉犁,這才勉強把地耕完。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你想吃盡管吃,你四叔就是知道你吃了他家的黃豆,想必也不會罵你,說你是個、是個醃臢鬼、臭飛賊......”
“操,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白跑嗎?”
“呃,吉人自有天象,慢慢走,肯定能找到吃的。”十七叔雖然是個“吃千家”、“滿天星”的流浪兒,可是,並沒有被人家下眼看過。他天天在地裏轉悠,卻從來不毀壞窮苦人的一草一木。一次偶然的巧遇,在村東的水漫橋上,遇到一個拉著一車莊稼的老人,在一個坎子裏打住了。十七叔跑前跑後,終於幫助他拉出了大車。這一次的拉車提醒了十七叔,從這以後,每到夏秋大忙的時候,他每天都早早地來到水漫橋上,在那裏等著,給人家做幫手。拉莊稼的車來了,很多人家沒有牲口,遇到溝啊坎兒的,非常吃力,他一掛一掛地幫人們推車子。這座水漫橋的橋頭有一個坎,陡陡的。上下垂直的石頭路,旁邊是深不見底的淤泥河,翻進去,那可不是玩的。輕車路過還可以對付,每逢重車,要想爬上坎兒,可就困難了。不用力不行,可是用力過猛,很容易翻車。由於車子太重,萬一翻了車,常常會車毀人亡。十七叔雖然是個孩子,可是總歸有勝於無,他使勁大小是另一回事,隻要有他在,拉車的人心裏就會安定許多。好在那些大戶人家的長工,他們有心計,每逢秋收大忙季節,他們在家裏找好兩米多長,二十公分直徑的楠木,從中間下鋸,橫一刀豎一刀,一剖四塊,拿一塊帶在車上。來到水漫橋上,往陡坎兒上一放,坎兒頓時沒了,於是就減少了一分危險。這幾天他們比任何人都忙,他們的地多莊稼多呀,又收又拉,自然就忙。雖然他們的大車又大又好,鐵軲轆又結實,可是裝載的莊稼也多,走到水漫橋,心裏全都戰戰兢兢的。由於這裏是來往的必由之路,誰也躲不過這座破橋,誰不希望有一個幫手啊?長工們隨車帶著的那塊木頭,用完以後,往往都停下車來,將它搬起來帶走。十七叔見了,就說:“大叔,您可以把這塊木頭留在這兒嗎?您不用怕,我給你看管著,晚上還給您,保證萬無一失。您也方便,別人也方便。”於是,人家痛快地將木頭留給了十七叔。這樣,原來危險的路,一下子變成了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