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嗬嗬哈哈哈哈,特異功能,恐怕還有別的什麼緣由吧?十八歲的爺爺五歲的爹,是公歲還是母歲?你聽說過嘛,哎,我問問眾位,你們誰聽說過,誰見過?反正老夫沒見過。你以為你的孫子真是天造,不是人為?”長老的腦袋轉了一圈,目光繞場一周,掃視了全場的家族爺們,擠一擠他的綠豆眼,詭秘地笑了,笑的是那麼壞那麼毒那麼開懷那麼莫測高深。
廿祖爺想罵長老放屁,想說既然不是天造,為什麼你們給他取個天造的名字?可是他話到嘴邊,沒敢說出來,又咬著牙狠心地咽了回去。
事情鬧到最後,長老們竟然是鐵石心腸,他不管廿祖爺有什麼感受,始終沒有鬆一鬆手中的家法。“散席,散席走人,五歲,五歲的小小乳子竟然生了一個大頭兒子,還要拿出來顯擺,笑談!特異功能,誰見了?反正老朽活了幾十年沒見過,也沒聽說過,而且,而且曆史上也沒有過。今天,今天算是開了眼,長了見識。家族的長門長子——嫡傳長子,那是我們家族的代表,豈能讓一個有疑問的人來承繼?笑話,全都是閑扯淡!”長老沒有說雜種,隻說“有疑問的人”,這已經是留了口德,也許是廿祖爺的酒肉使然,長老給廿祖爺留了一個天大的麵子。說完,長老站起身,拂袖揚長而去。族長也抹了抹嘴巴,尾隨去了。至於家族的老少爺們,見長老他們走了,爆起了一陣笑聲,然後一本正經地喝酒吃菜,直到一醉方休,他們才不管扯淡不扯淡,有酒有肉就行。廿祖爺不甘情願地接受了現實。但是心裏總是罵天道不公。“不行,我要控告,告到家族的老祖宗的祠堂去!憑什麼不承認我的孫子?那是我嫡傳的親孫子,是我的骨血,是我兒子的親骨肉,天造的!”最後三個字是吼出來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廿祖爺似乎並沒有表白清楚。
經過廿祖爺的一番分爭,家族長子的問題,一下子擺到了長老和族長的麵前。老長子的家裏好像真的是窮了一點兒,按理,窮一點好使喚呀。退一步講,有錢的人,誰願意做這個活呀。隻是眼下的老長子,他是一根筋,又是一根撥火棍,寧折不彎。盡管如此,他們依然是好長門,看他們窮的那個樣子,小泥鰍還能翻起大浪,小河溝怎麼行得了大船?事不宜遲,推立長門長子的事項就被鄭重地提上了議事日程,長老怕夜長夢多。按理,我爹是嫡傳長孫的兒子,而且純種純姓,如假包換,窮是窮了點,可是窮,說明他單純,不都說他是軟皮鴨蛋嗎,那就讓這個軟皮鴨蛋上一回台麵看看。
既然那個三歲小爺爺的兒子不能擁有長門長子的頭衘,這個稱號無論情願不情願,就理所當然地還要落到我爹的頭上。做不做長門長子,這本來不是問題。問題是我爺爺不願意讓我爹做長門長子。我爺爺是嫡長孫,我爹是嫡長孫,將來,我也是嫡長孫,對於我們來說,這嫡長孫,意味著什麼呢?是榮耀,是財富還是負擔和羈絆?我爺爺又拾起昔日的話頭,說:“我的兒子摔死了喂狗,也不做長門長孫。我兒子的命薄,是軟皮鴨蛋,他擔當不起嫡長孫這個威名。”
爺爺是長孫,爹是長孫,我也是長孫,還帶個嫡字,如假包換。孫子還帶個長字,爺爺是孫子,爸爸是孫子,我也是孫子,祖祖輩輩都是被踩在腳下的孫子,徹頭徹尾的孫子!原來,做孫子也是可以爭的,不僅是一種榮耀,還是一種義務,更是一種諷刺,真是豈有此理。爺爺怕的,不是做不做嫡傳長孫的本身。其原因就因為當了長門長子,就立刻蛻變成長老的一條狗,不是看門的狗,是四處咬人的狗。這才是爺爺拒絕我爹承繼長門長子的真正原由,說我爹是軟皮鴨蛋,那隻是爺爺的遁詞。
首先,我爺爺是個準無產者。而且他自己就是個嫡傳承重孫,他沒有因為有了嫡長孫這個頭銜,就能夠豐衣足食。他得想方設法讓一家的老少填飽肚子、穿上衣服。爭當家族的嫡傳長孫,那是吃飽了飯的人的事,而且還要冒著當走狗的嫌疑。我爺爺為了讓家人吃飽飯,他自己常常餓著肚子。我們家的人實在不宜充當家族的門麵,因為我們家窮呀,窮得如此悲慘,怎麼可以充當家族的門麵呢?我自幼就目睹了爺爺太多的不幸。爺爺當長門長子,不僅要看長老的臉色,還要麵對整個家族陪上多少小心,張家長李家短地扯亂麻。一不小心,就得擔上多少的不是,吃力不討好呀。
我爺爺和一家人整天在惶惶不安中度日。生怕哪一天,他們會把我爹脖子上箍上一個鐵箍,硬生生地將他栓在長老戰車的後麵。
爺爺家裏本來有一畝三分地,爺爺最愛他的黑土地,就像兒子一樣的侍弄著。
我爺爺說:“黑土地是我的養老兒子。比兒子還親。”
奶奶說:“顛倒了,老鬼,黑土地是祖宗,你才是黑土地的兒子。土裏來,土裏去,黑土地才是生身父母。”
我爺爺聽了,嘿嘿一笑:“黑土地既是老子,也是養老兒子,她的胸襟廣大,能包容,而且包容一切。可是,絕不姑息你的過錯。”
我天天陪著爺爺風裏來雨裏去。爺爺犁地,我在後麵撿蟲蟲;爺爺下種,我往籽粒上撒糞;爺爺鋤草,我把爺爺鋤掉的雜草,一棵一棵揀到地頭曬太陽,薅爺爺鋤漏下來的小草;爺爺收割,我跟在爺爺的後邊揀麥穗。爺爺見了,說:“窮人的孩子沒童年,我的孫子三歲,就是大人了!”爺爺還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飾,黑土地全靠人的精心養護,千萬不能讓她剗露在風霜雨雪之下,那她就荒蕪了。”爺爺天天帶著我爹下地,為的就是不讓長老把我爹拉去當幫凶。
為此,給爺爺和一家人帶來了滅頂之災。
我們村東有一座嶺,爺爺的土地就在嶺上。遠遠望去,嶺上鬱鬱蔥蔥,充滿了生氣。黎明時分,嶺上籠罩了一層霧靄,氣象氤氳,莽莽蒼蒼,龍飛鳳舞,十分壯觀。隨著太陽緩緩升起,給霧靄灑上萬道金光,整個一座嶺,就仿佛一條躍起的巨龍。因此這座嶺,被先民們冠上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飛龍坡。
飛龍坡上的土地,雖非上等好地,就因為有了這個好聽的名字,加上它的地勢好,龍脈壯,祖祖輩輩以來,成了有錢人的必爭之地。它的身價,也被人們炒得越來越玄乎。現在,這座嶺,早已被長老先人用盡了各種方法,幾乎都被搜羅進了他們家的囊括中。前些時候,長老覺得,土地都是他自家的了,不由洋洋得意,隨即請來風水先生看了看嶺上的地氣。風水先生說,這座嶺真是一條飛龍,有富貴相,無比的珍貴。得了它,子孫昌旺,升官發財,後福無窮。可是,命小福薄的人擔當不起,貴人得了,會相得益彰。這是自古以來風水先生的一條定律。
長老隨著風水先生在嶺上轉了一圈,不無自得地告訴風水先生:“嶺上的這些土地,都是老朽的。”
風水先生仔細地端詳著地勢,突然驚呼:“咳,怎麼這兒夾著一小縷兒?”
長老聽了一驚:“什麼,哪兒夾著一小縷兒?”
“這兒,就是這兒!”風水先生手指著爺爺的黑土地說。大家一致把眼睛都集中到這兒。是啊,一片紅彤彤的高粱地,被一小縷兒金光閃閃的黃豆地攔腰斬斷。
長老手摸著慘白的胡須喃喃自語:“這,這是怎麼回事?”問來問去,才知道這地就是爺爺的。長老不無惋惜地說:“隻可惜中間夾著別人的一小縷兒,像肉裏的一根刺,刺得老朽心裏不得安寧。”
風水先生掃了一眼那塊地,問:“這塊地是什麼人家的?”
長老隨即叫來本家賬房,手指著爺爺的土地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誰家的?”
賬房顫栗著尷尬地回答:“本家一個窮鬼的!”
風水先生又掃了一眼那塊地,莫測高深地搖了搖頭。長老連忙說:“先生有話盡管說,不妨事的,隻要點破了迷津,敝人不會虧了眾位的。”
聽了長老的話,風水先生第三次鄭重其事地看了看那塊地,麵現神秘的色彩,這神秘,想必不全是土地的緣故,恐怕還夾雜著對長老口袋裏金錢的憧憬。風水先生口中喃喃地說:“這,好,我就和您明說了吧。您看,這是一條龍脈,正在蓄勢待發,即刻就要騰飛,隻是可惜呀,從這裏被攔腰斬斷,就成了一條死龍。您看,這紅紅的高粱,就是一條龍,不幸被攔腰斬斷,可惜啊可惜。恕我直言,您見過長蟲被攔腰斬斷而不死的嗎?不過還好,龍氣龍脈還在,早動手,還來得及,來得及呀。不是砍了高粱,就是割了黃豆,或者一切皆無,一片灰色,那就一切大同,沒有什麼分別了。哈哈哈哈!如果不早作打算,等陽氣散盡,就變成一條死龍,毫無用處了。說不定,還會殃及子孫!”
一句話嚇得長老心驚膽戰,麵如土色。他同時感到慶幸,覺得還是自己英明,沒有貽誤了大事。於是接二連三地依次把附近所有有點名氣的風水先生找來,為他察看風水。那些風水先生,為了從長老的兜兒裏掏出實惠,豈能不紛紛附和著長老的願望見風使舵?於是把一座普通山嶺編排得比皇帝老兒的金鑾殿還風光,比皇陵寶地還金貴。這就促使長老急切地打起了爺爺那塊地的主意。他的心中迅速地產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一定要得到它。如果不如願,哪怕臨死變成惡魔,也要把它吞到肚子裏。
爺爺的黑土地,雖不是最好的土地,可它是爺爺的命根子。爺爺愛他的黑土地,勝過他的生命。爺爺對自己地裏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它就像愛護兒子一樣把它捧在心坎兒上。甚至連地裏有幾顆流沙、黑土的秉性,都熟莫能詳。他說黑土地是他的老伴,他一輩子都癡戀著她,陪伴著她,永遠不離不棄。
很快,長老就讓人傳了話,說長老要花大價錢買爺爺的這塊地。爺爺聽了,不啻晴天霹靂。對著來人,爺爺斬釘截鐵地說:“不賣,我要仰仗它養家糊口,就是給一座金山也不賣!”
不怕你不賣,長老有長老的辦法。“哼!到時候,管叫你白白地把地契送上門來!”漸漸地,爺爺的黑土地變成了一片桑葉,恍若有兩隻大蠶,從兩邊啃噬著、蠶食著它。爺爺的那塊地,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座孤島,四周是兩丈深直上直下陡峭的深溝,裏麵儲滿了齊腰深的清水,把爺爺的土地圍得水泄不通。
長老折磨夠了爺爺,第二次派人來要挾,爺爺說:“不賣,我的地,就是被蠶蟲吃光了,也不賣,我要把我的黑土地傳給兒子,孫子!”說實話,爺爺不能沒有黑土地,黑土地是爺爺心中的天,夢中的神,是爺爺養老的兒子,傳家的寶貝。沒了這唯一的一點黑土地,就要了爺爺的命,要了一家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