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是吸血鬼,專吸窮人的血。
我爺爺的黑土地,礙著長老的眼,就像眼中釘,肉中刺,長老看著不舒服。他不能讓自己的肉裏夾著一根刺。長老有長老的辦法,他派人在圍著爺爺土地的溝底下把下麵掏空。被掏空了的牆壁被水一泡,紛紛塌落下去,不久,爺爺的土地就變成了亞油葫蘆。
有一天,我問爺爺:“爺爺,你的地為什麼像個亞油葫蘆?兩頭大,中間小?”
不料,我的話竟引出了爺爺的兩顆渾濁的老淚。他直視著彎得像月牙兒一樣的地界,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淚花,說:“因為呀,爺爺是孫子。”爺爺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爺爺的地兩頭大,說明爺爺的地多。將來這地呀,是你爹的,以後,就是你的啦。往後呀,我孫子一定能把地界弄得筆直筆直的。我的孫子一定不要當孫子。”說完,爺爺又轉過臉去擦眼睛。爺爺哭了,我用小手給爺爺擦淚,用童聲說:“爺爺乖,爺爺不哭,爺爺是好寶寶,爺爺聽話。等我長大了,給爺爺掙來很多很多的黑土地,我呀,一定不做孫子。”爺爺終於破涕為笑了:“爺爺不哭,爺爺是風淚眼。還是我孫子有本事,爺爺等著,等著我孫子將來給家裏掙來很多很多的黑土地。那,我孫子要掙多少土地呢?”
“一千,一千畝。爺爺,夠嗎?”
“啊,一千畝?”
“不夠?我再多掙,再掙二百。”
“好,我孫子有能耐,有出息,再掙二百。有我孫子的這句話,爺爺的心裏就滿足了。”爺爺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得那麼燦爛。
那兩隻大蠶,依然沒白沒夜地蠶食著爺爺的黑土地。“嗑哧、嗑哧”,每倒一次茬,每耕一次地,爺爺的地就要被啃去一大縷兒。黑土地慢慢地塌陷,大蠶啃噬了爺爺的黑土地,吸光了爺爺的血。爺爺的黑土地漸漸地變成了兩隻大螞蚱,中間栓著一條黑線。那地界,變成了兩把鋒利的大砍刀,緊緊地架在爺爺的脖子上。
爺爺望著眼前的情形,無奈得向天長歎。爺爺的土地,四周全是長老的土地,他在他自己的土地上,甭說是挖溝,就是造一座城,還不是跟過家家一樣?
長老第三次派人來。爺爺說:“哪怕隻剩下一座墳墓,就算是孤島,我也不賣!等我死了,我還要將一把老骨頭埋在黑土裏。這是我的歸宿,死了,我也要陪著它。”我告訴爺爺:“爺爺,找族長告他!”爺爺苦笑著說:“乖孫兒說傻話哪,族長也得聽長老的!”
長老神通廣大,手眼通天。隻有長老才是我們家族的象征。長老聽說爺爺要把那塊地留著,將來死了,骨頭要埋在那裏。他真的猴急起來,長老的如意算盤,又在心中撥動,一腔禍水瞬時向爺爺的頭上潑去。
長老的所作所為,頗讓姨太太們不解,問:“真是土掉牙的小家子氣,不就一點點破地嗎,你那些爛土地無邊無界,還稀罕它,跟一個窮鬼,有什麼好爭的,至於嗎,小家子氣,你就不能大方一點?”
長老震怒了:“什麼,‘一點點破地’?你知道那是什麼土地嗎?不在於地好不好,在於它所占的位置。這可是方圓幾十裏找不到的一等一的好地,它通著龍脈!必要的時候,我願意拿一座金山來換下它。這塊地,要埋,隻能埋老夫的骨頭,憑什麼讓窮鬼埋進去?這是一塊坐山望水、龍脈通泰、福蔭子孫的寶地。窮鬼怎麼可以擔當得起?那會折子孫的福壽的,真是異想天開!這塊地裏埋上祖墳,必蔭及子孫,做官,則王侯將相;為民,則子孫昌旺,富貴及天。我已經找了無數的風水先生看過,沒有一個不說這是一等一的寶地。寶地,懂嗎?這塊地,如若老朽不占,早晚也會被外姓別人占嘍。與其讓別人占去,比眼中釘還不自在,倒不如攥在自己的手心裏,那是千年萬年的基業。窮賣兒女富造墳,肉爛在自家的鍋裏,不能填活了外姓人。告訴你,我一定要先下手為強,在那裏造墳,將來不僅埋我的白骨,就連你們,你們也要在那裏永駐。告訴你們,得不到它,我死不瞑目!如若在別的什麼地方,敝人不敢奢望,可是在這裏,我,不甘心被別人占有它!你們說小氣,什麼叫大方?老朽已經夠大方的了。鄙人原意拿出錢來買他的土地,那是便宜他了。哼,你們看著好了,到時候管叫他自己乖乖地把地契給我捧過來!”
姨太太們聽了長老的一番言論,都偷偷地撇撇嘴,心裏話,子孫,你也佩有子孫?臥在床上的四姨太嘖嘖地說:“那是巧取豪奪,積點陰德吧!老娘不在那裏永駐。”
“**養的,巧取豪奪?你以為家裏的那些土地,都會自己乖乖地朝自家聚攏的?告訴你,不僅靠智慧錢財還得加一點手段!”其實四姨太的出身雖然苦了點,可是,在長老的家裏,隻有她才配得上“正當人家”這幾個字眼。除了她,別的人恐怕都要與“**養的”多少有點兒瓜葛。可是就這麼一個正當人家的女兒,也因為不願意在這樣的人家過活,多次逃跑,被長老捉回來,打斷了雙腿,還挑斷了她的腳筋,永遠不能行走。
自從爺爺宣布,不讓兒子做嫡傳長孫,聽到這個消息,長老突然大腿一拍,心裏一陣激動,立即想出了一條毒計。就在他們喝了那位小爺爺的喜酒之後不久,長老就假裝不明就裏,要擇日讓我爹做家族的嫡長孫──長門長子,以防夜長夢多。
那一天,長老和族長一起出現在爺爺的門前。我爺爺仍然正告族長和長老:“我兒子不做長門長子,請長老另選他人。”爺爺底氣十足,黑土地都保不住了,做什麼嫡長孫?狗屁的長門長子,爺爺不做,也不讓我爹做。爺爺說,我們是樹杈上掉下來的,是黑土地裏蹦出來的野種,我們沒有家族,也沒有祖宗。
爺爺這是引火燒身。
又過了一天,族長、長老酒足飯飽,像兩具墓地裏鑽出來的僵屍,出現在爺爺的家門口。長老身穿長袍馬褂,頭戴一頂橫切的黑緞子瓜殼帽子,今天帽頂上的那一粒藍寶石頂子,少說也值一萬個大洋。腳下是一雙黑緞布鞋。長老是爺爺的死對頭,也是族長的幕後指揮,其實,族長是名副其實的傀儡,長老的花架子,凡事都得聽長老的擺布。長老手裏捧著祖宗留下的家法,嚴格地說來,那就是一本老宣紙寫著黑字的簿本。它可是架在家族所有人脖子上的絞索。這是長老的傳家之寶,是他的命根子,靠著它,聚斂了無以計數的錢財。長老煞有介事的亮亮公鴨嗓子,做作、用力地將用毛筆書寫在宣紙上的家法翻動得唰、唰地響。許久,才鄭重其事地麵向爺爺,搖晃著幹癟的、墜著一根花白細辮子的腦袋鄭重其事地振振有詞:“老朽有一句忠言要告訴老長門,你是家族的承重孫,幾十年了,不是也做得很好嗎?你,你你為什麼給兒子選擇了這步棋呢?你這不是給我們出了一道難題嗎?你著實讓老朽們為難,嫡長孫難道是可以誰想當就當,誰不想當就不當的嗎?不才在這裏勸老長門一句,還是以家族為重,來不得半點兒戲,半點兒戲。”
一頭特大號的綠頭蠅在長老陰沉的臉上撞了一下,並在鼻梁上留下了一灘汙穢,倉皇地逃走了。長老遲鈍、滯後地揮起大巴掌,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然後在臉上順勢抹了一把,汙穢被均勻地塗抹在他的臉龐和手掌上。
“實話告訴你們,你們的主意不是好主意,在家族來說,這是屬於叛逆,叛逆,懂嗎?要逐出家門的,逐出家門,懂嗎?家裏沒有了老大,老二才能充當老大,不然,不然,怎麼可以有兩個老大?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絕不想使用家法,你懂嗎!可是,不然,你告訴老朽,還能找出什麼更好的辦法嗎?古語說得好啊,‘打死兒子招女婿’,試想,誰家有兒子幹嘛還要去招一個女婿回來呢?多此一舉。話說回來,祖宗定下了家法,就是以防萬一的。嚴格地說,你們這是背叛家族、褻瀆祖宗家法的尊嚴。按理,應當立即逐出家園。這逐出家園的子孫,隻要我的指頭動一動,你們的名字,立馬就從族譜中刪除。從此,你們就將永遠從這個家族中銷聲匿跡了,懂嗎?不過我們這些老古董,不比你們小孩子玩過家家的遊戲,心慈手軟、心慈手軟呐!懂嗎?”
長老抬頭睃了一眼他的同伴,又繼續口中的話題,“我們把事情顛倒過來,又顛倒過去,掰了又掰地思忖著、考量著,就是下不了這個狠心,懂嗎?覺得還是以仁德為懷,仁德為懷呀。你們與眾不同,是家族代代相傳的嫡長子,家族的主心骨,還當從寬處理為宜。不過,這就要看你們的姿態了,一切的主動權全都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中。隻要你們願意悔改,收回你們的成命,老朽保證從輕、從寬處理。如果這樣,事情就簡單了,你們隻要向祖宗、向全家族謝罪,就這麼簡單,懂嗎?這樣,咱們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族中父老,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呀!如果你們執意一條道走到黑,那就,那就隻有一個辦法,——逐出家門,懂嗎?”
說著,長老的右手一揮,做一個出走的姿勢。他板起鐵麵孔,“現在看來,反正你們已經是一無所有,一無掛慮!把你們逐出家門,就等於是死刑犯遇到了大赦,得到了新生,從而愉快地遠走高飛,沒有任何羈絆了。外麵也許是另一番新天地,樹挪死,人挪活嘛,沒準,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腰纏萬萬貫,土地千千頃的大財主,就會出現在人們的麵前,說不定,在一個未知的新地方,一個新的家族誕生了,說不定,你們就是這個新家族的始祖。如果這樣,也是家族的榮幸嘛。我說大侄兒,如今的這一步,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如果我們不按祖宗的家法辦事,那將來我們何以服人?”
族長附和著長老哼哼哈哈:“是啊是啊,我們也是沒有法子呀。那不是,祖宗的家法,任何人都無法違抗嘛。如果你們成立了新的家族,沒準,你們幹脆廢了這些家法,什麼撈什子,老朽也不喜歡。”他們都拉出一副笑著的哭喪臉,顯得無奈、無辜的樣子——隻有我爺爺,那是真正的罪人,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族長、長老他們都是慈眉善目、心胸開闊得像如來一般的家族的聖人。
族長拾起長老的話尾巴,吞吞吐吐地把話在喉嚨裏嗚嚕著實在沒有新意:“沒辦法,沒辦法呀老長門!老祖宗訂的家法,祖宗!都是有根有據、有板有眼的。國有必定之法,家存必行之規,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一字千斤,誰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呀!就這些家法,它就是一條紅線,你不去觸碰它,它與你無涉,你若觸犯了它,你就寸步難行。真的!”族長兩手一攤,做出無奈而又無能為力的樣子,臨了,還沒忘記一聲拖得長長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