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滴血的地界,血與淚並流(3 / 3)

事情鬧大了!

我爺爺卻耍起了倔脾氣:“走就走,大路朝天,一人半邊,扛著兩條腿,還會找不到路走?我不信,長老他能跟在我的屁股後麵挖溝?窮人在哪兒都是幹巴光棍一條,大不了,討著吃!反正無論管誰叫爺爺,我們都是孫子。”

氣歸氣,事情沒有那麼容易。全家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穿,還拖著病人,逐出家門,到哪兒落腳,到哪兒存身?我奶奶涕淚交流,幾乎要給長老跪下了,雙手捂著嘴巴,不敢哭出聲來。她作了多少揖,賠了多少小心,向他們說:“族長、長老,你們都是我們的祖宗,都是再造父母,你們滿腔裏裝滿了菩薩的心肝肚腸。老祖宗宰相肚裏能撐大輪船,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看我這張老臉,也得可憐可憐我們這一家的老老小小。您可不能讓他們餓殍路邊哪,要是在您的麵前走上死路,傷天害理,天理不容哇!您就高抬貴手,通融通融,啊,通融通融,給我們一條活路吧!要怪,您就怪我老婆子,都是我老婆子沒有家規,冒犯了老祖宗,您就砍下我的頭,喂狗祭祖都行。饒了他們無辜的老老小小吧。您做了這樁好事,功德無量啊。過了這一劫,我一輩子天天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老祖宗您老人家長命百歲!天哪,你怎麼不睜眼哪?……”任何人都沒有理解奶奶的一番苦心。奶奶的心碎了,奶奶的淚幹了,她絕望地癱倒在長老的腳下。有人說,你不是天天都在吃齋嘛,什麼時候見過葷腥?

長老看到奶奶傷心的樣子,心裏突然有了“主意”。“還是侄兒媳婦有見識,我放開來給你們說吧,”長老攤開了鷹爪子一般毛絨絨的一雙老肉手,“侄兒媳婦——他嫂子,你看,手心手背都是肉,大拇指是肉,小手指雖然小,它自然也是身上的一塊肉哇。十個指頭連著心,咬哪一個都疼,嗯,都疼。可是該咬的,那不是沒有辦法嘛,再疼也得咬哇。不能,不是不能沒了法度嘛?法度呀——嗯,法度。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任你們自己選。老天它就是真的睜了眼,它也得這樣做不是嘛。如果選擇第一條路呢,海闊天空,人各有誌,不可強勉。你們選一個日子,老朽出錢,置辦一桌酒席,我們大家送送,‘不看僧麵看佛麵’,這也體現我們家族對子孫的關懷。大家爺們一場,不能傷了和氣。你們一定要記得,雖然是逐出家門的子孫,就是走了千裏萬裏遠,出了省,出了國,這裏不是仍然有你們的根嘛。無論怎麼說,還有祖宗的遺骨埋在這片黑土裏嘛——走遍天下也不能忘本。這是第一條路。如果你們萬一回心轉意,願走第二條路呢,那好辦,老朽、老朽們是巴不得的。家族的子孫,總要給一條出路嘛。這一條處置最輕——我們一定要選擇一條最輕的法規,最輕的辦法來處理。你們隻消給祖宗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打醮,放焰口,秉求祖宗原宥;至於這活人嘛,那就好說嘍,盡量簡單一點算啦,不是老朽和稀泥,為了本家子孫,這稀泥嘛該和還得和,老朽顧不得要得罪祖宗啦。咱們就簡單一點,唱七天大戲,讓全家族老少窮爺們開開眼界,再讓全家族的老少叨擾一頓酒席吧!這樣一來,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整個家族都皆大歡喜了,我琢磨著,家族的任何人,他哪一個也說不出二樣的話來。這樣子一來,事情也就像一張紙輕輕地掀過去了,我包管家族的任何人都不敢說出一個‘不’字來。就是有天大的責任,我想,我想,老天塌不下來,就是真的塌下來了,老朽保證,老夫一人頂著,絕不會擦著你們任何人的汗毛。”長老的聲音漸漸洪亮起來,簡直慷慨激揚,唾沫星子也隨著噴薄而出了。他的大口仿佛還留了一點德,沒有說讓爺爺款待家族所有的人,而是男丁。

“至於,至於祖宗嘛,祖宗泉下有知,定會原宥的。不過,所有這些,都是老朽的主張,家族的同仁能不能通過,還有待商量。我想他們都會通情達理的。”他舉起手中的宣紙本本,“呐,這都是家法上麵記載的,有根有據,有板有眼!如果老朽違背了家法,也要受到懲罰。對,到那時,老夫甘願受罰。老夫已經把所有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何去何從,還有待你們自己選擇,鄙人悉聽尊便。我這裏自作主張,得罪了祖宗不說,弄不好,連家族的老老少少都給得罪了。真是罪過,罪過啊。”說罷,長老攤了攤手。這手勢意味深長,仿佛這就是他所有的辦法,除此以外,他也無能為力、愛莫能助了。

長老以為我爺爺是什麼財主大亨,該狠狠地敲一竹杠,怎麼可以輕輕地的放過呢?他是啞子撚佛珠,肚子裏有數。他的一席話,把爺爺、奶奶嚇得半死。爺爺一下子病倒了,三天沒有起床。擺在爺爺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帶著一家人遠走高飛,做一個永無歸途、流落天涯的孤雁。這怎麼行呢,這裏有我們的根,怎麼能沒了根呢?可是,爺爺除了兩條腿、一雙手就一無所有,哪裏是歸宿?另一條路是給祖宗打醮,請族人看戲喝酒。皇天,這要多少洋錢?爺爺奶奶急得一籌莫展,打醮放焰口,爺爺依然得落個一無所有、無路可走的下場。

姥姥聽到了消息,讓人把長老和族長他們請到了家中,打酒買肉,小心款待。姥姥賠上了錢財賠酒菜,賠了酒菜賠小心,說了多少好話,終於使長老們良心發現。酒肉過後,他們居然同意對爺爺減輕處罰,隻做七天水陸道場。長老大手一揮,像指揮千軍萬馬:“七天水陸道場,還有放焰口,不能再少了,一定要安撫祖宗的在天之靈,求祖宗寬宥,這怠慢不得,萬萬不能少。至於款待家族的酒席,就改為家族所有十八歲以上的男丁吧。唉!……”一聲喟歎,包含了多少委屈。由於姥姥的酒肉使然,長老們真的做到了“仁至義盡”。

爺爺花錢,道場卻設在長老家的車馬院子裏辦事。

和尚來了,道士來了,音樂響起來了:吃飽喝足的和尚道士們,“嘟”率先吹起了嗩呐,敲起木魚。緊接著,法鑼法鼓鐃鈸絲竹十八般樂器,一齊奏響,場麵立即紛亂起來。和尚念經,道士念咒;爺爺在靡靡的樂聲中祈求上蒼、祈求祖宗寬宥,寬宥他天大的罪愆。爺爺的心境是那樣的虔誠。大戲同時開場,一時間開道場放焰口不亦樂乎。爺爺家裏沒有死人就請和尚道士辦道場,這是家族和村莊前所未有的一道奇聞。這是村子裏幾十年不見的盛事,讓人大開了眼界。不料,很多的事情都出乎長老所料。大戲開場的時候,戲場上稀稀落落,偌大的村莊,卻沒有幾個人來聽戲。隻有長老坐在最前排,陪著眾姨太興衝衝誌得意滿地(除了四姨太)享受著人間難遇天上少有的快樂。長老突然前後左右上心地瞅了幾十遍,除了幾個在場子中央嬉戲著的半大孩子,和幾個不認識麵孔看稀奇的外村人,少見稍蘊事理的明白人。戲台上歡天喜地,紛紛攘攘、場地上空空落落——招待家族的戲變成了長老的家戲。長老覺得沒趣,“哼,不識抬舉,免費的大戲不看,鄉巴佬!”大戲隻唱了一天,就偃旗息鼓了。站在院牆邊上圍觀道場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不擰緊了眉頭竊竊私語:“老狗日的老不死的,太缺德了,做的太絕了——就為了一畝三分黑土地,讓人傾家蕩產,嘖嘖嘖!”

“是呀,家有良田千頃,人家巴掌大的一塊地,真的就成了眼中釘?”

“哦,嘖嘖,心狠手辣,為了一畝三分地,讓人走投無路,要遭天譴,遭報應的!”

“已經報應了,你瞧,妻妾滿門,就是沒人有能耐給他養出一男半女……”

“不得好死!”

……

各種閑言碎語在長老的耳邊回蕩,直往他的耳朵裏灌。也許,仿佛長老沒有聽到,或者聽到了也在裝憨賣傻。

我爺爺的一畝三分地,要在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裏,刨出一家老小一年的嚼口,本來就難。現在,我爺爺沒有死,他的一把老骨頭沒有能夠如願地埋進那塊黑土地,土地卻保不住了,最終還是讓長老霸占去了。那地界,凝結了爺爺的多少心血。

“土地啊,土地!”爺爺的心死了。“天大地大,為什麼沒有我的存身之地?”一場淒風苦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七天七夜,人們說老天有靈,為爺爺的不幸流淚。

辦完了七天水陸道場,爺爺的黑土地,就立刻劃到了長老的名下——我爺爺打醮、放焰口、唱戲,花了錢,沒辦法,親自甘心情願地將地契捧給了長老。

長老麵無愧色洋洋自得地說:“我說老長門,這地,說實在的,老朽現在不想要也不行,你那個命壓不住它,擔不起它。你信不信,土地也有靈,你的命裏就不該有這麼一塊地。老朽現在真的不想要,不想。其實,其實,你看,我的土地還少嗎?我的千頃牌子早就扛起來了,還在乎這一點?我真的不在乎那一點點破地——值不得腥腥手。可是,你們不是也難嘛,為了你們……唉,實在也是沒辦法呀!誰叫敝人是‘老不死的’呢?誰叫我們是一家呢?一筆寫不出兩個姓氏來,五百,五百年前是一家,以後還是。總得讓你們,你們有活路呀!沒辦法,真是,真是沒辦法!我看透了,老長門的手裏養不了這塊地。與其有朝一日被兩姓旁人霸了去,倒不如……肉爛在鍋裏嘛,我們是一家人!三一三十一,這塊地,市價也就值五個大洋,況且,你那地,哪裏還是地呀,就兩頭還有幾粒黑土星子,中間,那中間,不是我說的……,其實我就買了一條地界,不值什麼的。哦,我看你們也實在拿不出什麼錢來。咳!老朽豁出去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事情辦完了,結下賬來,虧空的,我給你先墊上,肯定虧,虧定了。帳嘛,記著,按個手印就行,利息,利息嘛,老朽不會給你按最高的算。將來有了錢,再還也不遲。你看,你看,怎麼說也是老朽吃虧,其實還是等於老朽給你辦了大事,辦大事嘛!”長老又吃了一個大虧,大大的虧。長老的大度著實讓爺爺感激涕零。

等到我爺爺帶著我爹,請家族男丁喝酒的時候,竟沒有一個人前來坐席。甚至有幾家人含著淚,悄悄地塞給我爹一個個小布包。我爹回家打開一看,裏麵包的是錢,有幾包還包著亮得晃眼的袁大頭。

長老們大概也覺得,他們辦的事情並不那麼光彩,所以全都沒有赴宴。盡管如此,我爺爺不僅一無所有,還欠下了長老那麼多冤枉債。

爺爺呢,麵前一片漆黑,隻剩下,隻剩下,爺爺的麵前仍然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