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大事,算清賬,爺爺的土地沒有了,得來的,卻是長老寫就的一張欠條。其實,隻是這裏給爺爺的脖子上套的一條枷鎖,永遠卡在爺爺的脖子上。
我們沒有土地了,我就沒有事可幹了。沒事了,就跟著十七叔瞎混,滿天下的瘋。今天我跟著十七叔學了一首童謠。我覺得這首童謠又淒慘又好玩,所以就纏著十七叔教我。於是十七叔一遍遍教我背誦,終於背下來了,回家就興衝衝地背給媽媽聽,“俺媽,十七叔真沒譜,教了我一首童謠,怪淒慘的,我唱給你聽。”說著就念:“東杠(虹)風,西杠(虹)雨,南杠(虹)北杠(虹)賣兒女。賣到東,賣到西,賣出的兒郎不如雞。爹也泣,娘也泣,拿根繩子去尋死。”念完童謠我又說:“您看十七叔有沒有譜,他竟教了這樣一首不通情理的童謠給我聽。”
媽媽“咳!”了一聲,喃喃地說:“十七真沒譜,賣什麼孩子呢?而且十年八年也見不到南杠北杠。”
我聽出媽媽完全領會錯了我的意思,連忙分辨:“不,俺媽,不是那麼說,按理,沒有南杠北杠也有人賣兒女。你說,有孩子賣總比沒有孩子賣強呀對不對?俺媽,你看,我們家裏除了孩子,還有什麼可賣的呢?除了一棵老榆樹,再也沒有東西了。聽說莊上昨天又有人家賣了一個孩子。十七叔說賣出的孩子不如雞,孩子賣出去了,怎麼會不如雞呢,他不是沒譜嗎?賣出去一個孩子,就找到了一條生路,總比餓死了喂狗強呀。還有,我說那是杠(虹),他偏說是絳,明明是杠嘛,他偏偏不信,您說氣人不氣人?”
“咳!”媽媽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然後忖道:“快別瞎說,小孩子家懂什麼?”
媽媽的話真是費猜疑,我怎麼不懂?於是著急地辯解:“我怎麼不懂,有錢人家拿著自家的錢,把別人家的孩子買了去,難道真的會把買來的孩子當雞狗來養活嗎?而且就是養雞,他們也沒忘了會撒一把糧食給它。保證餓不死,比斷了頓餓死了喂狗強多了。”
“十七叔怎麼說的?”
“他說‘孩子賣到人家要打就打,要罵就罵,這個孩子的命運還不如一隻雞。’”我學著十七叔的聲調把十七叔的話又說了一遍。
“十七說得也對。”
“就不對。那有錢人家肯花錢買孩子,就說明他喜歡孩子,再不然,也是他需要孩子。就算孩子不是他自己生的,不心疼孩子,難道不心疼他的錢嗎?他要心疼他的錢,就該珍惜孩子才對,幹嘛‘想打就打,要罵就罵’呢?如果他不珍惜孩子,幹嘛要花錢把他買回來呢?他不是白白地糟踐了他的錢了嗎?您說,十七叔不是瞎扯嗎?”
“你懂什麼,誰家肯賣孩子?不是自己生的養的孩子,誰願意疼他?就因為人家心疼花出去的錢,才拿孩子做出氣筒,無緣無故地打孩子,誰把買來的孩子當人看哪?快別瞎說。”
“媽——那是為什麼呀?賣孩子有什麼錯?其實,賣孩子本身不是也沒什麼錯嗎?孩子賣出去了,他就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大人也有了活路,不是挺好的嗎?總比餓死了喂狗強。”我有點生氣了,媽媽怎麼那麼不通人情,總是把人看得那麼卑鄙齷齪,好像人人都是長老。聽了我的話,媽媽又輕輕地歎息一聲。
這些天,我爺爺沒了土地,沒了糧食,正在一籌莫展。爺爺老了。爺爺陷進了無法自拔的泥沼。他眼睛紅紅的,心也灰了,就連走路也踏不出聲音來了,我們正在為沒了吃的發愁。
我躺在媽媽身邊,小小的心在不停地折騰著:怎麼就沒有人來買我呢,要是有人肯買我,爺爺奶奶和我爹我媽他們不是就有飯吃了嘛……
時間過得真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門外有一個人影在晃動。原來是一個胖胖而又體麵的老頭若無其事地在我家的破草房前踱步。媽媽說他是長老。真是讓人不解,長老這麼金貴的人,怎麼會屈尊出現在這個窮地方呢?隻見長老一改往日矜持的氣派,臉上堆滿了笑容,仿佛一不小心,那笑容就會從鼻子兩邊的褶子裏滑落下來。爺爺見長老駕到,慌忙出迎。
長老見了爺爺,這個向來頤指氣使慣了的大財主,今天卻突然破天荒地吞吞吐吐沒了氣度。半天才客氣地說:“老,老長門,好久沒見,一向可好?吃飯了沒有?”然後不等爺爺回答,又向鍋棚裏瞥了一眼,故作震驚地指著鍋棚:“呃喲喲,你看,冷鍋冷灶的,準是又沒動火。不是老朽埋怨你,天寒地凍,這一家老小的,你怎麼就忍心讓大人孩子的一起挨餓呢?你那話真就比金子還要金貴?幹嘛就不能吱一聲?你知道,老朽那裏別的沒有,有的就是糧食,成倉著檁。我說你呀,什麼事情都要等著別人替你想著。就連吃飯這麼簡單的事情,也吞吞吐吐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是一家人呀。”
這話從長老的嘴裏說出來,在爺爺聽來,仿佛是開天辟地第一次,這麼客氣的話兒,怎麼會從長老嘴裏崩出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是他的心腸變了,還是狐狸給雞拜年?爺爺受寵若驚。可是這讓我很傷心,爺爺沒動鍋灶,怎麼是他的錯?我想不通。爺爺慌忙不假思索地說:“飯?老祖宗,不瞞您說,家裏已經斷頓了,沒、沒東西下鍋了!老祖宗您千萬別見怪,窮人家裏揭不開鍋那是常事,沒什麼,真的。如今我所有的家底就是院子裏這棵老榆樹了,別的我一無所有。可是我猶豫了再猶豫,我不能剝它的皮,我下不了手哇,這是老祖宗留給我的唯一的財產了。到了我的手裏,如果我把它的皮給剝了,我還是人嗎?將來我怎麼有臉麵去見我的祖宗?我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哦,我說老祖宗,我看您怎麼有點兒像走錯了道哇?太、太……咦,您的嘴裏說出這麼動人的話來,不吃糧食也高興。真的!不過,您的糧食,那是我、我能輕易吃得到的嗎?”
“哎呀呀,怎麼會是這個樣子?阿三,快,回去讓人送二百斤麥子來,要上等的,給老長門他們救救眼下之急!”長老的慷慨,前所未有。他對跟來的家丁阿三發號施令。我躲在媽媽的被窩裏,兩隻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長老,心裏想,長老祖爺爺這個人蠻好。我就想不通,大人們為什麼這樣怕他、恨他呢?長老他們家裏那麼有錢,我們家為什麼這麼窮?他們家有那麼多的土地,我們家為什麼連地毛都沒有?難道真是爺爺他們愚蠢?哼!愚蠢也蠢出了沿兒,連飯都吃不上。我在十六叔家裏看過了,十六叔家裏還有山芋秧子磨成的粉做稀糊糊喝,我們家裏沒有。長老能想到我們,還給麥子吃,給了還不敢要,真想不通。他怎麼會這樣好呢,這是他的本性,一直這樣?我的心裏頓時覺得他是那樣可愛。
我爺爺聽了長老的話,像是被馬蜂蟄了屁股,不停地顫抖著,連忙拒絕:“不不不,阿三你快回來,老祖宗,晚輩再也吃不起您的麥子了,謝天謝地,您看,我身上的血已經被榨幹了,說不定哪天不知不覺地就倒下了。我再也榨不出什麼汁水來了,要榨,就全是骨頭渣滓了。老祖宗,我們真的償還不起,不能再吃了!請老祖宗發發慈悲,您就饒了晚輩吧,千萬不要再借糧食給我們!求求您,饒了晚輩一家吧——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大仁大量,能活一百歲。您比那彌勒佛還慈悲,您無事不到我這破草房,有什麼事情隻管說,我張著耳朵聽著呢。”爺爺聽了長老的話,驚慌失措,不停地顫抖著。看得出,爺爺的心裏忍受著多麼大的煎熬。我想,長老原來是這樣一個會體貼人的老頭,不禁從心底又升起了一絲敬畏,對他增添了無限的好感。
“哈哈嗬嗬嗬嗬......”長老突然暴發出駭人的笑聲,仿佛是陰森的墳地裏刮出來的陰風,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爺爺聽了,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老長門想到哪裏去了?老夫這是白送給你們的,我的糧食不要你還!甭擔心,啊,我送你的糧食是沒有代價沒有附加條件的。以後有什麼困難,盡管告訴我,誰叫我們是一家人呢?甭說五百年前是一家,眼下我們仍然是一家呀!一筆寫不出兩個姓氏,五百年後依然還是一家。一家人就要互相提攜,以後家裏有什麼困難,隻管找我,老朽包了!”長老的慷慨陳詞聽起來似一首歌,生動悅耳。我的心裏也產生了疑問,長老白送糧食給我們,這是怎麼了?他給我們雪中送炭,菩薩天天蹲在神龕裏,卻什麼忙也幫不上,長老真比菩薩還好。我爺爺為什麼這樣怕他?
捧著主人屁股搖摜了的阿三,連忙附和著長老:“對,大丈夫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老爺是大善人,你們是知道的,來的路上就說了,以後你們家裏的事,他全管
狗改不了吃屎,我爺爺不相信惡魔會立地成佛。說:“老祖宗,您的菩薩心腸我早就領教過了,太好了,有您這句話,就夠我高興一輩子,晚輩這裏謝謝您了。告訴您,我的骨頭早就被榨幹了,再也擠不出汁水來了。老祖宗要是有事,您就直說,我這死腦筋可解不開您的彎彎繞。要是沒事,就請打道回府,恕不相送。”說著,連連向長老抱拳。
不料長老依然皮笑肉不笑,虔誠地說:“痛快,痛快!哪裏的話,老朽沒事,沒事!閑來無事,拜望、拜望,好,告辭,告辭!”
長老顧自地走了,爺爺並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像一陣風刮得無影無蹤,連在耳邊停留一下都沒有。過了一會兒,爺爺一轉身,也默默地走了。我猜,爺爺一定是借糧去了。可是,到哪裏能借到糧食呢?有糧食的人家,都是財主,那是要付利息的;沒糧食的人家,都和我們一樣,自己都揭不開鍋了,哪裏還有糧食借給爺爺?爺爺剛走,阿三果真帶著人,拉了幾袋麥子來,不容分說地搬到我家的茅棚裏。奶奶抓著阿三的手,親切地問:“阿三,好孩子,告訴我,長老家裏出了什麼事?他送糧食給我們,是什麼意思?你盡管告訴我老太婆,也好讓我放心。要不然,我們可不敢吃長老的麥子。”
不料阿三堅稱:“沒事,老爺說沒什麼事求你們。他說這糧食是白送給你們吃的。他家真的沒事,真的!隻是,隻是,小公子有點兒,有點兒——災殃!”說著就急匆匆地跑遠了。我真讓長老的舉動給弄糊塗了,他真是個好人,天底下少有的大好人。他真的會送糧食給我們,這不是雪中送炭嗎,不是比神仙還好嗎?如果人們都能像他那樣長著一顆火熱的心,那該多好!小公子,小公子有什麼災殃?小公子是他們家裏的獨生嬌苗苗呀,他會有什麼災殃?奶奶又替長老憂慮起他的兒子了,不停地為他念阿彌陀佛。長老家裏的這個小公子,就是十七叔在土地廟裏藏貓貓時說的小少爺。
奶奶和我爹大眼瞪著小眼地看著白花花的麥子不出一言,躺在地鋪上的媽媽更是兩隻眼睛一眨不眨直瞪瞪地盯著那幾袋麥子,仿佛想從麥子裏讀出些許真知章來。餓得兩眼昏花,眼前突然出現這麼多的麥子,再由此幻化出一碗又一碗的麥麵糊糊。這麼多的麥子,還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見了這麼多的麥子,小肚子裏不由得“咕咕”地叫得更凶、更響了。趁著大人不注意,我掏空了衣兜,來到裝麥子口袋旁,解開紮繩,我直愣愣地看著長老家的麥子,這,這哪是麥子呀,一半是沙土,一半是糠麩蟲眼,不由皺了皺眉。哼,管他呢,能吃就行。我偷偷地裝了滿滿兩布兜麥子,匆匆地跑到十六叔家裏,十六嬸接過麥子,也不問麥子是哪裏來的,急忙幫我淘洗幹淨,放進石臼裏,忙裏忙外地幫我把麥子舂得粉碎,然後裝進她家的大黑碗裏,讓我捧回了家。
有了麥子,我的心裏別提有多麼高興了,此時的小肚子仿佛也安穩、消停了不少。怕大人發現了會壞我的好事,我輕輕地潛到鍋棚裏,學著奶奶的樣子,把大黑碗放在鍋台上,將鍋裏添滿了清水,然後抱柴燒火。無奈三歲的我,拿起冷冰冰地火鐮、火石和火刀,卻怎麼也蹭不出火花來。急得我大冷的天,額頭上直冒汗。我的這些小伎倆瞞不了奶奶的眼睛和耳朵。奶奶見我偷偷地裝走了麥子,半天不見我的蹤影,心裏正在狐疑,忽然聽到鍋棚裏有了動靜。不放心,悄悄地出來看個究竟。她看到我正在像模像樣地打火,不由得笑出聲來:“我的小祖宗,小人精也會做飯,我老婆子就享清福嘍!”說著,從我手裏奪過火刀、火石和火繩,三兩下打著了火,才把麥麵做成了稀糊糊。
奶奶端來粗瓷碗,首先盛了一碗給躺在床上的媽媽,然後盛了一碗給我,還給我爹盛了一碗。這時,奶奶看了看鍋裏,又望了望我,把剩下的兩個碗,又重新放到了石台上。看了這個情形,我放下飯碗,端起從十六叔家裏端來的空碗,跑到鍋棚裏,盛了滿滿大半碗稀粥,顫顫巍巍地端到奶奶的麵前。我看到她的眼裏溢滿了淚水。我輕輕地用凍僵了的小手給奶奶擦拭著:
“俺奶,鍋裏還多著呢,夠爺爺喝的了,這碗是你的。”奶奶輕輕地接過飯碗,假裝喝了一口,慈祥地說:“乖孫兒,奶奶不餓。你人小,正長身子,多喝一點,啊,奶奶沒關係!”說著,把碗裏的稀飯,往我的碗裏倒了一小半。我幹脆推開飯碗,挺起肚子,像模像樣地往小肚子上一拍:
“奶奶,我吃飽了,您看,再喝就撐了,奶奶你喝,奶奶乖,奶奶聽話!”
不料奶奶卻說:“你喝飽了,不喝就倒回鍋裏,留著給爺爺喝!”
這時,俺爹和俺媽也看不下去了,一齊勸奶奶:“俺媽,這是孩子的意思,您就喝一碗吧。”
正在這時,爺爺沒借到糧食,空著雙手,腳步沉重地從外麵回來。奶奶見了,連忙端起大黑碗,將鍋裏剩下的稀飯,全部盛了出來。她小心翼翼地端到爺爺麵前:“就這麼一點點,給,喝了吧,禦禦寒!”我也說:“俺爺喝,俺爺冷,喝了就不冷了,俺爺乖,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