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看了看奶奶手中的飯碗不由大驚失色:“哪來的?”接著又掃了一眼地上的麥子,心裏全都明白了。
奶奶明白爺爺的心思,仍催著說:“偷的,你管得了那麼多?快喝!”說著,她又把飯碗向爺爺的麵前送去。爺爺一抬手,把飯碗推翻在地。黑瓷碗頓時掉在地上打成三瓣,稀粥灑得到處都是,還弄了奶奶滿頭滿臉。爺爺氣得雙手發抖:“你,你你真是蠢到家了,長老家的糧食還能吃嗎?他家的糧食,比砒霜還毒呀,難道你不懂?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土地了,今後還有什麼出成呀?你看看,我們身上的血已經被他榨幹了呀!再榨,就是骨頭渣滓,我這一條老命不值錢,我不怕死!怕的是……”
爺爺不講情理,把奶奶也氣糊塗了,她兩眼昏花,淚水終於噴湧而出,她雙手抹著臉上、身上的麥糊糊說:“就是死,也用不著這個樣子!你不就是害怕還賬嗎?饑荒業已是拉下了,灑了未必就不用還給人家。既然這樣,還不如喝到肚子裏的好,顧一時是一時!明白告訴你,這是你孫子做的,要還賬,把你孫子還給人家就是了,用不著這樣驚慌失措!”
我說:“對,俺爺壞,俺爺不乖,俺爺不聽話。長老又不是瘋狗,他不吃人,啃不動骨頭!”
爹和媽媽同時說:“俺媽,您就少說一句!”
“孫子?”爺爺打了一個寒噤,一股不祥之兆油然而生。胸膛一拍,怒氣衝天:“我看他誰敢動我孫子一根毫毛,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隻有這個孫子了。你們,你們少打孩子的主意!長老,長老吃人不吐骨頭!”說著抱起我,緊緊地摟在懷裏,像孩子一樣“嚶嚶嚶嚶”地哭,仿佛一鬆手,我就會突然在眼前消失一樣。爺爺老淚橫流,抽搐著,半天沒有出聲。
這一晚上,全家人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尤其是爺爺,好像世界真的到了末日,良久,他才輕輕地對我們說:“我經曆過的事情太多了,可是誰見過天上掉下肉包子?誰見過惡魔會變成救世主?反正我沒見過。人說野狼不吃人你也信?長老不是一天的長老,難道你還會對他抱什麼幻想?他不是我們的祖宗,是吸血鬼!他給你一個笑臉,背後裏藏著雪亮的專吃人肉的刀子呢!他們殺人不見血,一不小心,就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死了,還得向他頂禮膜拜!你們想想,在我們的家裏,難道他還會對我這把老骨頭感興趣?你們千萬要小心,不要無緣無故地又被人家甘心情願地把你賺到了這個老狐狸做好的套子裏。不久前他千方百計地奪走了我們的土地,我們還得乖乖地把地契捧到人家的手裏,還得千恩萬謝地感謝人家,現在想起來,心裏還是那樣膽寒。咳!”這一聲“咳!”,是那樣的無奈,那樣的沉重,那樣地讓人膽寒。好容易熬到天亮,聽到外麵有人敲門,爺爺剛剛打開房門,隨著一陣撲麵的寒風,隻見一個拖著一條長辮子的幹癟老頭兒破門而入,他是族長祖爺爺。
族長今天穿了一件長衫,外頭還沒有來得及穿一件短衣短靠,眼見得來得匆忙。他雖然是族長,平時穿衣比爺爺考究,但是也都是粗布衣料,自然沒有長老那樣光鮮。
爺爺見族長大清早風塵仆仆地從外村趕來,心裏已經明白了一半。不過爺爺早已成竹在胸: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塌下來高個兒頂著,不能讓矬子遭殃,看眼色行事罷了。我是一家之主,天大的事我自己頂著,千萬不能讓孩子們吃虧。想著,爺爺連忙提起一條凳子熱情地讓座:“原來是老祖宗大駕光臨,您老人家好啊?晚輩、晚輩這兒給您行禮了。抱歉,我,我這兒沒有煙給您抽。抱歉,告罪,告罪!您快請坐,請坐!”爺爺說著,兩隻手依然抱著拳。
隻聽見族長落座即說:“老長門,老朽今天是重任在身哪,受人所托,不得不來。打繞了,打繞了,抱歉!”他頓了頓,然後仁慈地說:“老長門,日子過得……過得可好?”說完,臉上露出關切的笑容。我想,族長也這樣體貼人,知書達理,必定也是一個好老頭。爺爺說我已經是大人了,可是我還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能幹。現在家裏窮得底朝天,大家都在餓肚子,這都是因為我,我該怎麼辦才能讓他們吃飽肚子呢?我覺得我有責任讓他們有飯吃。那天我告訴奶奶,要是我們能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該多好,有了地,肯定就有吃的。這土地的事,我一直耿耿於懷,至今不忘。要是能有一點吃的,再有件衣服、鞋子穿那更好。對,土地,就是土地,有了土地就什麼都有了,甭說一千畝,就是一畝也是好的。我答應過爺爺,要給他掙來一千二百畝土地的。可是我突然發現那都是胡思亂想。今天,我一定要像一個大人的樣子,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爺爺為難。
聽了族長的話,爺爺的心裏立即警覺起來,今天的太陽也改了道兒?難道這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爺爺裝出滿心歡喜的樣子:“好,好——好著哪!讓老祖宗惦記著,晚輩折壽了!”我看出,爺爺的臉上堆滿了酸辛與苦痛,——那酸辛與苦痛,填滿了爺爺臉上的折子。爺爺心裏有了一定之規,不怕族長有偷天換日的本事。
族長終於說:“是這樣,聽說你家的日子艱難,有人想幫助你,又怕老長門誤會。老夫知道,眼下你們已經揭不開鍋,擺不開碗了,大家都在替你們擔著心呐!因為,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嘛,就說不出兩家話。我們想來想去,也沒有太好的辦法……”我想,族長這樣大的年紀,還這樣惦記著我們窮人,操勞著全家族的事情,真是個好族長,難得,也是我們家族的造化。
爺爺發現族長馬上就要把偷天之破車拉人正轍,慌忙打斷族長的話:“老祖宗,您老人家多慮了,我們過得很好,真的,不用您老人家費心,晚輩現時還不需要憐憫。至於生活嘛,哪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呀?晚輩請您老人家放心,我們活得很滋潤也很快活,您不用聽那些流言蜚語沒有影兒的事!您老人家要是沒有別的事,就請……”爺爺真不通情理,打腫瘦得皮包骨頭的臉充胖子,人家要幫他,他卻硬撐著要把人家攆走。
“不不不,老長門,我還有要事和你商量,甭怕,我們全是替你們著想。我們雖然沒有在一個村子住著,可是你們的家境都在老朽的心裏裝著,上次遭了那個挫折以後,接著就碰上這長脖子寒冬,青黃不接,估摸著你肯定邁不過這個坎,我們時刻都在替你著想!是這樣,你們有難處,也用不著瞞著我。反正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像那秋後的蝗蟲,在世上還能蹦躂幾天?能蹦躂一天就蹦躂一天嘍。可是你們,你們不同,有老有少的,總得找一條活路不是?這不,有人,有人想辦一件好事,給前邊廟上施送一個孩子,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不光行了善事,還可以救出一條人命來。要我看,逃出一人是一人、你看,你看……”聽了族長的話,我差點叫起好來:啊,謝天謝地,族長,您是好老頭,好祖宗!爺爺差點沒罵出聲來:把我們逼上了死路,然後又說,我救你們來了!
媽媽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大聲說:“放屁,好事,好事你們家的孩子也送到廟上當和尚去啊,幹嘛到我們家裏來,欺人哪,你們?”
原來是當和尚,和尚我見過,他們能說會唱,會念經,會彈琴,還會武術,尤其大師傅的字兒,聽人說寫得真棒,人人都誇,而且武功也好,瞧他那拳腳,真棒!他們都是些好人。還有一個師傅笛子吹得讓人聽了都忘了睡覺。他們懂得很多的道理,我一直都仰慕著他們。今天是怎麼啦,媽媽怎麼也像個孩子似的不講道理呀?我們家裏一年要挨半年餓,三天兩頭沒飯吃,眼下有奶就是娘,甭說讓我當和尚,隻要能讓一家人有碗飯吃,就是把我賣了,我也心甘情願!至於當和尚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能知道呢?一個三歲的孩子,心裏裝不下那麼多,爺爺昨天還說我還香臭不分呢。瞧我兩根麻竿腿,肚子餓得前腔貼著後背,再過幾天,準得餓死,弄不好真像人們說的,再次被扔到村西的亂葬崗喂狗,那可真是二進宮了。當然,餓死了肯定要送去給狗吃。人家說,死了不給狗吃是“汙毒”壞。為什麼餓死了不給狗吃?喂了狗也是一種奉獻。我突然明白,我的麵前如今隻有一條路,當和尚,那才是真正的陽關大道!別的,我看不出還有什麼路。
族長依然不慌不忙,說:“你們別急嘛,這事兒我們也是替你們著想,願意與否,還得你們自己拿主意。據老朽思量,這件事如果成了,對你們是有益無損,對老朽嘛,也是無益無損,我不在你們身上賺一分一毫。你們想啊,平白無故的,我為什麼要對你們落井下石呢?你們也不要打腫臉充胖子,這嚴冬還沒過去一半哪,是吧,你們就斷炊了,過了年,長天燎日頭的,那春荒賽瘟疫,可怎麼熬呀?漫說你們還有孩子、病人,老老少少的,就是你們大人們,也能把嘴巴縫起來不成?如果你們聽我勸,不僅孩子有了救,就是大人,也沾光不少。人家願意拿出糧食來接濟你們,這是一樁好事呀!成與不成,你們三思。老朽等著你們的消息。”爺爺猜得真準,他們真的打起了我的主意。
族長的話,入情入理,真讓人佩服,足足讓我感動了好長時間,真是一個好主意。別的事情我不懂,隻要有活路就成!何況,人家還給糧食吃,這樣的好事,哪裏找去?族長真是個天底下難找的好祖宗!我真想抱著他親兩口。我想說,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是個好寶寶,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可是,可是,廟裏管吃飯嗎?我正在心裏狐疑的時候,爸爸卻怒氣衝衝地吼起來:“不成,您不用等,我們家的孩子,情願餓死,也不當和尚!誰看著當和尚眼紅,就把自己的兒子孫子送去。這和尚,我們不當,誰願當誰當!我當是什麼好事呢,原來是給老不死的當狗!”
爸爸也反對我當和尚,我真弄不懂他們是怎麼想的。為什麼非要在家裏等著餓死不成呢,難道當和尚比餓死喂狗還可怕?與其等餓死了喂狗,還不如現在就喂了狗豈不更好,值得再去傷人家的心?於是我衝口而出:“族長老祖宗寶寶,當和尚管飯嗎?”不等我爹表示,我慌忙地跑到族長的麵前,使勁翹著一雙光著的腳,正碰上族長彎下腰,我使勁地親了親族長刺蝟一樣的臉。
“管,一天三頓,管飽!真是個懂事的小娃娃。”族長急忙笑著回答。我向來就是個淘氣包,奶奶說我肚子裏裝著一百個小九九,我是誰,我是討債鬼、鬼纏頭呀。我想,我肚子裏的小九九早就餓成幹巴翹子了。現在一個心思隻想著吃,管飯就成,隻要有得吃,何樂而不為?謝天謝地,老天有眼,我們有活路了。一個主意頃刻就在心中生成:我要當和尚!
族長的話還沒落地,爺爺和奶奶同時吼道:“這是誰想出來的斷子絕孫的主意,你告訴他,我們就是餓死,也不把獨生孫子賣給人家當和尚!”
我爹不客氣的往外推搡著族長:“老祖宗您請吧,去回報您的主子,我們寧願餓死,也不賣孩子!哼,我們這個家族,快變成人販子的巢穴、吃人的魔窟了。”
“可是,可是,生意不成仁義在嘛,逃出一人是一人,總比……”看得出,族長的忍耐已經到了底線。我爹他們依然不依不饒。
“明明是坑人,真真是落井下石,哪來的仁義?孩子是人,不是小豬小狗,說賣就賣,滿嘴的仁義道德,舉手投足都是傷天害理!”媽媽哭著說。
“要死,我們死在一起。收起你們的好心,我們不賣孩子!”奶奶也不依不饒。
當和尚有什麼不好?他們為什麼這樣害怕?“不,族長老祖宗寶寶,我要當和尚,我自己情願賣給您!”
“啊,少長門寶寶,你願意賣?不,不是賣給我,不是……”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眼看著族長被推出門外,慌忙叫住了族長。爺爺說我笨,我爹也說我笨,我本來就是個天生的笨蛋,既然笨,當和尚還有什麼可惜了的,為什麼不賣?我還怕人家嫌棄我笨呢!我抽身走到族長麵前,稚聲稚氣地說:
“老祖宗,您是好寶寶,您說,不管是您買還是別人買,您要是把我賣給人家當了和尚,他會給我們家裏什麼好處呢?”我一本正經地拽住族長長衫的下擺,一個念頭在心裏轉悠了一圈,族長他們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難處,我一定要重重地敲他一竹杠,不讓他出血不行。於是大人精似的討價還價,既然是做生意嘛,當然要講價錢。其實,我哪裏知道做和尚是怎麼回事。
“好處?有哇!少長門才是好寶寶。”族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在那裏賣起了官子。
“老祖宗寶寶,您把好處說給我聽聽!”我生怕族長欺騙了我們,我板起了臉,半信半疑地用凍僵了的雙手掐著腰,歪起一個小腦袋,兩隻眼睛緊緊地瞟著他。哼,你這個老祖宗,甭想賺我的便宜。
“好哇,少長孫寶寶,比方說,昨天晚上,不是有人給你們送來二百斤上等麥子嗎?”原來如此,白送的麥子,原來是有代價的。族長悠然自得。
“族長寶寶,您是說那點子狗屁麥子,就那一點狗屁麥子?我小孩子家都看不上眼,那麥子長老寶寶說是白送的,不是用來買人的。不行!就算不是白送,麥子吃光了怎麼辦,您想用二百斤麥子換一個孩子,就那麼容易?”麵對著族長,我宛若戰場上正在征戰的將軍,寸土不讓。